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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以为自己即将失去他的那一刻,所有的迷惘与怨恨、所有当初逼自己离开他的理由都变得不再重要。
当我发现他藏在发冠里的白发,一颗心便再也硬不起来了。
不管孰对孰错,不管是谁负了谁,起码这一回,我想和他生死与共。
半月过后,秦国大地吹起了我最熟悉的西风,渭水边的芦苇丛褪去了今夏最后一点儿残绿,开出了一蓬蓬如雪的芦花。
我们沿着渭水一路骑行,在离雍都五十多里地的时候,遇上了一群拖家带口,背着衣被、炊具的庶民。
“阿婆,你们从哪里来啊?”我翻身下马拉住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老妇人看了一眼我身后骑在马背上的赵无恤,颤巍巍地把年幼的孙子往怀里搂了搂。
“阿婆,我们不是戎人,我们是从晋国来的,想去雍城见个朋友。
你知道去雍城的路怎么走吗?”我从身后的包袱里取了一块肉干递给妇人怀里的小儿。
“你们还是快回去吧,雍城要打仗了!”老妇人一听我要去雍城就拼命地摆手,“城门今天早上就关了,你们进不去的。
” “谢谢你,阿婆!”我点头谢过,翻身上马。
“城门都关了,不知道阿蓼他们几个是不是已经进城了。
”烛椟对无恤道。
“他们三日前应该就到了,既然现在还能在这里看到出逃的庶民,说明巴蜀两国的军队还没有到。
”无恤回道。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走吧!”伯嬴打马走到我们身前。
“嗯,走吧!” 天色渐暗,四人飞骑到了城下,城门已关。
无恤打马欲上前叫门,我连忙下马拦住了他:“让我来吧,你带着剑,守城的士兵容易起疑心。
” “那你小心点儿,这是伍封随信一块儿送来的信物,他们若是要凭证,你就把这个交给他们。
”无恤从怀中掏出半块玉璧放到我手上。
我把玉璧放入袖中,快步走到城下。
“城下何人?”城门上的弓箭手见我走近了,齐刷刷把箭头都对准了我。
“晋国赵氏使者,求见伍将军!”我高声回道。
“走到亮处来!”有士兵大喝了一声。
我慢慢走到有火光的地方,把玉璧高高举在手上:“我这里有伍将军的信物,城楼上若有将军府的人,一看便知!” “贵女?!快!快把吊篮放下去,是将军府上的贵女!”城楼上有人大喊了一声。
吊篮很快就被放了下来,我坐在篮子里被人拉上了城楼。
一个穿着甲胄的武士不等我自己爬出来,一把握住我的手臂将我拽出了篮子:“贵女,我就知道你没死。
” 站在我面前的是许久未见的豫狄,一道暗红色的伤疤从耳朵到嘴角贯穿了他消瘦的左脸,我往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拂开了他的手,沉声道:“军士,我不是什么贵女,我是晋国赵氏派来的使者。
这是伍将军的信物,请务必转交给将军,尽快放我的朋友进城。
” “贵女?”豫狄愣了一下,收起了先前激动的神色,转头对身后的一个小兵道:“赶紧把玉璧送给将军!”说完又冲着我道:“将军今天遇袭受了伤,现在就住在对面的木楼上,应该很快就能传讯过来。
” “将军受伤了?谁伤了他?”我心中一紧,不假思索地问出了口。
“是太子留在城里的刺客,功夫很高。
幸亏将军及时发现,才保住了性命。
”豫狄说完一脸探究地看着我。
我木木地走到城墙一侧,望着脚下熟悉的街道、屋舍,心绪却飘到了十一岁那年的夏天。
那一年盛夏,雍城出奇地热,府里的池水都干得见了底,一到午后,树上成群的知了就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吵得人头昏脑涨。
彼时,我被夫子关在书房里习字,忽听门外有人说将军从边关回来了,就扔下笔,顾不上穿鞋一路狂奔去了他的院子。
一推开门,我像往常一样朝我等待了许久的人飞扑而去。
但那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
他的身上被戎人刺了一个血窟窿,苍白的嘴唇,带血的绷带,我顿时就被吓哭了。
他轻按着我的头想要安慰我,我却翻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从白日一直哭到了晚上。
那一天,十一岁的我第一次惊恐万分地意识到,原来像天神一样的他,也会受伤,也可能会死…… “神啊,求你不要让将军受伤,不要让他死,一切的苦难都让我来受……”那是一个孩子跪在星空下一遍又一遍的祈求。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我全身僵硬地转过身,伍封披着一件墨色的长袍站在我身后,内里月白色的儒服被褪到了腰际,赤裸的胸膛用绷带来来回回缠了好几圈,腰侧有两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
我见此情形,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捶了一拳,心一抽一抽地痛,喉咙却紧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哭,我没事的。
”他上前一步,用指腹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我哭了吗?我用手摸了一把濡湿的脸颊,突然发现长久以来垒砌的心墙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已经轰然倒塌。
“开门让他们进来吧!”伍封挥手对守城的士兵高喊了一声,随即身形陡然一晃。
我连忙上前扶住他,急问道:“医潭没有给你上药吗?怎么血还没有止住呢?你要先坐下来吗?” “小儿,别扶着我,不能让士兵看到我伤重的样子。
”他笑着拂开我的手,拉紧外袍,挺起身子,阔步走下了城楼。
我揣着一颗心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他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无恤三人很快就被士兵带进了城,伍封与他们一一见礼后,便命人在他暂居的木楼旁收拾出了一个临时住人的庭院。
“城里现在还有不少太子的人,这里有重兵把守,会安全些。
”伍封把众人带到了住处。
“伍将军费心了!卿父临行前有嘱咐,此番我等一律听从将军的安排。
”无恤行礼回道。
此刻,伍封的脸上已全无血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眼神倏然飘向了我。
无恤看了我一眼,人已经挡在了我和伍封之间:“大战在即,将军还是早些休息吧!” 院子里突然变得安静,他们二人面对面地看着,片刻之后,伍封的声音淡淡地响起:“诸位早些休息,伍某告辞。
” 见伍封要走,我急忙往前走了两步,却被无恤一手拦住。
我抬头不解地望向他,他只冷冷地看着我,待伍封走出了院门才对我道:“你想去哪儿?” “他受伤了,我是医者,我得去看看。
” “伍将军受伤了?难怪脸色那么难看。
”伯嬴两步走到我身边,“子黯,你出发前太史不是给你带了一大包的好药?你快跟去看看啊!” “我这就去!你们先休息吧,不用等我。
”我拂开无恤的手飞奔出了院子。
走进伍封的房门,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两步开外的地方,他双目紧闭斜靠在墙壁上。
我赶忙合上门,快步走到他身旁掀开他身上的外袍,不停涌出的鲜血已然浸湿了大片绷带。
“真不该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伍封睁开眼睛,冲我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
我理不清心中纷乱的情绪,只低下头用最快的速度解开了他胸口的绷带。
而就在伤口显露的一刹那,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重的剑伤,这么危险的位置,他居然没有上过药! “你这是在做什么?医潭呢?他在哪里?我去找他!”我一时又急又痛,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别去!”伍封伸手拉住了我,“太子绱在离雍之前,在城西的水井里下了毒,我让医潭去解毒救人了。
”他仰头靠在墙上,声音有些虚浮,额际不停地渗出密密的细汗。
我甩开他的手,急声道:“那你呢,你自己的命难道不要了?!” “我……” “别说话了!”我轻喝了一声,转身飞快地从史墨给我的包袱里取出一块麒麟竭,用匕首刮了一些粉末,和着桌上的清水调成了药糊,“你忍着点儿,会有一些痛。
”我把药糊一点点地抹在伍封的伤口上,他闷哼了一声,我连忙按住了他:“很痛吗?你忍一忍,血一定要止住才行。
” “我不痛,我现在很高兴,比什么时候都高兴。
”伍封微笑着闭上了眼睛,然后身子一滑,如一个破损的木偶顷刻间摔倒在地。
“将军——”我大叫着扑上去抱住他,但他已毫无知觉。
不,不要死,不要给了我生离,又要与我死别……“来人啊!来人啊!”我擦了一把眼泪,冲到门口大喊。
“贵女?”从院外跑进来一队士兵,带队的正是将军的亲卫由僮。
“由僮!你进来,其他人留在门口守着。
”我一手把由僮拉进了屋。
“将军!”由僮看到房内的情形,脸色一变,立马把躺倒在地的伍封扶了起来,“将军怎么了?” “他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你帮我扶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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