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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趁着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陈医生的身上时,悄悄地站了起来。
我是绕到饭店的后面,才看到哥哥和昭昭的。
虾老板的饭店所在的街道,应该是一直存在的老街,我的意思是说,不是那种在郊区经常见到的新修出来的街道,路面的交通灯全都是崭新的,可作为一个路人行走其上的时候,却总是有种甩不掉的怀疑,觉得自己可能是来错了人生。
我的视野突然间就宽阔了起来,原来这饭店后面还有这么大的一片空地,似乎属于旁边那家卖轮胎的店,或者是间汽车修理场。
因为大大小小的轮胎堆成了好几座山。
离我最近的那几个轮胎不知道是供什么庞然大物使用的,总之它们比我都高,歪歪斜斜地,彼此以一种奇妙的角度相互依靠,似乎是在向我揭示一件事情:轮胎这东西,平时看起来司空见惯了,可是只要它们像是长个儿那样地大到一定程度,便会活过来,胸有成竹地看着你——似乎它们也是虾老板那间饭店的常客。
哥哥和昭昭居然一起坐在更远处那座轮胎的山顶。
那个山丘由无数个面孔呆板的普通大小的轮胎组成。
不用说,准是昭昭的主意。
认识她半年,我算是总结出一件事:她对一切可以让她离开地面的东西怀着巨大的好感,可以是吧台前面的高脚凳,也可以是飞机。
站在橡胶的山脚下,轮胎们身上凹凸的花纹渐渐地从黑色里浮现出来,似乎是想要流动着延展出去,嵌进我脸颊的皮肤里。
那种气味让我觉得安心——我从小就喜欢橡胶,还有汽油的气味。
一阵风吹过来,原来我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像是这荒山下面的蒲草。
“郑老师,要是我考不上大学,你会不会觉得丢脸?”轮胎完全挡住了我的视野,我看不见昭昭的脸,但她的声音倒是没有一点起伏。
“为什么要觉得丢脸?”哥哥笑了,“当然不会。
” “你是因为我身体不好,所以才觉得我考不上也是自然的吧?” “不,不是。
”哥哥这次没有笑。
“如果我没有病呢?我没有病,我也没有考上大学,几年以后,你也会像记得那些最聪明的学生一样记得我吗?我才不信。
”昭昭的语气简直像是耍赖了,“好,那我再加上一个条件,如果我没有这个可能马上就要被判刑的爸爸,也没有病,也没有考上大学,你也还会记得我吗?” “这种假设没有意义。
”哥哥悠闲地叹着气,“如果你没有一个这样的爸爸,没有病,没有被那个李渊跟踪过……什么都没有的话,你就不是今天的昭昭。
” “今天的昭昭有什么好啊?” “今天的你才会一直问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错了。
” “不对,郑老师。
”昭昭停顿了比较长的时间——语气终于轻快起来,找到了自己要说的话,“我不是在问自己有什么东西错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是错的,我只是总在想,那些一定错了的事情里面,到底有多少是我的错。
有多少,是我故意的。
” “这就是你不一样的地方,你不相信自己没错。
” “所以郑老师,你会记得,对不对?我很怕别人忘了我。
”话音刚落的时候,她终于垂下脸,看见了我。
我只好做出寻找路途往上爬的样子。
“你们俩是怎么上去的啊?”我知道我的语气里的轻快多少有点假,所以我低下头,像是在确认脚下的那一小块带着花纹的橡胶是否牢固——装作完全没有主意到昭昭垂下脸那个瞬间的眼神。
我想只要我装作忽略掉了,过不了多久就会真的忘记的。
那是一种真正的俯视,不是因为距离,不是因为她此刻坐在高处。
她似乎更瘦了些,脸上的线条更有锐气,那种目光就沿着这道天作之合的轨迹准确的滑下来,弹到我这里的时候像是冰珠子。
除了哥哥,她其实瞧不起所有人吧。
但是我心里突然在窃笑了,小丫头,你以为我真的在乎能否被你瞧得起吗?或许,几个月前,我还真的在乎——那时她还住在我们家里,在深夜,我们俩一起挤在我的小床上闹别扭。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觉得现在的我,心里似乎有个很小的地方被倒扣上一个玻璃杯。
透明的,不冷不热的,看上去没有给我造成任何的损害,但是这让我自己不能准确的感受我的心的温度了,好像怎么都行,好像什么都可以。
哥哥支起了身子,踩在一个凸出的轮胎边上,维持了平衡之后,用力把手臂伸给我,“当心,你的鞋可不合适这么往上爬。
”——于是我顺水推舟地把手伸给他,多少带点夸张地摇晃了两下,顺便尖叫道:“哥你抓牢人家嘛。
”——昭昭略带轻蔑的笑又像潮水一样不动声色地涨满了眼睛,我踩着一个很瘪的轮胎,坐到了她的身另一个轮胎的圆心里,坐下的时候没有忘记把双腿并拢,非常小心地蜷起膝盖,让它们像两只长长的马蹄莲那样叠放在身体的一侧——没错,我是带点故意,想要做给昭昭看的。
让她看什么呢?说不好。
让她看看——她其实不怎么知道什么才算“女人”,让她看看,其实“轻蔑”都是互相的。
我承认,这有点肤浅了。
但是我没有想到,等我坐到了这么高的地方,我才发现,原来虾老板的饭店屋檐上,嵌这一枚精巧的十字架,十字架的正北方向延伸出去,就是护城河。
“你们龙城的护城河其实是从我们永川流出来的。
”昭昭得意地说。
“乱讲。
”这一次是哥哥在反驳她。
“真的,是我妈妈说的。
”昭昭认真地歪着头,“你们不知道的,我妈妈本来是有可能成为一个科学家……”她此刻的神情真是可爱得要死,尤其是说出“科学家”那三个字的时候,“别笑,我没骗你们,当年我妈妈是我们永川第一个考上研究生的女孩子。
我妈妈跟我说,她有个老师一辈子都在做一件事,就是证明龙城这条河不是地理书上写的那样,不是黄河的支流,真正的源头就是那条从我们永川流出去的永宣河。
那个老师还说,永宣河在古时候是条特别壮观的大河,不像现在这样……可惜我妈妈没有念完书,就生病了。
”她看着远处阳光下像是凝固了的河流,忧伤地笑笑。
“你妈妈,她是……”其实在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我大致已经模糊地猜到了。
“和我差不多吧。
”昭昭转过脸,看着我,毫无敌意的那种眼神,“也是血液的问题,不过好像比我严重得多。
没办法,之后退了学回家。
然后,就嫁给了我爸爸。
”她重新把脸庞转过去,视线似乎是落在右前方另一座轮胎的山丘上,“我爸爸喝了酒以后,很喜欢跟别人说这段——那时候我爸爸已经在跟着别人合伙做生意了,他们想低价从国家手里买一个煤矿的开采权。
那时候,那个煤矿是我外公管着的,有好多人都想去给我外公送钱,我爸爸的那个合伙人也比不过人家,后来有一天,我妈妈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我爸爸找到医院里在重症监护室外面跟我外公说,他愿意娶我妈妈,好好照顾她到最后。
再后来,我妈妈出院了,我爸爸拿到了那个煤矿,她总说这个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得意的事情。
”昭昭抬起睫毛,跟哥哥相视一笑。
饭店里的人们突然之间全体出来了,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轮胎们的视线中。
冯牧师抬起手背抹了一下额头,略微抬了一下头,那表情似乎是在谦和地跟太阳商量:借过一下可以吗?所有的来宾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对算是阴凉的地方站着。
所谓阴凉,无非是那些硕大的轮胎投下来的,岩石一般的影子。
牧师开始说话了,说的倒是平时电视上常常会听到的那些: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无论疾病还是健康什么的。
我刚刚想到我们也应该下去和那些客人站在一起,才算尽到了礼数——简短的仪式就结束了。
牧师已经说到了“阿门”。
客人们都在这炽热的光芒下保持寂静,轮胎们最寂静,它们也是来宾,对这场婚礼予以尊重的态度。
“结婚不要去教堂的吗?”昭昭好奇地问,“这怎么和电影里演的不一样呢?” “天主教徒一定会去教堂,新教徒——哦,就是基督徒未必的,只要是在十字架下面就可以。
”有个声音从下面传过来,陈医生站在我们这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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