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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有时从睡梦中醒来,恍然之间,以为依旧住在Naya家庭旅馆。
一栋100年历史殖民地建筑,两层白色木结构房子,灰蓝的百叶木窗和木门。
走下楼梯,大客厅有接待台,水磨石地板,水品吊灯,旧照片,玻璃柜里陈列古董和手工艺品。
后庭花园有一种火树,每年春天开出红花,铺满泥地上如同火焰余烬。
她们长租的房间在二楼左侧,天顶很高。
百叶装饰褐色低矮袖木家具,旧损硬木地板用清水擦拭干净,赤脚走路。
一只灰白色吊扇,转动时发出咯吱咯吱声响,夏日午后愈显悠长。
旅馆位置临街,靠近道路、河流和寺庙,能听到各种声响波动起伏:摩托车自行车驶过,不同的语言,狗吠,咳喝,鸟鸣,树叶在风中摩擦,雨水声源丝丝渗漏,以一种递进有序的节奏交替发生。
木百叶窗调节房间光线,使屋内空气清凉。
间隙透出日光,在墙壁上浮动闪烁光影。
某种幻象,使幽暗房间在昏睡中似会轻轻移动,发生旋转。
置身于一间客房,如同睡在世界中心,睡在漂浮于波动海面上的客舱,睡在一个喧杂热闹的露天集市。
这让幼小敏感的她着迷。
古老都城琅勃拉邦。
一座幽静淳朴的小城,高山与河流围绕之中的村庄。
记忆中的热,夏季炙烤的阳光。
到了雨季,阴湿水气缠绵不清。
热带气候的感受使时间边界混沌。
她自5岁起,与贞谅在此地停留。
作为一个据点,不时出发游历不丹、尼泊尔,及泰国、越南等整个东南亚地区,最后又回到原地休憩。
香通寺是一座狭小寺院,童年时却是她的华丽乐园。
挑入云端的檐角,彩虹般遥远的弧度。
墙面壁画,题材多是宗教故事。
阳光下色彩斑斓闪烁出光芒的碎琉璃,组合成连绵乐章:农夫,老虎,豹,猴子,皇帝,伺女,稻田,玉米,农舍,芭蕉树,河流,菩萨……这些镶嵌壁画,成为幼小的她梦中经常进入的胜境所在。
一尊被放置在通道边的石雕佛像,盘伽跌座,双手合掌,微低下领,脸上浮出妙意不可言传的微笑。
僧人为它置起遮挡风雨的木制棚架。
佛前供满香枝、鲜花和清水。
它并非在佛堂里高高在上的偶像,散发与世俗打成一片不分你我的气场,又自有超离意味。
贞谅不是教徒,却示意她跪拜礼佛是一种内心顺服,是放下自我持有尊重的态度。
印象深刻的闷件事。
每天清晨听到寺庙钟声从窗外传来,天色晴亮,钟声沁人心扉。
僧人们托钵化缘,穿储黄色曳地僧袍,祖露出一边肩头,列成一排。
施善的人已等在路上,往钵里放糯米饭和食物。
贞谅让她参与这行列,感受平等虔诚的施与受,以布施及感恩的仪式开始一日。
夜晚,由贞谅带领,去皇宫附近居所学习当地传统古典舞蹈。
绵密有序的丝竹,夹杂抑扬顿挫的节奏。
一种与世无争柔驯灵动的心绪。
穿上筒裙,盘起洁净发髻,插上臀子和鲜花,训练于优雅有节制地使用手掌手指和肢体。
贞谅喜欢看表演。
事实上她着迷于抵达的每一个地方的当地舞蹈和音乐,着迷于当地日常生活。
每次去跳舞,经过琅勃拉邦的夜市。
活生生流动的盛宴。
小帐篷排满整整一条街,人们远离近处皇宫所象征的权力和争斗,只求一席之地的安稳。
灯火在夜色中微微闪烁,人群施施然或行或停。
当地妇女抱着婴孩摆摊,孩子吃奶,在母亲怀里入睡。
布篷下摆出来的物品并无悬殊,不过大同小异。
夜市明亮安静,持续到深夜。
老城区适合儿童玩耍游荡。
滚滚烈日,街道上出没来自世界各地的成人和儿童,寻找相安无事的乐子。
骑自行车,步行,奔跑,在溪流里游泳,捕鱼,唱歌,嬉戏……旅途中的童年,绝无匾乏。
旅馆每天各种人出没。
一起居住长久的,有一对巴黎小姐妹,一个6岁,一个3岁,以及来自芬兰的7岁金发男孩。
父母携带他们,在当地逗留半年有余。
她晚上常与他们一起游戏,在狭长的灯光昏暗的街巷里奔跑嬉戏,大声尖叫,互相拥抱推操,满头大汗。
缅桅子的香气在夜色中愈显浓烈。
人们在当地小餐馆里吃饭,常吃的是河鱼,米粉,手抓糯米饭,春卷,新鲜蔬菜,搭配各种薄荷罗勒等香料。
循公河边的山峦田地,夜色中如同黑黝黝怪兽形状。
餐厅热闹播放电视,猫和狗进进出出。
她在巷子里玩闹,贞谅喝几杯老挝啤酒,穿少数民族乎织的土布筒裙。
她在附近村庄工作,去高山少数民族区域收集纺织刺绣的素材。
3岁小女孩艾米莉,跑累了,爬到她母亲身上去,拉下吊带裙子一边,让她裸露出一只Rx房,趴在那里吸吮。
艾米莉母亲是生物学者,在当地做研究。
欧洲女子身体瘦削,脸部很美,不穿胸衣,在夜色中坦然裸露胸部,与身边的人如常聊天说话。
这场景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她与贞谅,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时刻。
她有过被哺乳的经历吗。
她的身体有没有吸收过真正的乳汁。
这是无从追究的事情。
她在13岁时,最终辨认清楚自己的结构:一个和成年女子共同生活的女童。
一个父亲角色缺席的女儿。
一个孤儿。
她的血缘关系,她的故乡,在一次地震中,被摧毁清除。
高山上风景绝美与世隔绝的村落,一夜之间,山崩地裂。
此后连续震荡两次,所有断壁残垣连同埋藏的尸体,覆没于土地之下。
地形发生变化,整个地理区域失踪。
修改后的新地图,抹消不堪回首的历史。
它的名字,春梅,从此不见。
地标自行消失于地球表面。
村庄唯一以奇迹般方式存活下来的生命,一个5岁女童,申请领养的人实在太多。
孤儿院进行调查和面试。
沈贞谅加入收养队伍。
她被选中。
她的经济稳定,从事艺术性职业,在行业内有声名。
每一个孩子身上,都有光亮和黑暗包裹。
他们属于自我的果实,不是成人乎中的泥土,也不是人世的祈祷。
贞谅深知其中意味。
出现在她面前,没有轻率的拥抱,鲁莽的热情,急进的温情。
只是蹲下来,与她脸对脸,专注认真看她的眼睛。
那年贞谅27岁,五官不艳美,眼神却令人难忘。
那眼眸,此刻明明蕴藏微笑时澄澈的温柔,瞬间便沉落为不可测量的寂寥。
这使她的神情呈现复杂,如同一面湖水上的波光粼粼。
在日光和云影中,变幻无法数算的层次和节奏。
她穿一条深蓝夏布缝制的旗袍,并不讲究。
一路驱车前来风尘仆仆,女童低头,看到她绣花鞋子鞋面上刺绣金鱼和花枝,红缎脱了丝。
贞谅轻声询问,你喜欢花吗。
她点头。
女子把背在身后的乎伸出来,递给她一束在路边采摘的野石竹。
粉白色花朵,锯齿边缘花瓣,像一簇栖息的蝴蝶,绿色细长叶片沾有露水。
问她,这花儿美吗。
她点头。
此时,女子才伸手,轻轻拉住她的手,说,你叫我贞谅。
这是我的名字。
沈贞谅。
我给你起的名字叫信得。
这是你的名字。
你是沈信得。
贞谅开车带她离开。
车子走走停停,经过不同省份,经过大大小小的城市、县城、村庄。
一路她捧着那簇石竹花,在车后座度过漫长三天两夜。
看到太阳升起,然后降落。
月亮升起,然后隐没。
女子路上并不多话。
有时放音乐,有时抽烟,有时在前面一边驾驶一边伸出一只乎来,示意与她相握。
贞谅的乎,骨骼清瘦,掌心粗糙而热,皮肤没有保养,可看出做过大量手工活。
手背上清晰蜿蜒青蓝色筋脉,在薄薄皮肤下面凸起。
她抚摸这些沧桑的脉络,感受其中渗透出来的生命力为之安宁,握着石竹花重又陷入睡眠。
先到北京。
贞谅带她见朋友,来到一所占据整面楼层的高级公寓。
她从未见到过这般美仑美央的房间:古董硬木家具,孔雀尾羽织绣的台布,景泰蓝烧制的蜡烛台,丝绒手绣沙发,嵌玉擅木屏风……所有器物在幼年的她看来都在熠熠闪光。
许熙年是50岁男子,衣着讲究,双鬓已白,神情和语调沉着,看得出体面优越。
他长期在瑞士工作,身份不明。
那一天他特意赶回来,等在公寓里,只为与她们见上一面。
贞谅说,她是我的小朋友。
她会和我一起。
他说,你有无计划送她去学校。
她现在不需要去学校。
我们去老挝居住一段时间。
很好。
你帮我把北京的公寓卖了。
我不需要这个。
我也不会回来。
可以。
我知道你最终需要的远超过这些。
他对她自有放任和宠爱的心意,之间气氛却没有亲密贴近。
两人无话可说,冷淡客气。
但都不以为意。
晚上他带她们去高级法餐厅吃饭,许熙年一身高贵衣饰,贞谅穿旧棉布衫,落拓朴素,长发松松挽成发髻播一根白玉臀。
两人在衣着和气质上并不般配。
男子一直有电话,接听处理事务。
贞谅照顾她吃饭,并不教她如何使用餐巾和刀叉,由她任意。
也许不觉得有什么规则需要被遵循和学习,贞谅不注重这些。
此后她也一贯实行这原则。
当天晚上,许熙年飞去苏黎卜。
贞谅携带她踏上旅途。
不知为何。
5岁没有遇见贞谅之前,所有事情,我的脑海全无印象残留。
她说。
没有黑暗、碎裂、崩塌、陷落、恐惧、埋葬的记忆。
没有父母和故乡的概念和形状,不明了他们的质地和意义。
也没有伤痛存在。
她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关于自身生命的凭据,遗失属于身份的经纬坐标,同时失去对时间的某段印记。
这使她感觉到隔绝和完整。
这使她的人生轻省。
一个成年女子选择她互相结盟,给她取名信得。
这个名字有何涵义,贞谅从未解释。
相信,因此得到,一种渴望确认的论证吗。
贞谅试图与她成为游戏世间对抗规则的伴侣。
她引导她的路途,是遁人森林趋近天空的小径,路边生长高大茂密羊齿藏类,世俗所得不是人生的目标。
她不能够做趴在母亲身上百无禁忌需索情感的女童。
她是她的盟友。
陪伴跟随她的足迹颠来倒去,跨越地球表面一格一格经纬线。
观察,感受,寻找,经过。
在贞谅把一束石竹递给她时,她已决定接受这命运。
老挝之后,有闷年时间,住在汹度岛上。
贞谅织夏布,刺绣。
夏布采用植物纤维,用传统织机手工纺织。
这座岛屿,种植大量夏布纺织所需的藤蔓。
贞谅不局限于收购丝,亲自体验藤蔓生长过程,采藤,煮藤,发酵,洗涤,千燥,拉丝,系丝,打结。
每一个工序。
她说,了解手中的丝是怎么形成的,在织布时能感觉质地知会交融。
这样织出来的布,又会不同。
岛上荒僻,只有满山遍野的藤蔓覆盖累累。
8月时开花,一串串紫红色蝴蝶状花朵,使空气弥漫甜腻香气。
粗壮藤茎,分出长茎,卵圆形叶片密密覆盖。
盛夏是割藤好时节,开花之前的藤蔓都未变老。
拉出来的丝轻盈,坚韧,具有自然光泽。
贞谅与一帮当地老妇一起工作。
年轻人不做这件事情,大部分离开岛屿去都市讨生活。
她们在深山采藤蔓,捆扎起来放在大锅里煮烫,用海水冷却,再放进窑坑里发酵。
一天半后,拿到海里,把腐烂表皮洗掉。
全都是在夏天做的事情。
她在这样的时段觉得快活。
穿着碎花裙子在大海边奔跑,采集花花草草,捕捉螃蟹贝类,等待贞谅收工。
有时贞谅一直忙碌到黄昏,在退却潮水的泥滩上来回奔走,满头大汗。
穿着粗布裤,T恤,头发盘成发髻包着头巾。
在中途憩息时,对着大海点起一支烟,神色安闲。
海边的晚霞绚烂至极。
记忆中的女子贞谅,生命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织一匹布。
把从草木中分离出来的植物纤维,缠绕成一团团丝线,装置在乎织机上。
把线浸湿,之后马上上机,一气呵成,否则丝线变干之后会发硬。
线头穿过梭子开始织。
一把梭子来回穿梭。
速度极慢。
一个线团能织40公分长、30公分宽的一段。
这是重复的单纯的以静默时光包裹其中的劳作。
贞谅一公分一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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