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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看见的是三尺高的黄烟。
一冬一春都不见一滴雨,逃荒的人把黄土路都踩酥了,是人是畜,还没上到漫坡顶上,坡这头就先看见了人畜们踏起的尘烟了。
一支响器响了,好透亮。
另外三支响器随上来。
漫坡这边的人想,可是有荒唐人,这时候娶亲:太阳都快落了。
这时一顶鲜红的花轿让黄色尘烟托着,从漫坡顶升上来。
逃荒的人们忘了他们要去扒那趟五点钟通过的煤车,一起朝路尽头微眯着眼,半张开嘴。
他们想:又错了哇,走在最前头的娘家舅呢?这是谁家娶媳妇,老大的排场,没一点礼数。
一匹枣红马从后面跑上来。
漂亮牲口!舅子也漂亮,不过太年轻,只有二十四五岁,身上的黑贡呢长袍一水都没洗过,一个大红缎子绣球让宽宽的两根红缎带子打了个十字交叉绑在胸口。
这舅子身上起码裹了二丈红缎子! 响器班子有十二个人,十二身红缎子马夹。
大荒了两年,娶媳妇敢娶得恁阔,除了县城里的赵旅长,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旱涝都不耽误赵旅长发财。
赵旅长不是有媳妇吗?有多少媳妇也不耽误赵旅长再娶。
四个胳膊下夹着红毡子的汉子赶上前,把路边几棵丑怪的老榆树挡上,等轿子里的新人下来拜拜榆树精。
一定是赵元庚娶新奶奶。
规矩都乱了,哪里要挡四块毡子呢?显财露富,老榆树精也未必领情。
八个轿夫却不停,新媳妇也不下轿。
好歹拜拜老树精,不拜挡它干啥?人们站在路边,去年侥幸长出的蒿草枯得发白,披挂着厚厚的尘土。
远处田野里没一个人,再远是房子、窑院,也没一柱炊烟。
谁家糟蹋麦种,在榆树后面出了些瘦苗。
再没雨下来,苗不久就是草了。
娶媳妇还照样娶的,只有炮一响就来钱的赵元庚了。
八个轿夫跨着“一二一”的操步,从目瞪口呆、脏得一模一样的面孔前面走过。
骑红马背大红绣球的舅子前头招呼一阵,又到后面招呼。
舅子细长脸,白脸皮,一根漂亮鼻梁,好骡子似的,眉眼倒文秀清灵,目光却是凜冽的,骑马不是庄稼人的骑法,是丘八骑法。
所以人们觉得这舅子看着是个秀才丘八,打过枪,枪弹也送过不少人的命。
他若是新媳妇的哥,新媳妇难看不了。
她敢难看?赵元庚四十来岁娶难看的闺女图什么? 娘家咋没陪嫁呢?两行穿新袄的男孩子该是担嫁妆的,却都空晃着两个手,屁股蛋凸凸的,藏着盒子炮? 逃荒人里有几个也荒唐,决定不去赶那趟煤车去西安了。
他们远远跟在响器班后面,进了城关镇。
赵旅长的宅子在县城南边,迎亲队伍一进城门就停了,一个走在轿子后面的小伙子叫了声:“张副官!” 骑红马的舅子回过头,这才发现几十个人全停了下来。
小伙子指着蒙一层宣黄土的街面叫道:“看这儿!” 张副官已调转马头小跑过来,见宣滕的黄土上一滴一滴深红的血珠。
小伙子又指指轿子,说:“从城门就有了!……” 张副官翻身下马,脸由白变红,再白,就白得不像人了。
他不知怎样已到了轿子前,绣得有八斤重的轿帘给掀起来,里面的新人正安静地坐在沉重的红盖头下,什么差错也没有。
再把盖头撩开一点,看见血是从她两只绑在一块儿的手上流出来的。
没去赶着扒煤车的逃荒人觉着值了,他们看见了戏里才有的事物。
新媳妇用银簪子戳穿了腕子。
这小闺女抗婚呢!要做祝英台呢!那就肯定有个梁山伯?是谁?!……路程再长些,说不定还真让这闺女自己成全了自己。
“嫂子,可不能!”张副官把红盖头猛掀下去。
戴凤冠的头抬起来。
一张桃子形的脸上,也都是血,两只眼珠子于是成了蓝白的。
她右手上的簪子转了过来,尖子朝外。
“凤儿!” 这一叫,新人安静了些。
被看热闹的人们叫成“舅子”的斯文丘八和这位新奶奶看来不是头回见面,旁边的人们一模一样地瞪着眼,吸着鼻涕,脑子却一点不闲,跑着各种猜想。
张副官向旁边一伸手,一个扮轿夫的士兵明白了,解下扎在头上的红手巾,递上去。
“张副官,那边就有郎中……”一个上岁数的士兵说。
张副官仔细查看新奶奶的手腕。
不只一个洞,但伤势不重。
一根簪子成不了什么了不起的凶器。
被士兵们称为张副官的男子非常冷静,根本不去看新奶奶的仇恨目光,只是把她两个腕子上的血轻轻擦去。
他确实不是头回见这位新奶奶,赵旅长最初打她主意时,他隔着街盯过她。
她是个漂亮人没错,但你觉得她不只是“漂亮”,没那么简单,就光是她的漂亮也藏了许多别的东西。
她只有十九岁,但你觉得她见多识广。
“你可不能!”张副官掏出自己的白手绢,给凤儿扎上手腕子。
又叫了一个护轿的兵去找水,把凤儿脸上的血擦洗掉。
士兵不久端着一缸子茶跑来,说是从一个茶摊上赊来的。
张副官两根细长的手指尖把那条红手巾按在茶水里,蘸了蘸,再往凤儿脸上擦抹。
凤儿的眼睛跟着张副官的手头动,只要快触到她脸了,她便猛一动。
“嫂子,你这不是难为我吗?”张副官白脸急得通红。
“你这一闹,我已经不知该等着啥处置了。
” 他叫两个士兵把凤儿的头捺住,他好歹把她那血头血脸的吓人模样抹掉了。
“我叫张吉安。
以后还承蒙嫂子关照。
”张副官手里那缸子茶成了锈红色,凤儿的桃形脸蛋被洗出来了。
他还是头回能跟这脸蛋凑得如此近,近得能看见她鼻梁上一根淡蓝的青筋,把两个分得东一只西一只的大眼暗暗牵连。
黑眼仁真是有那点蓝色。
据说她母亲是开封人,上几辈姥姥里有个犹太人…… 张副官手上的茶突然翻了,几乎没人弄清它是怎样翻的。
凤儿的动作很快,膝头那么一顶,带血的茶就全在张副官脸上、身上了。
凤儿就那么看着张副官,似乎也在纳闷他体面周正的模样怎么眨眼就狼狈起来。
张副官眼看要来脾气了,却又陪上一个笑脸。
“嫂子,咱不敢太耽搁久,客人都到齐了。
”他的意思是说:你在这儿尥够蹶子吧。
凤儿又摆出个姿势,一只脚缩回去,意思是但凡有谁靠近,她都会把脚踢出去。
那一脚踢到哪儿就算哪儿,踢到男人要命的地方也是没法子的事。
“嫂子,记住我一句话,”张副官突然低了声调,吐字却极其清楚:“留着青山在。
” 凤儿突然给打了岔,腿放了下来。
张副官叫一个士兵拿了块干净手巾来,再次赔礼赔笑,让凤儿委屈一点,得把她的嘴堵上了。
堵的时候他没有亲自上手;他退到一边抽烟卷,看着两个士兵给啐得一脸唾沬才完成了公务。
又起轿时,他听两个士兵咬耳朵,说那脸蛋子滑腻得跟猪胰子似的。
张副官骑着马靠拢了他们,大声骂了一声“下流坯子!”马靴的脚底印已经清清楚楚留在士兵新袄子的肩膀上。
迎亲队伍顺着一条宽敞的巷子走进去,跟着看热闹的人挤不动了。
他们说,果然就是赵旅长。
赵府大门口,二踢脚响了,响器班十二个乐师同时吹打,十来挂鞭炮紧跟上,炸得干旱了近两年的空气都要着火。
青砖墙头上盖着黝黑的宽大瓦片,缝隙里冒出的草也干得发白,鞭炮的火星子偶尔落上去,冒起一小股青烟。
走在轿子一侧的是个中年汉子,本该是新媳妇的娘家亲眷,但他现在是赵旅长编制里的一个伙食团长。
他担了两个筐,一个筐装一只公鸡,另一个装一只母鸡。
这时大半个城的人全让鞭炮、响器招惹过来了。
也没人敢往前凑,怕这些护轿挡毡的拔出盒子炮来。
他们自我约束地在赵府门口拉个大半圆的场子,看担鸡的人一把揪下公鸡的头,再一把揪下母鸡的头,把仍在蹬腿的无头鸡拎在手上,原地转了三个圈,放出的血如鲜红的焰火,看热闹的人们大声起哄:“好噢!” 上了点岁数的人挑理说赵元庚到底不是本地人,鸡血哪能那么野洒?那是避邪的,又不是跳神。
没人知道这位新娶的奶奶什么来头,弄这么大排场。
娶第四房奶奶时,赵家只出动两辆骡车,就把人接来了。
接下去就看见两人把新媳妇从轿子上搀下来。
细看不是搀,是架;新媳妇两只没缠过的大脚脚尖点着红毡子铺的路给架进了大门。
上岁数的人又说不对了不对了,新郎官咋不出来迎轿子?掀轿帘子该是他的事儿啊,还得拿根大秤杆来掀啊!给两个小伙子架进门的新媳妇盖着一个老大的红盖头,耷拉到膝盖,就那也看得出里头的新人老大不愿意。
响器班子最后跟进宅子,鞭炮还没放完。
不久两个勤务兵抬了一大筐糖果出来,一把一把向人堆里撒。
人都成了抢食的狗。
少数大胆的往院子里张望,然后向胆小的大多数介绍说,赵府的三个院子都摆满了八仙桌,长板凳。
中院、跨院都坐着客人。
三教九流的客人们看着新奶奶顶着个巨大的盖头,一顶红帐篷似的飘移过去。
正支应一桌军界客人的大奶奶一见,马上笑着赔不是,一面已经起身跟着红帐篷去了。
大奶奶叫李淡云,是赵元庚一个老下级的女儿,宽厚贤良得所有人都心里打鼓,不知她哪时突然露出厉害本色来。
李淡云四十一岁的脸平平展展,一根皱纹一根汗毛都没有,眉毛也是淡淡的云丝,她就用这张脸隔着红盖头的一层凤凰刺绣、一层缎面、一层绸里子对新人笑了又笑。
她一面笑着问“渴了?”“饿了?”“累了?”,接着又吐了句“苦了妹子了!”,一面又笑眯眯地隔着盖头对里头的人察言观色。
张副官风尘仆仆地进来,对她耳朵说了新奶奶使簪子扎自己腕子自尽未尽的事。
李淡云不笑了。
过一会儿,又笑起来。
“先去老太太屋吧。
”大奶奶淡云说。
她已从新媳妇侧边超过去,领头往跨院走。
张副官犹犹豫豫地跟上去。
刚刚走到廊沿上,就听堂屋出来一声喊:“我的车备好没?!”这一嗓子虽老,但难得的气贯丹田。
淡云停了一下,笑容更大了。
她向两个架着凤儿的士兵打了个手势,叫他们暂停一下。
“备车去哪儿啊,妈?”淡云说,一面上去就给坐在当中太师椅上的老太太捶肩。
“我要回洛阳!”老太太大声说,显然不是单单说给这屋里的人听的。
赵老太太刚满六十,天天称病,但从她的吃、喝、拉、撒,声气的洪亮都表明她阳气很旺,精力是四十岁人的精力,体力也不过是五十岁人的体力。
“快进来吧。
”淡云说,“先给咱妈磕个头。
”她眼睛跟着被架进门的新人。
“咱妈等着抱孙子,等了小半辈子了。
偏偏咱姐儿四个不争气!……” “谁和她‘咱’呐?!”老太太说。
“妈您就受她一拜……” “别往我跟前来!”老太太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
“我说我这好了几年的寒腿怎么又疼开了。
阴气太重。
昨晚房子上的野猫叫了一夜。
猫通灵,早就闻着老墓道里尸首气了。
昨天我就跟吉安说……” 张副官从门口跨进来。
老太太朝他瞥一眼:“我说吉安你这人就是属鬼的,真吓人!说冒出来就冒出来,鬼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说得好听呢,你是机灵;说得难听呢,什么事都甭想背着你说,背着你做。
既然你把话都偷听去了,我也不用再瞒你啥:我屋里的几件东西,我已经叫人搬回洛阳了,不然元庚那混账娶进来一个盗墓贼的闺女,以后少了啥咱也不好说。
我的车呢?”说着她一只手抓起了拐杖。
“妈,您要当这么多客人的面走了,元庚的面子往哪儿搁?”淡云说。
“混账东西还要面子?娶杀猪的闺女,哭丧婆的闺女,我都认。
非得弄来个掘人祖坟、丧尽阴德的盗墓贼的闺女!她能给张家生龙生凤?生的不就是小盗墓贼?”老太太已经拄着拐杖站起来了。
“老祖宗,您小声点!”淡云笑呵呵地说。
“你寻思院里坐的这些客人不知道女方是谁?你以为他们把她当哪家绸缎庄、银庄的体面小姐?” 大奶奶说:“来,凤儿,快过来给你婆婆磕头,求她别走……” 架着凤儿的两个小伙子用力按她的肩膀,想让她两腿打折,好歹下个跪。
凤儿却越按人越直、越高。
“旅长说了,请老太太您千万留下,喜筵马上要开始了!”张副官说。
老太太由大儿媳搀着,拐杖狠狠杵着青磕地面,一面像戏台上老太后退场似的挟风带电地往门口走。
淡云说:“就算您买我个面子……” “甭劝我,谁劝我我骂谁。
还不带她出去?”她拐杖直着出去,几乎戳到凤儿的胸口。
“我这脊梁直过阴风!” 李淡云和张副官如释重负。
他们知道老太太大致闹完了,下面只等儿子来下个跪,再挨她三五句骂,事情就过去了。
李淡云让两个士兵把凤儿从老太太院子的侧门架出去,穿过一个后花园,就是打扮一新的洞房。
洞房在最后一进院子里,一点也听不见车马喧嚣,几棵梨树正打苞,毫无大旱荒年的痕迹。
也不知受什么人指点,赵元庚弄了张洋式大床做婚床。
床的上方悬了一顶圆形纱帐,让李淡云和另外几个奶奶都背地笑它是个巨大的“绣花绷子”。
这个巨大的绣花绷子垂着粉色西洋纱,底部撒开,中间开了个缝,床头像真的金器,闪的光泽一点不轻薄,上面镶了三块白底板,中间大的一块上是一男一女两个仙子,两边小的上,对称的四个长翅膀的男娃娃,肥嫩粉白,一身的酒窝。
大奶奶李淡云让两个士兵把新人架到纱帐开口处,在她肩上一按。
大概是累了,凤儿没有犯倔就坐了下去。
但软乎的弹簧床让她大吃一惊,隔着盖头也看出她像小兽落入陷阱似的惊慌了一瞬。
李淡云呵呵地笑起来。
“看这鬼床,睡着能解乏?元庚偏要买!还是西洋进口的!”她说着在凤儿边上落了座,又把新人吓一大跳;那床又来了个大幅度沉浮,还嘎咕几声。
“元庚也不来看看咱妹子……”大奶奶淡云拍拍凤儿的大腿。
那大腿立刻显出强烈的恶心,猛地架到另一条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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