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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明年,拔萃,俟试于天官。
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佳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推服,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
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故薛驸马家青衣也。
折券从良,十余年矣。
性便辟,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力渠帅。
常受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
经数月,生方闲居舍之南亭。
申未间,忽闻叩门甚急,云是鲍十一娘至。
摄衣从之,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也未?有一仙人,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
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
”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
”因问其名居。
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
母曰净持。
净持,即王之宠婢也。
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
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姿质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
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
某具说十郎。
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
住在胜业坊古寺曲,甫上车门宅是也。
已与她作期约。
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
”鲍既去,生便备行计。
遂令家童秋鸿,于从兄京兆参军尚公处假青骊驹黄金勒。
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
迟明,巾帻,引镜自照,惟恐不谐也。
徘徊之间,至于亭午。
遂命驾疾驱,直抵胜业。
至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马,令牵人屋底,急急锁门。
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入此?”生调诮未毕,引人中门。
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人来,鸟语曰:“李郎人来,急下帘者!”生本性雅淡,心犹疑惧,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
逡巡,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人对坐。
年可四十余,绰约多姿,谈笑甚媚。
因谓生曰:“素闻十郎才调风流,今又见容仪雅秀,名下固无虚士。
某有一女子,虽拙教训,颜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颇为相宜。
频见鲍十一娘说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
”生谢曰:“鄙拙庸愚,不意顾盼,倘垂录采,生死为荣。
”遂命酒馔,即令小玉自堂东阁子中出来。
生即拜迎。
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转盼精彩射人。
既而延坐母侧。
母谓曰:“汝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
’即此十郎诗也。
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
”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
才子岂能元貌?”生蘧起速拜曰:“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貌。
两好相映,才貌相兼。
”母女相顾而笑。
遂举酒数巡,生起,请玉歌唱。
初不肯,母固强之。
发声清亮,回度精奇。
酒阑,及瞑,鲍引生就西院悉息。
闲庭邃宇,帘幕甚华。
鲍令侍儿桂子、浣沙与生脱靴解带。
须臾,玉至,言叙温和,辞气婉媚。
解罗衣之际,态有余妍,低帏昵枕,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
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谓生曰:“妾本娼家,自知非匹。
今以色爱,托其仁贤。
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
极欢之际,不觉悲生。
”生闻之,不胜感叹。
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
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
”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授生笔砚。
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砚,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绣羹,出越姬乌丝阑素段三尺以授生。
生素多才思,媛笔成章,引喻山河,指诚日明,句句恳切,闻之动人。
誓毕,命藏于宝箧之内。
自尔婉娈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也。
如此二岁,日夜相从。
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
至四月,将之官,便拜庆于东洛。
长安亲戚,多就筵饯。
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思索怀。
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者,固亦众矣。
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
盟约之育,徒虚语耳。
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生惊怪曰:“有何罪过,忽发此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
”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六岁。
一生欢爱,幸毕此期。
然后妙选高门,以求秦晋,亦未为晚。
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
”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因谓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
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
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
”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
至家旬日,大夫人已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
大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谢,便有近期。
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
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故,历涉江淮,自秋及夏。
生自以孤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其望。
遥托亲故,不遣漏言。
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
虚词诡说,日日不同。
博求师巫,遍询卜筮,怀忧抱恨,周岁有余,赢卧空闺,遂成沉疾。
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不移,赂遗亲故,使通消息。
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
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诣景先家货之夕路逢内作老玉工,见浣沙所执,前来认之曰:“此钗,吾所作也。
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酬以万钱。
我尝不忘。
汝是何人,从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
夫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
悒悒成疾,今将二年。
令我卖此,赂遗于人,使求音信。
”玉工凄然下泣曰:“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于此。
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
”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为之悲叹良久,给钱十二万焉。
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即毕于聘财,还归郑县。
其年腊月,又请假入城就请。
潜卜静居,不令人通。
有明经崔允明者,生之重表弟也。
性甚长厚,昔岁常与生同饮于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问。
每得生信,必诚告于玉。
玉常以薪刍衣服,资给于崔。
崔颇感之。
生既至,崔且以诚告玉。
玉恨叹曰:“天下宁有是事乎!”遍托亲朋,多方召致。
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沉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
晨出暮归,欲以回避。
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
冤愤益深,委顿床枕。
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
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益之薄行。
时已三月,人多春游。
益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递吟诗句。
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
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
伤哉郑君,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
丈夫之心,不宜如此。
足下宜为思之。
!”叹让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红衫,挟朱弹,风神俊美,衣服轻华,惟见一剪头胡雏从后,潜行而听之。
俄而前揖益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东,姻连外戚。
虽乏文藻,心尝乐贤。
仰公声华,常思靓止,今日幸会,得睹清扬。
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
妖姬八九人,骏马十数匹,惟公所欲。
但愿一过。
”生之侪辈,共聆斯语,更相叹美。
因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
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事故,欲回马首。
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弃乎?”乃挽挟其马,牵引而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
生精神恍惚,鞭马欲回。
豪士遽命奴仆数人,抱持而进。
疾进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来也!”一家惊喜,声闻于外。
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
惊寤而告母。
因自解曰:“鞋者,谐也。
夫妇再合。
脱者,解也。
既合而解,亦当永诀。
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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