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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白马的眼睛大而忧伤,睫毛很长,眼帘的开阖决定了三分之二脸孔的明暗,马蹄下面的山已经走过四天,这座山出奇的大,进了来四天不停也没有走出去,起初说是要打住歇息,这会儿只管埋头赶路,趁早走出去的好,走了四天一点出头的希望也不曾看见,山里不见半点人迹,更没有人家,连山路都是没有的。
行者、八戒在前头一个用棒一个用钉耙开路,饶是那曾经打过天上战役的神兵利器,也刚能应付山中横生密布的荆棘,生着很硬很粗的刺,硕大花盘的花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沙的衣幅早被勾划成褴褛,僧鞋打过密密的补丁,如今又不得不在小腿上紧紧缠绕上布条,看见白马也被刻蓟毒草划伤,而且眼神很疲惫了。
谁不是呢,可是不敢歇息了,生怕走不出去困在莽林中就会麻烦,出身山林,却也不曾到过这么大的山域,大,且丑恶,寂寥,叫人欢喜的东西都被到处弥漫着的淡淡的怪味倾吞得一丝都不留下似的,白天夜枭就站在树的丫杈上睥睨这一行四人,树干都是扭曲的,布满了伤疤、节瘤和洞,洞里寄生着鸟、虫子或小兽,时不时怯懦地探出来看看,目光都古里古怪的,又卑微又好像怀着恶意,不知这么小的生灵又能造什么大的罪孽,并以为快活一般。
夜枭的眼睛上像有一层灰白色的厚厚的硬壳,沙觉得它好像透过这个霾障看了自己一眼,心里不由得打个隔楞,说不清怎么不舒服,夜枭怪叫一声飞起来,展开翅膀比身体蜷缩在树上时扩张了三四倍有余,很有力地打断一枝树干,上面一只鸟窝翻了,正好跌在沙面前,里头两三只蛋摔得稀烂如泥,还有只已孵化的小雏,摔下来折断了脖子,嘴张着,原本就丑,湿的灰黑色毛黏在脑壳上,眼珠子突出,神情可怖。
沙心里一堵,也没做声,接着往前走。
走了四天,大家都没有说话的多余气力和兴致,一肚子烦躁和愤懑,说不清的不安,只希望尽快能走出这邪气得紧的地带。
哪怕打横杀出个山贼也好啊,不过三天前就已经清楚这是个奢望,山贼,呵呵,让他劫什么去?人在这里,就会发疯,会死掉。
树上还盘缠着蛇,好在不进攻人,但是嘴里吐着紫红的信子,幽冥界里的火苗似的忽悠悠闪烁,小而尖细冰冷的眼睛死盯着人,像要把人看成石头。
食尸的鹫在上空盘旋,也在等这四个行进者的倒下,它们视力很好也很有耐心,看得出这四个人着实疲惫了。
行者也说不上来,这山究竟是什么地方那么不对劲。
他们去往西天,抱着这个信念不断走着,一路上诸多艰难险阻,说什么斩妖除魔,到后来全都是不得已,谁要为害他们,阻止他们找到停止周而复始的苦役的方法,截断他们的进程,只好杀,杀,除去,一如这荆棘。
行者也分辨不太清妖魔事物,所谓明察秋毫的火眼金睛,只是走的路多了,吃的苦受的罪深毒了,辨察、判断、决绝尽可能不在英雄百结的愁肠里纠缠分寸。
本来也没有能分得清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有过去的人,有故事的人,尤其是会感到疲惫不堪。
英雄是不是就该拿得起放得下,行者不知道,原本说活了千秋万载了,理当心如止水,偏偏念念不忘。
可是要有多坚强,才能念念不忘?行者对火焰山就不满意,传说那么说,于是就那么怀念一遍,当初的天绝人路呢,凶险呢,截斩狠毒呢,那么样的惊心动魄、喑恶叱咤、赴汤蹈火的场面与胸怀,怎么还是褪了颜色,变得淡了,真的不够,当初远远超过这记忆的一百倍,每一举一动每一处细节都生动一百倍。
到底是回忆里的东西,当初若是还在那里,你头发已经有多长。
只能说是回忆的缘故,事过境迁,五百年了,五百年过眼云烟,行者竟还保留着一些骁勇和狂妄的气焰,真的是弥足珍贵的事情。
多艰险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再怎么样做都会重蹈覆辙,事情怎么做,都是殊途同归,毫无办法。
真叫人累。
累得不想再走了,可是总也不能困死,再走真的害怕还是重蹈覆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人事,竟好像恶夜丛林里鬼打墙一样兜兜转转都走上奈何桥,除非一头撞死。
真叫人累。
再看眼前的丛林,潮湿晦暗,闷,庞大,只有不懈地找寻出口,这才是当务之急。
眼下的事情,总是来得直接、贴切,比什么记忆都迫在眉睫,手腕粗的藤条把金箍棒缠住了,一时没能抽回来,一根生刺的树枝划过他额角,在眉骨上方划出一道血口子,他不禁微皱一下眉头,牵动伤口一疼。
眼前的森林更深了,天色正在变暗下来,向前看,更是茂密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
还有口粮的问题,水够不够,气力够不够。
行者不由得回头看了看三藏。
三藏在马上,脸色苍白,紧咬牙关,双手牢牢抓住鞍鞯,早已有些吃不消,但还是坚持着。
天黑完全黑下来之前,他们在荒草乱石间隐约看出了条路。
——那就该有人迹了!四个人谁都没有说,但显然心中都一阵欢喜,加快了步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终于八戒说:“这下可好了吧。
” 行者朝他微微一笑表示同感。
加紧沿着能发现的痕迹走,天是越来越黑,而且忽然一下子黑得好快,急急骤骤的太阳光线隐没下去,只剩下一丝半缕孱弱乏力的光线从高大密林尖梢的一点缝隙透下来,很快便连这一丝半缕都没有了。
白天不停歇的跋涉中,觉得一天很长很久,这时候才发现光阴易逝、猝不及防。
好在有人家的痕迹逐渐明显,不至于空空的欢喜一场,落得更是颓丧。
他们在暗中辨物的视觉比一般人好上许多,走着走着路清晰起来,沿途有烧尽的柴火、树木上斧子砍斫的印记、脚印,且一直是下坡路,脚底的泥也略变得愈发稀软。
过了一会儿又有极微弱惨淡的白光笼罩在周围,想来是出月亮了,抬头看不见月亮,木叶遮天,不知道月亮的好坏,算日子,大约是月在下弦。
忽然月光陡现。
一片凄清。
再走百余步,见到了小村子。
矮矮的,几栋小房舍,黑魆魆地畏缩蛰伏着。
不见半点灯火。
料想是偏僻地方的人睡得早,不然无事可做,在这山里度日必定不易,大约行的是猎户生意,在家的能睡多一些暖和安生时候就多睡一些也是该的。
四人一马行进这山野低凹洼地里的人家,静悄悄的只听得见衣裳的碎片被小风吹起来的声音,果然是下弦月,星星稀廖。
三藏叫行者去敲一户人家借宿。
行者再往前走几步,伸手去推一扇柴扉,没想到吱呀一声,柴扉歪歪斜斜地晃开了去。
行者一愣,朗声道:“请问主人——” “我们是上西天取经的,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行者又道:“有人吗?”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八戒上前跟在他身后。
外屋有一张桌子,依稀看见桌上有烛台,点上蜡烛,又在外屋唤了两声,房屋甚小,应该是当真没有人了。
行者、八戒心下觉得蹊跷,退了出来,又去敲对门一户,仍旧无人。
行者站在空地上长啸一声,四下只有回声。
八戒却一户一户开门去看,跑回来也说:“见了鬼了,半夜三更,整个村子没一个人?人都跑哪儿去了?” 行者道:“也许是个荒废的村子,不久前迁徙走,也未尝不可。
” 三藏道:“是这个道理。
” 行者道:“来了也好有一处落脚,困上一觉,养些精神明朝赶路。
” 四人就进了行者方才点起蜡烛的房屋,屋内陈设虽然破败,灰尘蛛网积得却不厚,他们心里有点儿发毛,既然要住下,总要看个究竟,行者便端了烛台,四人去看。
转过屏门,是一座穿堂,堂后有个小厢房,窗阁半开,进了厢房,有一顶黄绫帐幔,八戒掀开一看吓得退了一步,原来那帐里是一堆白媸媸的骸骨,骷髅有巴斗大,腿顶骨有四五尺长。
三藏定了性,止不住腮边落泪。
忽听得后院有什么响动。
2 行者、八戒顿时箭一样地掠了出去。
后院有一口井。
响声正是井里面传出来,好像是一个身体痛苦之极求生不得又求死不能的人发出来的一声呻吟。
行者、八戒就紧紧盯着这口井。
八戒吞了口口水,索性大步走过去。
就在他要走到井边时,井里又传出了倥倥的动静,在四周井壁震荡回响,听上去井中无水,井下还有一个不小的空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
这下连八戒也不动了。
沙和三藏也来到后院,四人都站着不动,盯着井口。
突然行者动了,行者在一瞬间发动身形掠起,在正好井中事物探出井口的那一刻一手扣拿住那东西一口气窜出去,八戒等人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只见黑乎乎的一团被行者提在手中飞了出去,半空中惊叫了声“啊呀”,行者可是看清,那是个人,老迈而腐朽,于是一拧身落回后院地下,将那老头放在地下。
老头一落地就身子一软摊在地上。
原来是个人。
只见这个老头穿着极肮脏的破旧衣服,蓬头垢面,骨瘦如柴,手指像枯枝一样撑在地上,先是受了大惊吓吭不出声,然后就是大口大口深深喘气,肺里有浓稠的痰一直溢到气管喉头,发出呼噜声,令人听了骨头都有些发痒,他每吸的一口都好像一柄刀子在他的肺里一通绞剐,很难想象一个人每一次呼吸每分每秒都在承受着这么巨大的痛苦。
但是行者能,因为他也经历过。
恐怕八戒、沙、三藏也能,也许不是伤病,不是身体的疾苦,可是每个人都有他的伤处。
老头抬起头来,脸上瘦得剩不下什么血肉,眼眶深陷,惊弓之鸟地看着三个人,他甚至不太敢去看行者。
三藏道:“老丈——” 老头突然抢先说:“你们是不是妖怪?” 这时井里又爬出来一个小孩,也瘦得厉害,身上又臭又脏,一双眼睛还算灵活,突然看到四个人,也吓了一大跳,骑在井沿上不敢动。
三藏道:“我们不是妖怪。
路过此处。
” 八戒道:“你们都在井里做什么?为什么这里房子里都没有人?” 小孩看见地上的老头,叫唤了一声:“大当家。
” 老头听了神色里隐约有一丝威严和凄楚,向三藏道:“路过?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这里除了妖怪,谁都不会来。
” 三藏道:“我们是去西天取经的,非走过这里不可。
敢请问,大当家?” 老头闷哼一声,道:“这里是驼罗庄,我老儿姓李,算我年纪大了,做些主,叫我一声大当家。
倒也贴切,庄之不庄,也叫不得庄主了。
” 八戒道:“这里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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