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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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册 第一章 无忝所生(1/3)

我的名字叫玉机,我的孪生姐姐叫玉枢。

我们姐妹出生在开宝五年的春天。

起初父亲为我们取名为枢机,意为机巧圆转,且名中带木,遇春则欣欣向荣,寓意极好。

母亲则坚持女孩子的名字中须得有玉,于是我们姐妹的名字就这样定了。

我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两岁时。

那是开宝七年的春天,汴河边春光漫漫,和风畅畅。

母亲折柳条与迎春花枝编成花环,扣在我的头上。

花环遮住了眉眼,眼前一片金翠相间的迷蒙。

父亲和玉枢笑着追着,母亲的容貌在波光中嫣然如醉。

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人生的和美与惬意,也是我唯一能记起的与父母欢聚的时光。

开宝七年的冬天,我们母女三人经历了短暂的牢狱之困,在一个冷风沁骨的清晨,被押往汴城西市。

母亲的发间别了一支鹅毛,胸前挂着竹牌,上书年纪与身价。

玉枢和我软黄油腻的头发别不住沉重的鹅毛,只得绑在衣带上。

狱中湿冷,玉枢生了很重的病。

幸好狱吏尚有恻隐之心,请了郎中来看过,方不至于夭折。

玉枢在母亲怀中昏睡,我则跪坐一旁。

两侧跪满了与我们一样的罪人,偶尔听到低低的啜泣,如冷风呜咽。

兵丁在我们身后监视,靴声橐橐。

眼前有许多青布鞋子和黑布靴子驻足徘徊,渐渐有人被领走,离开了这个可悲的行列。

母亲虽然年轻,但在狱中恶食少眠,心事重重,显得容颜憔悴。

她仍旧穿着抄家时的绀蓝色簇花襦裙,裙裾早已乌黑,鸠羽色花纹现出灰败之色。

所有人都尽力将自己打扮得干净年轻,这样才容易让各府管家买走。

然而一向珍视美貌的母亲,却懒怠用五指整理一下乱发。

万缕青丝胡乱垂下,教人看不清她的脸。

又因她带着两个幼女为累赘,整整一个上午也无人问津。

母亲右手抱着玉枢,左手抱着我。

她怀中悲伤、惊恸、幽怨、衰败的气味,牢牢刻在我的脑海中。

时近正午,一双精致小巧的绣鞋映入眼帘。

雪白的缎面,以雅白丝线绣着几盏玉兰花,花色皎皎,几乎与缎面不分。

我和母亲不由抬起头,只见一位通身雪白的年轻女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

她颈上系着白狐皮,风毛扑在她的脸上,与面色一样洁白。

在一个幼童的眼中,她的容貌和意态难以描摹,有想象中仙女才有的完美无瑕。

母亲连忙伏下身子,我亦随她举手叩拜。

那女子看了看母亲的身价牌子,向身后的青布靴子管家低语几句。

青布靴子上前来付清了买价,一把抱起玉枢。

母亲重新叩首,方才牵着我的手站起身。

我们终于也离开了这个可悲的行列。

我又累又饿,很快在车中睡了过去。

恍然一梦,日子又变得轻松惬意起来。

母亲嫁给了青布靴子,生了弟弟。

玉枢和我改姓卞为朱。

我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母亲告诉我,父亲“死”了,意为永不归来。

青布靴子是熙平长公主府的总管家。

母亲嫁给青布靴子后,便随他管束长公主府的婢仆。

青布靴子对我们姐妹很好,不但让我们衣食无缺,还教我们读书认字。

他还禀明了长公主,请夫子教我们姐妹读书。

然而,我总也不肯唤他一声父亲,他似乎也并不放在心上。

三年后,熙平长公主生下一个女儿,封为柔桑亭主,我和玉枢便成了亭主的近身侍婢和书房陪读。

开宝七年很快过去了,年号变为咸平,取人咸平安、事咸平顺之意。

新帝登基。

熙平长公主正是太祖高元靖的次女,咸平皇帝的姐姐。

咸平四年的寒食节,阖府不能燃灶火,只能用素香与冷食祭祀先人。

那一年,我六岁。

早课时,夫子讲解“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1]一句,我顿时想起了我的亲生父亲卞经。

回家拜祭了朱家的祖先后,我从房中拿出母亲常用的小香炉,又从厨房偷了一碟瓜果。

我将香炉与瓜果放在井台上,周身摸索,才省起忘记拿火折。

转念一想,也不去找了。

天近黄昏,寒气降下,我虔诚上香,心中默默呼唤父亲,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青布靴子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温和道:“你在祭奠谁?” 我如实答道:“今天寒食,家家祭祖。

孩儿想拜祭一下亲生爹爹和卞家祖先。

” 青布靴子一怔:“没有香火,如何祭祀?” 我恭敬道:“孩儿有一瓣心香。

” 青布靴子大为惊异,赞叹道:“你若是男儿,将来必有一番成就。

也罢,你既思念生父,从此你还是姓卞。

”我怔了半晌,茫然不答。

忽然传来泣声,原来是母亲带着姐姐玉枢与弟弟朱云站在一旁。

母亲满脸是泪,玉枢拉着母亲尚未被泪水洇湿的半边袖子,抽抽搭搭。

三岁的朱云不知何故,也嚎啕大哭起来。

青布靴子抱起朱云,柔声安慰。

母亲俯身抱住我和玉枢,痛哭失声。

我虽然懵懂,也知道青布靴子对我们母女一直有说不尽的爱护与体贴。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低声唤道:“父亲。

” 咸平九年的一个深秋之夜,双亲端坐在上,我恭立在下。

母亲不知是悲是喜,父亲的眼中却暗藏审视。

我从未见过他们如此郑重其事,但我并不担心,反有一种莫名的希冀。

今夜,必将有一事改变我的命运。

西风飒飒,草木萧萧。

深秋开启冬藏,亦蕴含春蛰。

良久,方听父亲道:“长公主殿下说,宫中有几个皇子公主已到了启蒙的年纪,皇后决定挑选一些女官侍读。

年纪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就定了在过了新年满十二周岁的女孩子里挑。

你的年纪刚好。

长公主有意让你去应选,你可愿意?” 我问道:“入宫后还能再见爹妈么?” 父亲道:“按宫里的规矩,女官可在新年出宫省亲。

或者你得宠,你母亲便可入宫看你。

” 我又问:“姐姐也会入宫么?” 父亲道:“玉枢仍在府中服侍亭主。

” 我更是好奇:“为何长公主选女儿,却不选姐姐?” 父亲的目光沉静如水:“因为你性子沉稳。

读了那么多年书,进宫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方不辜负长公主和你母亲栽培你的一番苦心。

你可明白为父的意思?” 什么是前程?便是书上说的“素常学成文武艺,一朝贤与帝王家”。

不想我一个女儿家,自四启蒙,苦读七载有余,竟也有此机缘。

我躬身道:“女儿明白。

” 父亲直起腰身,再一次问道:“你愿意进宫么?” 我知道,若我的人生就这样下去,到了十八岁,我会嫁给府中另一个管家的儿子。

他继父职,我承母业。

我并非不甘心,或许还很乐意。

只是我又想,既然有另一条路摆在眼前,何不一试?毕竟皇宫是比长公主府更为高贵广阔的所在。

于是我郑重道:“女儿愿意。

” 父亲抚掌笑道:“好!你虽不姓朱,但望你在宫中出人头地,有朝一日带携我朱门子弟。

” 我虽回复卞姓,但在我心中,当年的青布靴子早与生父无异。

我答道:“女儿若能入选,定然不会忘记父亲和母亲的养育之恩,若有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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