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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休提,且说这万得福在密室之中忍不住吼了几句,触动回音壁机关,倒没想起他这吼声只是震破了这机关的第二道“雀舌”;至于第一道“螳臂”,却早在他出手拔起脚下那方插着他独门袖箭的水泥板子之际已经开启。
这一时片刻间来了个泥崩土落—只万得福身子底下并没有什么网子可以兜承,他一个倒掀燕子弹身躲避不及,竟然叫不知几千斤重几百斗量的沙石当身压来。
他一口气闭住,双眼发黑,才倏忽想起六老之中的钱静农正是当年被迫设陷,却也拯救了老漕帮诸元老的那工匠的嫡胤子孙;更想起了从魏三爷给他一包“素烧黄雀”,到这以“螳臂”、“雀舌”为关键的机栝,在在说的岂不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警语。
可憾他竟没有参透:究竟谁是螳螂?谁是蝉?谁又是黄雀?若说这形迹飘忽诡异的六老以蝉自喻,将万得福比成螳螂,则什么该当是那黄雀? 倘若六老自己便是螳螂,则万得福既可以是蝉,也可以是黄雀了—因为他倾力追踪六老至此,眼见就要拨云见日,不意却掉进了陷坑,非但前功尽弃,眼见李绶武的茅舍毁于一旦不说,自己恐怕也将要埋身荒郊,难有生还之望了。
就这么又是螳螂又是蝉、又是蝉又是黄雀地转了个七荤八素,万得福脑子还没明白,身子却停止了仆跌,但听“哗啦”一声,整个身躯随着不知多少茅草、沙石、瓦砾和一本又一本的书籍全数给抛进了碧潭之中。
万得福打个小小的寒颤,心头却一阵温热:这一下没能死成!那六个老毒物也就不是存心害我了。
念头方才转定,两腿不觉碰着了一片又软又凉的东西,却是潭边浅水处的污泥。
万得福回身仰视,发现先前堕身下潭的洞口已掩在一大丛乱生杂长的芒花苇叶之间,十分隐秘,且洞口下距潭面不过五六尺高,显见六老确乎并无伤他体肤的用意。
偏在这么回首一望之下,不意正瞥见他身后一株小树干上牢牢绑着他的第二支袖箭。
箭头之前,以及箭羽后方的树皮各给削去了一片,残白处刻着个“伏”、“马”二字。
万得福见之更无他疑,这是老漕帮再平常不过的认记,是让看见这物事的人向一定的方向走出一定的距离。
这却难不倒万得福。
当年老漕帮还在粮米帮阶段,船上水手便学会了一个观风望远的门道。
其法是将手臂平伸向前,曲掌向侧方,状若以掌隔空遮面,其实是借掌指上的手纹间隔与远方实物的大小比例换算出远方实物与自己立身处所之间的距离,精干的水手可凭经验推算距离达十数里之遥,其误差常不到数寸。
此外,由于粮米帮南来北往所运皆属一般民生食物,便从这种交易的“陆陈”行里转借而来常用的切口。
比方说,小麦不叫小麦、叫“剖肚”,大麦不叫大麦、叫“枪儿”,芝麻叫“屑子”,糯米叫“佳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则叫“常落几时麦重春伏求西”,东南西北则叫“龙雀虎马”,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那么一“马”、一“伏”,正是正北之处、八里之遥。
果不其然,这浑身污泥、满脸破伤、四肢尽皆叫那崩落土石砸得淤青肿红的万得福,一路蹒跚朝北行了八里,到得景美地界,就在路边一根乌木电杆上看见了他的第三支袖箭,与先前那第二支一般,这袖箭一头、一尾之处亦刻着小小的“伏”、马”字样,不消分说,他还得朝前再走一程。
待拣得他的第五支袖箭之时,万得福不由得心一紧、胆一张—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却走回祖宗家的宁波西街口上来了,只那“马”字改成了“虎”字,“伏”字换成了“常”字,易言之,这是朝西再走一里地的意思。
万得福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忖道:这不是叫我回祖宗家门么?一面忖着,一面更不敢怠慢,万得福觑了个四下无人,一提真气,使个“佛祖过江”的身法,纵起离地八尺有余,凌虚御风、空中剪步,但听“刷”“刷”“刷”的几声猎响,又跃高了丈许,人已经轻轻落在电线之上。
接着便是另一套“蹑萍碎月”,顺着电线朝西弹跳,一步总有五七丈远,转眼间便回到了祖宗家大宅。
可才将身靠在大宅门前的电线杆头,万得福又想起一宗老规矩来:自从光绪年间老漕帮在远黛楼吃天地会洪英一个大闷亏,众长老灰头土脸而回到小东门祖宗家旧堂,俞航澄自惭守业失责,统御无方,当即辞去老爷子大位。
是时八八六十四名帮内领袖刚从苏州河里铩羽而归,搅弄得浑身污秽、腥臭难闻,根本来不及清洗。
这可是老漕帮创帮以来最不堪的奇耻大辱。
俞航澄当下避过正厅,自旧堂角门而入,率领众人到后进厢房中注满“水龙槽”,再伙同众人一齐沐浴净身。
浴时无人不忍声堕泪、自惭失计。
于是日后继承老爷子之职领帮的万子青颁下一道旨谕:凡我庵清光棍待入祖宗家门者,必须衣裳洁净,不得蓬首垢面、沾灰带泥。
即令是有紧急公务入祖宗家门,不得已而扑染行道风尘者,亦应自侧旁角门出入。
是以尔后无论祖宗家播迁至长沙、重庆乃至台北诸地,总须在正厅之侧另设一角门,号之曰“洗辱门”,一则以正装肃容,二则示不忘旧耻。
这道门一向设于祖宗家大宅正门西侧的墙边,与正门成九十度角,平时内外两侧皆封上重锁,外客出入亦不由此。
此门之内另用砖石砌成一夹墙,与外面南北向的围墙之间形成一三尺宽的通道,直入三进西厢浴室。
有时浴室前方还增设一玄关,供人休憩之用。
而这条窄小的通道也有一个名堂,叫“思过廊”,此廊左右皆是高可两丈的墙垣,经年幽暗阴湿,行经之人总会感觉到几丝沁凉寂寞之意,无不低头疾趋,颇能吻合“洗辱思过”的祖训。
万得福沾了满身污垢,当真三分不像人、七分甚似鬼,自不便径由正门趋入,只好再沿着电线朝西纵过两纵,一个鹞子翻身,直接跃进那“思过廊”中。
不意两脚才一点地,却见他那百宝囊里剩下的七支袖箭一字排开,倒插在廊底玄关小屋的横梁底下,其中六支插得较深,一支插得较浅。
这在帮中光棍眼下是个非常明白的插香式—通常无论大小香堂,遇有疑难事体,既不能劳动居大位者仲裁,底下人丁又不便擅自做主的时候,常有以多数决而定之的程序,和近代民主议事的投票行为十分类似。
其步骤是在香堂中另设一蓝瓷或青瓷小香炉,约定以插香示意。
凡有相同意见者或插成梅花形、或插成七星形,乃至八仙星、九宝莲灯形等不一,要之以一成形之体势为尚。
若不能成形—也就是插香之人中有不能同意者—即将其手中之香插得浅些,或插得远些。
设若所有的人都插过了香,众人再围聚研读,看它体势成形与否,并以此定夺是否能作成合议。
六老留在门梁上的七支袖箭一字排开,摆不成图阵。
这表示他们自知非老漕帮光棍,所以不便逾越分寸,去摆出只许光棍才能摆设的图形。
可是这样插箭,并非没有用意—它似是在告知万得福:六老已然齐心一志,同进同退,且希望万得福也能和他们亦步亦趋,不分内外,是以最左边的一支袖箭同其他各支皆呈等距插入木中,只是插得略微浅了一二分。
万得福细心体会,微微又揣摩了一些意思:莫不是这六老特为引我至此,且将我视作无长无少、不尊不卑、“一字摊开”的同仁,只我所识所知,犹浅了一二分—诚若如此,然则又该如何深入参悟呢? 一边想着,万得福一边踏进玄关,脱去外衣、长裤并鞋袜。
一扭头,瞥见玄关小室和那浴室之间的纸门拉开了约莫一个掌幅宽的间隙,里面熏熏蒸蒸冒出来一缕又一缕煞白的烟雾。
万得福心下自然好奇,暗道:这瘸奶娘如此神通,如何省得我叫那六老整得个泥腥土素,臭秽难当,居然便注满了“水龙槽”,等我回来洗澡?想到这里,顺手将纸拉门轻轻一拨,果然见“水龙槽”已经注了七分满,其内热气腾升。
一旁胰皂、毛巾俱备,还放置着一双簇新的黑帮棉鞋。
不远处的条凳中央更齐齐整整叠着一落看来也是崭新的玄色衣裤。
最令万得福料想不到的是这“水龙槽”— 先前说过,“水龙槽”是老漕帮特有之物,制作上本有定制,它必须以上好桧木为料,五尺四寸长、两尺七寸宽、三尺六寸深,但凡帮中有那必须斋戒净身之礼,总用得上此物。
槽下安置了四只滚轮,一样也须红桧断刨做成,讲究的木轮还需出自同一株上下通直且径亦一般粗细的桧树,取其“同根连理/通行无碍/一脉相承/四方无阻”之意。
之所以洗澡桶下着木轮,有一个考证是说早年粮米帮祖法罗教,属佛教的支流,故四轮实指“法轮”。
但是这个来历过于迂曲,不如第二个说法务实。
这第二个说法仍旧与老漕帮早年在各地设立庵堂的情景有关。
当时庵堂穷简窳陋,光棍自炊自食,根本请不起佣役仆作。
在一般生活上,的确也就是一群自了汉各行起居、相互帮衬。
独独打水洗澡这事既费事、又耗神。
可众人同寝一堂,冬天还称得上暖和,到了夏日,则各人身上的汗酸皮臭便十分难忍。
有个机灵的光棍遂发明了一个小装置:在一大木桶下加装木轮四枚,用时可将整个木桶推至井边盛水,然后就地钻入桶中洗浴,事毕拔起桶底软塞,排去污水,可谓十分方便。
这个可以活动自如的大水桶于是有了个名称,叫“水龙槽”,取意正在推槽往返,灵活来去,犹如戏水之龙。
后世庵清光棍无论如何文明生活,总要以木桶洗浴。
桶下即使不设滚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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