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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服侍缇兰与季昶上了马,士卒重整队伍,预备在天黑透之前赶回迟染湾码头去。
缇兰取下肩上披帛交给弓叶,海风猛然灌进她铺金洒赤的薄绡衣裙里,像是要转蓬般乘风飞去了。
弓叶怔怔看着手里明蓝的霜还锦披帛,骤然痛哭失声,把披帛丢在尘埃里,双手挽定了缇兰那匹岩羚马的辔头不肯放松,道:“殿下,我与您一道去!”众人都惊呆了,不知是何变故。
马背上的女孩儿面色比弓叶还要苍白,却微笑着摇头道:“弓叶,你可曾说谎骗过我?”弓叶哽咽摇头。
“那我可曾骗过你?”缇兰再问。
弓叶一语不发,只是摇头,满面都是泪痕。
“所以,你去又有什么用呢。
放手。
”缇兰苦笑。
弓叶却死死攥住马缰不肯松开。
缇兰探出手去,摸着了弓叶纤细有力的手,极温柔地握了握,忽然扬起手里装饰用的黄金细鞭,照弓叶的手狠狠抽了下去。
季昶简直料想不到缇兰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弓叶大约也不曾料到,猛一吃痛,不自觉放松了掌握,缇兰反手又是一鞭甩在马臀上,岩羚马灵巧地脱出人群,顺着海风吹去的方向,直朝神殿后的松林中奋蹄奔去。
一干侍臣兵士都是措手不及,纷纷追赶,却被岩羚马远远甩在后头。
季昶正要拍马追上去,汤乾自却拦住了他,急道:“我去!”季昶看他眼里焦虑神色,只得下马来,将鞭子交到他手里。
未及一言,汤乾自早已绝尘远去。
密林深处绿沉沉的黑暗里,赤与金的衣袂在翻飞。
阴风飒飒穿过耳边,令缇兰回想起盘枭之变那夜的迅猛箭雨。
她咬牙忍着细密枝条撕裂皮肤的疼痛,以及盲目的恐惧,干脆将缰绳缠在手上,伏低身子紧抱马颈,纵马奔驰。
岩羚马是聪慧而忠实的生物,只要足够深入森林,它就会带着她找到水源,找到那片传说中的湖泊。
她听见木叶摇动,兽物咆哮,但是岩羚马迅捷如风,转眼就将那些可怖的声音抛在远处,跃过低矮灌木,继续放蹄奔跑。
“神明啊,假如你还怜悯我……”缇兰握紧了胸前的龙尾神坠饰,面颊依偎在温热的马颈上,喃喃祈祷。
岩羚马闪电般穿过树丛,冲破藤萝的封锁,蹄下有时踏起水花,有时在废墟的石板上溅出火星。
从离开神庙之后,它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如同毫不犹豫地向着破灭的道路奔跑下去。
缇兰觉出四周湿凉的空气还在继续冷却,逐渐要凝出露珠来,或许已是夜里了——又或许,是离岛心的湖泊更近了。
她听见身后远处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他险些没有寻到她。
越是深入这座森林,树木的模样越发浓密可怖。
松树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壮狰狞的植物,戟张的花叶整片整片被苔藓与枝蔓缠扭在一处,分辨不出种类数目,如同许多挣扎的膨胀的阴魂,散出腐烂的恶臭。
缇兰就伫立于道路尽头,在马背上安静得像一滴水,整个人掩埋在妖绿的瘴气里,连一身的新鲜血痕与略有破碎的华服都被浸染成灰暗颜色。
听得马蹄声到了跟前,她仰起脸来嫣然一笑,“你来了。
”说着若无其事拨转了马头,轻踢马腹,驱策着岩羚马继续向前。
汤乾自催马赶过了她,从前面侧身拦住,抓住她坐骑的辔头道:“殿下,跟我回去。
”“来不及了,震初。
”缇兰微笑道,“天色暗了吧?咱们出来总有两个时辰了,若是往回走,摸黑自然更慢,正赶上夜行的野兽出没。
惟一的路,就是往前走了。
”“往前走也是死路。
现在他们大概已经进林子里来找咱们了,不如回头。
”缇兰摇头道:“前面走不了多远就是湖边,夜里野兽是不敢接近湖水的。
”“为什么?”他疑惑地拧起了眉。
缇兰重新簪好了鬓边歪斜欲坠的黄金缬罗,“你记得弓叶说的那个故事么?湖岸边开着火一样的缬罗花。
”说着就轻笑出声,拍了拍马颈,马儿轻盈地向前跑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几乎愤怒了,“外头几千人的性命都系在你身上呢!”但她不答他,单只回头展开笑颜,恍如春天一路开放的荒原蔷薇,即使在夜色里也是耀眼的。
那笑颜让他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他向她扬起了佩刀,却始终没能斩落下去。
他亏欠她,纵然她自己是懵懂不觉的。
他叹了口气,又追上去,牵过她的缰绳道:“我在前头。
”两匹岩羚马前后相随,消失在更深的绿雾里。
囚牢般的阴绿色似乎永没有完结的时候,然而不知何时,四围的景色已开始逐渐改变。
仍然是绿,却暗中透出荧亮的微光,像有无数小灯盏,点在稠密的叶子背后。
又走了半个时辰,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没了,可那幽凉的光始终照着他们的路。
汤乾自望见远处树隙里透出一点跃动的橙红,分明是火光,待走到半途,却又不见了。
他不知自己正去往何处,只是任由两匹岩羚马带领方向,沿着陡峭低陷的地势一路向下,马蹄在地上砸出的清脆声响越发密集,最后干脆像阵疾风似地并辔奔跑起来。
剧烈颠簸中,他一手徐徐勒马,另一手始终不肯放松缇兰的缰绳,刚要并马过去将缇兰拉过来,却猛地觉得身体一轻,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直抛到半空中。
两匹岩羚马先后纵身腾起,凌空跃过一人多高的茂密灌木,静夜莽林中忽然有浩大的光扑面而来,一瞬间映得他眼前昏黑。
汤乾自身体重重砸到马鞍上,又向一侧跌落下去,摔在草丛里,锋利草叶划伤了他的面孔。
他支起身子,发觉缇兰亦被甩落在地,半个人倒在水中。
他急忙过去,刚揽起她的肩,手却定在半空,不再动分毫了。
四下静谧,夜雾如纱流动。
林木密密层层簇拥,最低凹处豁然展开一面水波,是神祗凝视星夜的漆黑巨眼,莹澈而窅暗,广阔得令人心惊。
万千细小银芒自水面蒸腾起来,如烟如絮,向着天宇浮游飞升,潋滟湖光底下汪着一池浓酽的墨,仿佛埋藏了深不可测的秘密。
两匹岩羚马想是跑了太远的路程,焦渴难忍,早已直冲进眼前湖水埋头痛饮。
缇兰伸手掬水。
湖面如漆,倒映天穹,水却是明透无垢的,从指缝间漏下去,回声清寂。
她欣喜不能自禁地笑了起来,像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终于,这片传说中有隐秘水道与海底相通、深埋无数宝藏的湖,她还是寻到了。
隔着广漠烟波,对岸蓦然起了一处细小火苗,倒影在乌银的水面上逶迤着直铺到湖心。
转眼又是两三朵火焰相继点亮,搅碎了粼粼光晕。
汤乾自忽然拽起缇兰,带着她急退数步远离岸边,借着方才那数点火光,他发觉一道隐约波纹破开湖面,朝他们过来了。
那是一个人,自水底向着湖岸上行走,渐渐露出了头颅、脖颈与赤裸的上身。
“震初……怎么了?”缇兰被汤乾自笼在怀里,茫然发问。
汤乾自却不答她。
青紫色长发湿淋淋地贴着峻削脸颊,额上花样繁复的黥纹一直盘绕到眼下,那个人看起来颇为年轻,线条流畅的筋肉上覆有湿滑肌肤,泛着深海鱼类的灰青色。
身姿纤瘦挺直,每走一步,就像是紫云杉的弓脊微微曲张,蕴含着沉默的力量。
汤乾自耗费了全身的气力,才压抑住喉间即将爆发的惊喊。
那些从东陆来的亡命海贼们并不买龙尾神的账,他们会闯入这片密林,咬着鱼鳔气囊跳进湖水,向梦想中的宝窟潜下去。
为什么他们中的一些再也没有回来;为什么一些流落海港酗酒度日,很快会在某一个清晨被人发现倒毙街头;为什么还有一些回到了家乡,但从此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现在他完全明白了。
湖岸浅缓,幽暗水波在那人身前分开,随着他一步一步近前,露出了手上提着的鱼筋弩,和腰下钢甲一般的锐亮鳞片。
并无双腿,人身下生着一条修长强健的蛟尾,盘立于地,如上古神话中的龙神后裔。
东陆虽从不将鲛人奉为神祗,却也极少有人亲眼目睹过他们的形貌。
那样非人间的美,数千年前那些在风涛间挣扎求生的西陆先民初次见识之时,除“龙尾神”三字以外,怕是再也无以名之了。
“那是什么?”缇兰蹙眉谛听水声。
那看似半神半人的异类,此刻与他们不过二十步距离。
汤乾自心里思量着鱼筋弩射程既远,力道又十分沉重,贸然发难绝无胜算。
即便他缠住了眼前鲛人,缇兰目盲,独自逃生亦极为危险,一时间竟束手无策,只得揽着她又退了几步。
一匹岩羚马似是饮饱了,优游地漫步噬草,渐渐靠近了他们身边,浑然不知凶险的模样。
见汤乾自一意退避,那鲛人男子也不再向前,朝着身侧抬起手中弩机,只听得锐声破空,另一匹仍在湖畔饮水的岩羚马痛嘶一声,倒地毙命,想来箭镞是淬了毒的。
他又将生着青蓝蹼膜的手指向自己跟前一划,神色漠然,仿佛是划地为界,不可侵犯的意思,而后蛟尾扭转,旋身向湖里去了。
不一会儿,又是镜湖宁寂,山林泼墨,若不是那匹马尸还倒在水中,汤乾自几乎要以为是幻梦了。
对岸的火光渐次熄了,可是四处星星点点,又有火光相继亮起,或许是远处有鲛人相互传递消息。
嗤地一声,身后引燃柴草似的声音令他心头又是一寒。
缇兰也自先惊呆了,转眼间又明白过来,欣喜若狂挣脱了他的手臂,循声跑了过去。
一朵明丽的火焰之花当风摇曳,一瓣一蕊栩栩分明,照亮了旁边枯槁如铁的枝干。
那树木没有叶子,枝条峻直,每一道都指向天空,其间零落地缀有拳头大的莹白花苞,被火光映出寒芒闪烁,细细看去竟是蒙着一层绝薄的冰壳。
缇兰低低惊叹一声,向那火焰的融融温暖伸出手去,却一下子被燎着了,抽了口凉气,缩回手指来轻轻吹着。
“缇兰!”汤乾自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靠近。
“震初,它是什么样子?”缇兰也不生气,微笑着朝他回过头来,脸上光彩照人。
他刚要答话,她却又踮起脚来,孩子气地两手堵住他的嘴,笑道:“不,还是别告诉我。
”恰在此时,那朵火焰之花燃烧得愈发剧烈,灿烂至不可直视的程度,一阵山风急掠而过,却“扑”地熄灭了,飞散的白烟里露出原本模样,是硕大淡青花朵,重瓣拢成碗盏形状,又抽出蛾须一般细滑的花药。
汤乾自瞥见缇兰鬓边足金打造的妆花,一瞬间醒悟过来——那就是缬罗,烘干浸酒饮之,一朵可得一梦的奇异花朵。
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无从挽留,这花朵予人短暂的三个时辰,好让人在梦里重温那些电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难得见的面容。
然而,愿意为此付出昂贵代价的人却那样多。
这毒药般令人成瘾的花朵,与醇酒一起,每日每夜,不知填补着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见底的空洞。
“震初,你说过会带我走。
”缇兰抬起幽深的盲眼,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目光穿透了他。
夜风里送来远处火焰噼啪跳荡的声音。
“说过的,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
”他安抚地握着她的肩。
她笑意更深,语调却黯然,“那是我逼迫你的,或许你并不情愿。
”“何苦这样说。
”他叹道。
她还是笑,“想不到有一天,你与我之间会变成这样。
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八成是想着这孩子怎么这样讨嫌,恨不得当包袱甩开了吧。
”汤乾自一时语塞,记忆的河却已决了口,自遥远的年岁里奔流咆哮而来了。
他们当年都还那样小,他年纪最大,十六岁,已负担着季昶与五千兵士的生死,除了手中的佩刀,再没有可以倚靠的东西了。
猩红的夜空里落着雨,火光冲天,连雨点也都是猩红的。
新鲜的血肉溅在他脸上,渐渐迷了眼,但他无路可退。
身后就是十一岁的季昶与六岁的缇兰,两个孩子颤抖着缩在一处。
人都说他当年救了缇兰,可是他自己明白,留下她性命的并不是他,只是他那一点不争气的怜悯之心。
从来没有舍己护人的襟怀,那个血流成河的夜里,到处都是杀戮与阴谋,为了保全他自己与季昶,纵有一百个缇兰,他也会不假思索地扬刀斩下。
乱世的狂暴涡流中,他们不过是随波逐流的蝼蚁,弱小得连自身也无法保全,只能抱结成团。
他与季昶,不过是被命运的绊索纠缠着难分难解,说是尽忠职守,心里却时刻通明雪亮——若非如此,便不能存活。
“是不是,震初?那会儿是嫌我累赘的吧。
”缇兰朝他仰着脸,顽皮笑道。
他惊醒过来,斩截地说:“不是的。
”缇兰却像是被这答案惊吓了,面上笑影渐渐褪去,显出一种凄凉的惊诧神情来。
他刚要伸手去牵她,她却一转身走开了。
那朵熄灭的缬罗旁,有枚花苞微微鼓胀,凝冻在外的薄冰上细纹蛇行,喀嚓作响,竟带着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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