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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旺离家已经几个月了。
这几个月,几乎对他的灵魂,他的肉体,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脱胎换骨。
谁都无法想象,百万富翁的儿子,却沦落成了社会最底层的一员,在祁连山下的一家小煤窑里,当起了背煤工。
不仅别人没有料到,就是天旺本人,也无法预料到,正如几个月之前,他无法预料叶叶突然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一样,他也没有预料到,数月后,他与胡老六儿、酸胖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沟里,默默地当上了窑猫子。
“窑猫子”,是这一带的人对背煤工的叫法。
背煤工也默认了这一称呼,因为他们的确像个猫子,像个会钻洞的猫。
那窑,是私人开的,开在祁连山的皱褶里。
其实,说是窑,却不像窑,只是个洞,一个黑幽幽的洞。
洞不大,人下去后,直不了身,得猫了腰。
洞很深,深极了。
走下去,渐远渐深,就像进了地狱,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全凭头上顶的那盏石英灯照着,才能看到眼前的一些东西。
从洞口走到掌子面,至少也得二、三百米。
然后,采了煤,装到一前一后的背篼里,挑上,再慢慢地爬上来。
出了洞,还要走,走到一个平滩上,才把各自的煤单独堆起来,等到拉煤的来了,一过秤,老板也就把工钱给你算了。
一个来回就够人受了,但是,一个来回是不行的。
算下来,一个来回只能挣一块多钱。
一块多,顶个球用!既然来挣钱,就得想着多挣点。
于是,他们都是天不亮就来,中午吃点随身带的馍,吃完,一气干到太阳快落山时,能背十趟,每趟背一百多斤,算下来能挣十多块钱。
能挣十多块钱也不错了,快顶上国家干部坐多半天办公室了。
收了工,回到山坡下他们合租的房中,自己动手,好好地做上一顿拉条子,吃了,说笑一阵,再美美地睡上一觉。
到第二天,缓过了精神,又上了山,又进了洞,又背上了煤。
干了两天,六叔就关切地问天旺:“咋的?受不了别硬撑着,我们是逼得没办法,才豁了命来干这样的活,你又不是缺这几个钱,不好好过你的风光日子,跟上我们受这罪做啥?”天旺知道,在别人的眼里,他应该坐享其成哩,应该开着汽车,走南闯北,风风光光过日子。
但是,他心里的苦,又有谁人知道?叶叶的离去,他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人生的支柱也仿佛轰然一声坍塌了,几次次,他都想到了自杀,想到离开这个世界。
经过一个阶段的调整,他最终还是没有离开这个世界,而是离开了生他养他,也是给他带来致命伤害的红沙窝村。
现在,他什么都无所谓了,如果真的有什么天灾人祸发生到他的头上,他认了,那是命,他就去天堂,找他的叶叶。
面对死去的叶叶,他始终怀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
他觉得无论罪恶来自何处,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他,要不是他,叶叶不会受到那么大的伤害,更不会走进另一个世界。
煤窑上的苦,的确让他难以承受,而且,干久了,还会得矽肺病,那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病。
六叔就是因为背煤,才得了这种病的。
经过吃药,虽说是好了一点,但是,有时候,看到他一连串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的样子,他也感到揪心。
这些道理,他都懂。
可是,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呢?难道就是痛苦地活着,难道活着就是为了承受心灵上的痛苦?他只有选择最残酷的形式,炼狱般地煎熬自己,拼命地消耗自己,来消解心中的苦楚,得以暂时的麻木。
所以,当六叔说到这些话后,他却坚决地说:“六叔,谢谢你的关心,我既然跟你来了,就已经做好了吃苦耐劳的准备。
你放心,我能坚持住。
”酸胖也说:“你累了,就少背两趟。
不要跟我们比,我们受苦受惯了,你跟我们不一样。
”他听酸胖这么一说,就勉强笑了一下说:“没事,我又不是泥做的。
又不是公子哥。
”酸伴跟他哥锁阳一样,嘴笨,不会说啥好听的,但是,心眼儿实,身强体壮,干活不惜力。
酸胖小天旺两三岁,一直对天旺很尊重,再加上他爹给天旺家放羊,天旺家待他们也不薄,他就对天旺分外的关心。
他早从六叔那里知道,天旺是因为叶叶死了,心里苦,才到这里来的。
他与他们不同,他们是来挣钱的,天旺是来排闷的。
可是,他还是想不通,有多大的闷,非要到这祁连山角角来排,非要下到那个黑洞洞里排?在他的眼里,天旺是读书人,读书人想的,与他们这些睁眼瞎子想的就是不一样。
有时,他看到天旺捧着一本厚厚的砖头一样的书在啃,就想那书有啥看的,闲了还不如缓缓,还不如看看天,天上还有云哩,云走了,还有星星,星星旁边还有月亮哩,那书上黑压压的,什么都没有。
一天重复着一天,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他们三人都变成了哑巴,一天几乎没有几句话,只有到了晚上回来,才说笑一阵,解解泛。
天旺有时也跟六叔、酸胖说笑几句,但那笑也是表面上的,他的心里,一直很苦。
吃过晚饭,他更多的时候,就拿出那本在酸胖的眼里,是砖头一样的厚书,看了起来。
那本书,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
他已经看过一遍了,他曾为孙少平坎坷不平的命运泪流满面,也从孙少平的身上汲取了向上的力量。
尤其当他看到田晓霞死在了洪水中,那纯洁美好如花朵般的生命消失后,他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打湿了书页。
他看完后,立即给了叶叶看,叶叶看完也说好,他们曾在那沙枣花飘香的夜晚,畅谈着各自的感想。
现在,叶叶就如书中的田晓霞一样,走了,永远地结束了她花朵般的生命,唯独这书上,还残留着她的体香。
他把它带来了,只有看着它,他才能静静地走到另一个世界里,感到了心的沉寂与灵魂的深远。
六叔见天旺默默地抱着一本厚书在看,知道小伙子心里烦,想静心。
可是,不把心里的烦气撵走,你想静也静不下来。
六叔就说,天旺,吹吹笛子吧,吹一阵笛子,让我们听听,光捧着那书看啥里,眼睛不要看坏了。
天旺听了,就拿出笛子吹了起来。
那笛子,也是他出门带来的,在学校时就爱吹,而且吹得相当不错。
后来毕业回到了红沙窝村,他就很少吹了。
天旺会吹好多歌,这次吹的是《伤别离》,那曲儿婉转悠扬,如泣如诉。
讲述了两个相爱的人儿,最终没有走到一起的故事。
生别死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笛声一响,那音符便向黑夜漫了去,越过了一个一个的山冈,穿过一条一条的大河。
天旺便也随了那笛声,飞翔了起来,仿佛穿越过时空的隧道,又回到了放学的路上,回到了沙枣花飘香的季节里,与叶叶结伴行走在乡间的道路上,与叶叶相依在浪漫的沙河旁……当思绪飞越过了那段幸福美好的时光,又停留在了那个下着黄土的风日里。
就是在那个风日,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片让他伤心欲绝的土地。
他搭着班车上了县城,又从县城搭上了通往凉州市的班车。
一路下去,到了凉州,已是华灯初上了。
看街上人来人往,热闹繁华,看霓虹灯闪闪烁烁,五彩缤纷,可是,这一切都与他是那般的隔膜。
城市不属于他,他也无法走进城市。
肚子早就饿了,咕咕地叫着。
见车站旁有一个小饭馆,就一头扎了进去,要了一碗大干拌。
吃吧,吃饱了再说。
出家时,他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仅有的三十来块钱,事实上,他完全可以多带些钱的,只要他向家里张一下口,找个理由,爹妈都会给他的。
但是,他没有,他觉得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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