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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地按着车铃,铃声响亮而清脆,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
梦萍跳了起来,高举着那卷杂志,嚷着说: “你再按!你再按!” “按了,又怎么样?”一串铃声叮铃当啷地滚了出来,尔杰高抬的脸上浮起一个得意的笑。
“啪”的一声,那卷画报对着尔杰的头飞了过去,不偏不斜地落在尔杰的鼻尖上。
铃声戛然而止,尔杰对准他姐姐冲了过去,一把扯住了梦萍的毛衣,拼命用头在梦萍的肚子上撞着,同时拉开了嗓门,用惊人的大声哭叫了起来: “爸爸!妈!看梦萍打我!哇!哇!哇!” 那哭声是如此宏亮,以至于收音机里的鼓声、喇叭声、歌唱声都被压了下去。
如果雪姨不及时从里面屋里跑出来,我真不知道房子会不会被他的声音震倒。
雪姨向他们姐弟跑了过去,一把拉住尔杰,对着梦萍的脸打了一巴掌,骂着说: “你是姐姐,不让着他,还和他打架,羞不羞?你足足比他大着七岁啦!再欺侮他当心你爸来收拾你!” “小七岁又有什么了不起?你们都向着他,今天给他买这个,明天给他买那个,我要的尼龙衬裙到今天还没有买,他倒先有了车子了!一条衬裙不过三四百块,他的一辆车子就花了四千多!……”梦萍双手叉着腰,恨恨地嚷。
“住嘴!你穷叫些什么?就欠让你爸揍一顿!” 雪姨大声叱责着,梦萍愤愤地对沙发旁边的小茶几踢了一脚,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泄愤地把收音机的声音拨大了一倍,立刻,满房间都充满了那狂野的歌声了。
雪姨揽过尔杰来,用手摸摸他的脑袋,安慰地说: “打了哪里?不痛吧?” 尔杰一面嚷着痛,一面不住地抽噎着,但眼睛里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雪姨转过身来,似乎刚刚才发现我,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来说: “什么时候来的?你妈好吧?” “好。
”我暗中咬了咬牙,心里充满了不自在。
雪姨拉着尔杰,在沙发里坐下来,不住地揉着尔杰的头,虽然尔杰挨打的地方并不在头上,但他似乎也无意于更正这点,任由他母亲揉着,一面不停地呜咽,用那对无泪的眼睛悄悄地在室内窥视着。
“爸在家吧?”我忍不住地问,真想快点办完事,可以回到我们那个简陋的小房子里去,那儿没有豪华的设备,没有炉火,没有沙发,但我在那儿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
妈一定已经在等着我了,自从去年夏天,我为了取不到钱和雪姨发生冲突之后,每次我到这儿来,妈都要捏着一把汗。
可怜的妈妈,就算为了她,我也得尽量忍耐。
“振华!依萍来啦!”雪姨并不答复我,却对着后面的房子叫了一声。
她的年龄应该和妈差不多,也该有四十六七了,可是她却一点都不显老,如果她和妈站在一起,别人一定会认为妈比她大上十岁二十岁,其实,她的大儿子尔豪比我还要大五岁呢!她的皮肤白晳而细致,虽然年龄大了,依然一点都不起皱纹,也一点都不干燥。
她很会装扮自己,永远搽得脸上红红白白的,但并不显得过火,再加上她原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流盼生春,别有一种风韵,这种风韵,是许多年轻人身上都找不出来的。
她身材纤长苗条,却丰满匀称,既不像一般中年妇人那样发胖,也没有像妈那样枯瘦干瘪。
当然,她一直过着好日子,不像妈那样日日流泪。
爸从里面屋子里出来了,穿着一件驼绒袍子,头上戴着顶小小的绒线帽,嘴里衔着他那年代古老的烟斗。
他皱着眉头,用严肃的眼光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我虽然不喜欢他,但依然不能不站起身来,对他恭敬地叫了声爸爸。
他不耐地对我挥了挥手,似乎看出我这恭敬的态度并不由衷,而叫我免掉这套虚文。
我心中颇不高兴,无奈而愤恨地坐了回去,爸眉头皱得更紧了,回过头去对梦萍大声嚷: “把收音机关掉!” 梦萍扭了扭腰,撅起了嘴,不情愿地关掉了收音机,室内马上安静了许多。
爸在雪姨身边坐了下来,望着尔杰说: “又怎么回事了?” “和梦萍打架了嘛!”雪姨说,尔杰乘机把呜咽的声音加大了一倍。
爸没有说话,只阴沉地用眼光扫了梦萍一眼,梦萍努着嘴,有点胆怯地垂下了眼睛,嘴里低低地叽咕了一句: “买了辆新车子就那么神气!” 爸再扫了梦萍一眼,梦萍把头缩进大衣领子底下,不出声了。
爸转过头来对着我,眼光锐利而森冷,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一点笑容都没有,好像法官问案似的: “怎么样?你妈的身体好一点没有?” 亏你还记得她!我想。
却不能不柔声地回答:“还是老样子,常常头痛。
” “有病,还是治好的好。
”爸说,轻描淡写的。
治好的好,钱呢?为了每个月来拿八百块钱生活费,我已经如此低声下气地来乞讨了。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爸取下烟斗来,在茶几上的烟灰碟子里敲着烟灰,雪姨立即接过了烟斗,打开烟叶罐子,仔细装上烟丝,再用打火机点燃了,自己吸了吸,然后递给爸。
爸接了过来,深深地吸了两口,似乎颇为满足地靠进了沙发里,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在这一瞬间,他看起来几乎是温和而慈祥的,两道生得很低的眉毛舒展了。
眼睛里也消失了那抹严厉而有点冷酷的寒光。
我窃幸我来的时候还不错,或者,我能达到我的目的,除生活费和房租外,能再多拿一笔! 一条白色的小狮子狗——蓓蓓——从后面跑进了客厅,一面拼命摇着它那短短的,多毛的小尾巴。
跟在它后面的,是它年轻的女主人如萍。
如萍是雪姨的大女儿,比我大四岁,一个腼腆而没有个性的少女,和她的妹妹梦萍比起来,她是很失色的,她没有梦萍美,更没有梦萍活泼,许多时候,她显得柔弱无能,她从不敢和生人谈话,如果勉强她谈,她就会说出许多不得体的话来。
她也永远不会打扮自己,好像无论什么服装穿到她身上,都穿不整齐利落似的。
而且她对于服装的配色,简直是个低能。
拿现在来说吧,她上身是件葱绿色的小棉袄,下身却是条茄紫色的西服裤。
脖子上系着条彩花围巾,猛一出现,真像个京戏里的花旦!不过,不管如萍是怎样地腼腆无能,她却是这个家庭里我唯一不讨厌的人物,因为她有雪姨她们所缺少的一点东西——善良。
再加上,她是这个家庭里唯一对我没有敌意或轻视的人。
看见了我,她对我笑了笑,又有点畏缩地看了爸一眼,仿佛爸会骂她似的。
然后她轻声说: “啊,你们都在这里!”又对我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你来了,我在后面睡觉,天真冷……怎么,依萍,你还穿裙子吗?要我就不行,太冷。
”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她的手正好按在我湿了的裙子上,立即惊异地叫了起来:“你的裙子湿了,到里面去换一条我的吧!” “不用了!我就要回去了!”我说。
蓓蓓摇着尾巴走了过来,用它的头摩擦着我的腿,我摸了摸它,它立刻把两只前爪放在我的膝上,它的毛太长了,以至于眼睛都被毛所遮住了。
它从毛中间,用那对乌黑的眼珠望着我,我拂开它眼前的毛,望着那骨碌碌转着的黑眼珠,我多渴望也有这样一条可爱的小狗!? “蓓蓓,过来!” 雪姨喊了一声,小狗马上跳下我的膝头,走到雪姨的身边去。
雪姨用手抚摸着它的毛,一面低低地,像是无意似的说: “看!才洗过澡,又碰了一身泥!” 我望了雪姨一眼,心中浮起一股轻蔑的情绪,这个女人只会用这种明显而不深刻的句子来讽刺我,事实上,她使我受的伤害远比她所暴露的肤浅来得少。
她正是那种最浅薄最小气的女人,我没有说话。
爸在沙发椅中,安闲地吸着烟斗,烟雾不断地从他那大鼻孔里喷出来,他的鼻子挺而直,正正地放在脸中间。
据说爸在年轻时是非常漂亮的,现在,他的脸变长了,眉毛和头发都已花白,但这仍然没有减少他的威严。
他的皮肤是黑褐色的,当年在东北,像他这样肤色的人并不多,因此,这肤色成为他的标志,一般人都称他作“黑豹陆振华”。
那时他正是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一个大军阀,提起黑豹陆振华,可以使许多人闻名丧胆。
可是,现在“黑豹”老了,往日的威风和权势都已成过去,他也只能坐在沙发中吸吸烟斗了。
但,他的肤色仍然是黑褐色的,年老没有改变他的肤色,也没有改变他暴躁易怒的脾气,我常想,如果现在让他重上战场的话,或者他也能和年轻时一样骁勇善战。
他坐在沙发里,脸对着我和如萍,我下意识地觉得,他正在暗中打量着我,似乎要在我身上搜寻着什么。
我有些不安,因为我正在考虑如何向他开口要钱,这是我到这儿来的唯一原因。
“爸,”我终于开口了,“妈要我来问问,这个月的钱是不是可以拿了?还有房租,我们已经欠了两个月。
” 爸从眯着的眼睛里望着我,两道低而浓的眉毛微微地蹙了一下,嘴边掠过一抹冷冷的微笑,好像在嘲笑什么。
不过,只一刹那间,这抹微笑就消失了,没有等我说完,他回过头去对雪姨说:“雪琴,她们的钱是不是准备好了?”接着,他又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张大了,眼光锐利地盯在我的脸上说:“我想,假如不是为了拿钱,你大概也不会到这儿来的吧?” 我咬了咬嘴唇,沉默地看了爸一眼,心里十分气愤,他希望什么呢?我和他的关系,除了金钱之外,又还剩下什么呢?当然除非为了拿钱,我是不会来的,也没有人会欢迎我来的,而这种局面,难道是我造成的吗?他凭什么问我这句话呢?他又有什么资格问我这句话呢?雪姨报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看我,对如萍说: “如萍,去把我抽屉里那八百块钱拿来!” 如萍站起身来,到里面去拿钱了。
我却吃了一惊,八百块!这和我们需要的相差得太远了! “哦,爸,”我急急地说,“我们该了两个月房租,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而且,我们也需要制一点冬衣,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又快过阴历年了,妈只有一件几年前做的丝绒袍子,每天都冻得鼻子红红的,我……我也急需添置一些衣服……如果爸不太困难的话,最好能多给我们一点!”我一口气说着,为我自己乞求的声调而脸红。
“你想要多少呢?”爸眯着眼睛问。
“两千五百块!”我鼓足勇气说,事实上,我从没有向爸一口气要求过这么多。
“依萍,你大概有男朋友了吧?”雪姨突然插进来说,仍然抿着嘴角,微微地含着笑。
我愣了一下,一时实在无法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她轻轻地笑了声说: “有了男朋友,也就爱起漂亮来了,像如萍呀,一年到头穿着那件破棉袄,也没有说一声要再做一件。
本来,这年头添件衣服也不简单,当家的就有当家的苦。
这儿不像你妈,只有你一个女儿,手上又有那么点体己钱,爱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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