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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白徵明像是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踉跄着向前抢了好几步,等好不容易站稳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这里到处都是悦目的摆设,优雅的字画和精美的器具像山一样堆放,雕刻精美的书架和镜子巧妙地分割了空间和人们的视野。
这儿真美。
完全就是理想中的世界。
对,正是我最喜欢的。
可是,这里是哪儿?看上去怎么那么眼熟呢? 他抬头,看见顶上华美璀璨的吊灯,在灯的上方,是图案复杂的藻井……是我喜欢的图样,八瓣大莲花,莲花周围盘绕变形茎蔓忍冬纹,大而美丽的三角形垂幔。
在莲花的正中,却意外地有一只凸雕蟠龙,衔着一枚晶莹的大珠,显得有些突兀和不协调。
蟠龙,大珠。
皇宫……这里是皇宫! 父亲的……皇宫吗?为什么都是我喜欢的东西呢?父亲不是最讨厌这些花哨的摆设吗? 从书架的内侧,传来了低低的哭声。
白徵明不自觉地循着哭声拐过书架走进去:里面是依然精美绝伦的龙床,同样眼熟得令人心慌。
幕帐低垂下来,几名宫人跪在地下,正在掩面而泣。
是父亲生病了吗?白徵明急切地想过去看,但此时却感到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
哭泣着的宫人中,有人低声向旁边的人说道:“陛下的伤……看来是……” “不要乱说!”抽泣使声音变得断断续续,“陛下……会好起来的!” “可是,可是刺客的暗器有毒啊……” “皇子殿下们呢?他们在哪儿啊?” “哼!这帮忘恩负义的人!他们都在召集自己的人马,盼着陛下死呢!” 父亲!我在这儿呢!我没有召集什么人马!父亲您被刺客袭击了吗?谁是凶手?您到底怎么样了? 床上有动静传来,有一张脸露出来了。
白徵明总算挪动了脚步,他凑到近前,却赫然发现:那不是父亲的脸! 反而……反而看上去像是…… 那个垂死的老人叹了口气,清晰地说道:“五十七年了……我白徵明,终于不用做皇帝了呀……” 白徵明?他说他叫白徵明?!他说他是皇帝?! 素王白徵明张口结舌地看着这分明就是老年版的自己,慢慢支起上半身,露出一个绝对熟悉的狡黠笑容,正是他常在镜子里经常看到的那个表情:“你们猜,我在传位诏书上写了谁啊?猜中了有奖。
” 宫人们的哭声骤然提高:“我们不猜!陛下,您不要玩了,我们不猜!” 老人白徵明厌倦地摆摆头:“你们真没意思。
算了,反正他们猜不着的,你们也猜不着。
” 他吩咐这些人其中的一个:“小敏,你不是会吹笛子吗?去把笛子拿过来,我想学。
” 小敏哭着把笛子拿过来,音色悲哀得几乎要把人心都撕碎了。
垂死的白徵明已经没有足够气息吹出声音来,他只是跟着小敏的动作开始熟练地按笛子的气孔。
素王白徵明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入门了,再要一会儿,再要一点儿时间练习,他就能吹出像样的曲子…… 突然间,一阵铿锵的脚步声和着盔甲声传来,它们粗暴地穿过书架构成的回廊,终于,有人一把推翻了最后一道屏障,沉重的书画像雨点一样洒在地上,年轻的人声无情地盖过了笛声:“参见父皇!” 素王白徵明猛地回头,就在他即将看清这个破门而入的皇子的面孔时,又是一阵猛烈的旋风,把他从那个凄凉的世界中狠狠拽了出来,一把丢在了现实这边。
巨大的力量让白徵明头痛欲裂,他一头向前栽倒过去,幸好被一双手臂扶住。
好半天,他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楚道石安置在墙边,正坐在那里张着嘴喘气,脚边全都是碎裂的糖渣。
又过了许久,他才能让自己的眼睛正确对焦。
白徵明脑子里还想着那个居然趁着父皇垂危、武力闯入皇宫的皇子,他想看清那是谁,可是这回无论怎么看楚道石的双眼,都只能沮丧地发现,那只是一双普通的黑白帅哥眼罢了,其他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没有。
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在盯着他看,问他:“您看到了什么?” 白徵明等楚道石重复了三遍,才挪开眼睛,从后者的肩头看向远方,低声说:“看到了讨厌的东西啊……” 还没等楚道石追问,白徵明已经犹如出神一样喃喃自语:“五十七年……这怎么可能呢……” 楚道石当然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五十七年?这什么意思?但是在他眼前的素王,分明是一副魂飞天外的出窍神情,终于在一通胡言乱语之后,他转向自己这边,用空洞而疑问的口气问道:“你算的准吗?”仍然没容楚道石答言,素王一句神智不清,近乎于耳语的自问自答,如炸雷般正击中了秘术师:“当然不准……不可能准……我怎么会当皇帝呢……”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白徵明像被一桶冰水浇在了头上,霍然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脸色变得惨白。
楚道石的所有表情也僵在了脸上,他能感到细小的血管在皮肤下面纷纷炸裂。
两个人同时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不受重视的皇子,被遗忘到角落里的幸福孩子,从没有人寄托过希望的王室卒子,只要默默无闻地度过人生就可以交差的人物,就算小说话本都不会提到的尘埃,突如其来地,命运认为他会超越所有人。
如果这种话说给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定会激励他勇往直前,但是预言面对的,是一个从出生那天、就没动过一天这种脑筋、甘心享受生命的平淡分子。
素王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却不是最看重的。
天启城里的每个人,甚至包括楚道石都知道,他有两个哥哥,任何一个都比他活得更像皇子。
他们比他更能读书,更能习武,更懂得治理国家,更讨厌华而不实的东西,更关心国计民生,更能挽救黎民苍生——而白徵明自己呢? 他比他们强的地方,就是更容易让别人失业。
他不想跟他们比,他也没法跟他们比,除了美的东西他一概没有兴趣。
同样,他也要时时刻刻让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无论通过何种途径,他都要传达给哥哥们,让他们记住,他们的弟弟是个废物,他可以用来点缀,可以用来陪衬,做花瓶也好,做窗帘也好,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就是不要拿来派用场。
不要用什么不着边际的命运来惊扰他!不要用那种看见投机之门的眼神看他!他除了想安宁地活下去,开心地享用爱与美别无他求,这些乱七八糟的预言,他才不信! 而楚道石的心中,只剩下一句话在盘旋,“五十七年的……帝王吗……” 绝世罕见的天才,连年限都清晰无比的王者宿命,这些明亮到刺眼的光环,居然要交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然而他却在一切洞明的此时此刻,只能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似的瞪圆双眼。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彼此惊惧地注视着无言,而在一切停顿的刹那,凄厉的鸦鸣声骤然响起,黑色的鸦群犹如乌云般,彻底遮蔽了残存的霞光。
在喧嚣中,楚道石如梦方醒,他知道,他该上路了。
踏上一条再也不能回头,除了命运一无所有的荆棘之路。
为什么没有在牢狱中死去?为什么不是其他人拯救自己?岁正在告诉我:活下去,为了这个人活下去。
为了天启城注定到来的新的五十七年,为了不可更改的未来,为了把每个人逼到无路可走,为了无穷轮回的红尘世界,我要跟随这个人,带领他,指引他走完接下来的路。
这,就是我的人生了。
眼前这个人,会感谢他吗?那些可能会由此被彻底改变的人们,会感谢他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天已经通过我的眼睛指明道路,我只需要简单地走下去。
楚道石疲倦地想着,我只是个懒得思考未来的人,想要自己决定人生这种想法实在太累。
既然岁正让你从我这里领受命运,那么就不必顽抗。
他拉回已经飘远的思维,脸上恢复了平静,镇定地对还处在混乱状态的白徵明说:“殿下说的,小人都听见了。
” 素王也赶紧收回失态的样子,板起面孔,挺直胸脯——他的眼睛明显处在楚道石双眼的上方,居高临下地否认道:“你果然是个巫人,妖言惑众,小心我杀你的头。
” 楚道石不为所动:“殿下如果擅长于杀人灭口,请便,反正小人饥寒交迫,不会反抗。
” 素来以和平主义者享誉全城的白徵明,被他这种超级平静的态度吓了一跳:“呃……我忘带刀了,等我回去拿。
” 说完,他就想挣脱楚道石的手,赶紧跑回自己的府去。
后者倒是痛快地松了手,只是还没等素王跑出去,就用中等音量自言自语说道:“反正也是要死了,不如就在墙上写点儿什么遗言好了。
” 白徵明不知不觉地又倒着跑了回来,质问道:“你要写什么?” 楚道石还是那么坦然,“苍天已死,素王当立。
” 白徵明的脸刷地就变成了绿色,“什……什么……” “殿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小人死前无以为报,唯有将您的话昭告天下。
” 素王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了:“不许你这么做!” “那就请殿下赐小人速死,强过冻馁街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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