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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脖子说,热汗顺着他的头盔流淌,一阵阵的地震撼动他们脚下的大地。
从那一天开始,铁鼠部落的士兵接管了火环城的所有防务和治安。
至于火环士兵,熊悚则把他们派到地下,全副武装,带着重型武器的他们,似乎要去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
但对于正在对抗什么,却对平民们绝口不提。
只有分布在最前沿的矿工才知道他们在和什么战斗。
4 矿工的装备包括两只皮袋、带脸罩的头盔、厚防火服、干食品、锯子、铁镐、单刃手斧、长管水罐和一卷长绳。
找到适合沙蛤使用的工具,要比其他河络麻烦,因为沙蛤的个子最小,比其他的河络还要矮上几分。
镐把对他的手来说太大,衣服太宽,裤管一直拖到脚面,即便是最短的单刃手斧,他背在背上,也如同蚂蚁撼大树般可笑。
沙蛤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从厨师学徒变成了矿工。
他就拖着这么一套庞然大物般的矿工装备站在大灰环入口前发呆,按理说他应该高兴,因为矿工比厨师学徒要受人尊敬。
但实际上,他百般不乐意离开温暖的厨房炉火,钻到鬼怪横行的地下去。
可是夫环的命令不容更改。
“或许,我可以找到什么理由不去。
”沙蛤暗自琢磨。
阿瞳的铁兵洞十分忙碌,所以小铁匠免去了挖矿的活儿。
至于师夷,沙蛤怀疑她纯粹是因没有职业而被遗忘在所有人之外,沙蛤深切地为她感到遗憾——挖矿总比无所事事要强吧。
他还在那儿想东想西,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沙沙声从脚边传来,好像有谁在呼唤他:沙蛤,沙蛤,沙蛤! 他愣了一愣,一群甲虫猛地从他头顶嗡嗡地飞过,然后落到一边的石柱子上,排列整齐,它们的角上套着红色的管子,说明这是一群正在受训的甲虫。
沙蛤刚意识到危险,虫师射牙大婶已经大山一样横在了他眼前,朝他伸出一只铁铸般的胖手来:“你欠我的两只虫呢?” 沙蛤僵住了。
“怎么是两只?”他半仰着头想了半天,艰难地问。
独角仙和鹿角锹举着大角,在他周围歌唱:“两只,两只,两只!” “当我不知道么,你养的那只死蜥蜴还偷吃了一只!那是我个头儿最大的铜壳甲虫!” “我赔不起。
”沙蛤低声说。
他很想分辩那不是他的蜥蜴,但是阿瞳说,不能出卖朋友。
射牙大婶严厉地盯着他看。
河络得等到十四岁以后才可以拥有私人财产,她遗憾地想,到那一天,沙蛤还需要很长时间呢。
“那就替我打工!每天的宛时到夜里瀚时,这段时间你都得替我卖力干活儿!直到我觉得可以的时候,就放了你。
” 沙蛤的脸变成了灰绿色。
宛时到夜里瀚时!他会错过午饭时间,然后再错过晚饭!他会错过新蒸的包子出笼的那一刻,在所有人闻着热气腾腾的香气时,他必须待在臭烘烘的鼠圈里,吞吃冰冷的饭菜和汤,上面还漂着鼠毛!他可不想到射牙的熏鼠工场打工。
这一刻他只希望身在矿坑的最前线,然而身型壮硕的射牙已经抓住了他的腰带,气势汹汹,如同山上杀奔下来的强人,准备将这一战利品拖回山寨。
沙蛤闭上眼睛,绝望地想着:快逃,快逃,快逃。
但他知道自己最多只是想想,却不敢付诸行动。
射牙大婶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用力过猛,她扯开了沙蛤的腰带,沙蛤肥大的上衣中掉出来一副骰子。
沙蛤看到骰子在地上骨碌碌地翻滚出鲜亮的四点红色,那是云胡不贾送给他的礼物。
突然间,那名异族商人的奇怪话语又跳到了他的耳边:“听即言。
” 听即言。
对沙蛤来说,倾听比表达要容易得多。
他听到自己的这种恐惧好像流水四溢,在隧道里流漫开来,滴答有声。
快逃,快逃,快逃。
突然,规规矩矩地落在射牙身边的那些甲虫不安地振动起翅膀,它们惊慌失措地飞向空中,有的向着火炬,有的向着灯笼,乱飞乱窜,有的在空中相撞,有的落入火中烧得嗞嗞作响。
它们一起在沙蛤的耳边狂呼:“快逃,快逃,快逃。
” 他听到了这些话,然后将它们在自己的脑海中不断放大,放大。
甲虫们一起扇动翅膀,流星一样撞入黑暗的洞窟中。
沙蛤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风波。
射牙暴跳如雷,她眼睁睁地失去了自己的第三、第四和第五只甲虫,如果她不赶紧把这些疯甲虫召回来放回笼子,也许还要失去更多。
“小鬼头,你施了什么妖法——等着我,我会再抓住你的……”她那庞大的身躯跳了起来,追着造反的甲虫群而去。
沙蛤则抓住机会,捡起地上的骰子,收拾起他的所有装备,朝大灰环底跑去。
他跑得从来没有这么快过,身上的各类工具叮当作响,小小的心脏都快要爆炸了,同时却充满狂喜。
我可以和那些甲虫说话了,他想,它们真的能听懂我的话。
这大概是他最快乐的一刻了,直到另一座如山般庞大的身躯挡住了他的视线。
狂牛陀罗瞪着一双绿豆眼,挑剔地打量着沙蛤的全身装备:“下次他们大概会把婴儿也派来吧。
” “我记得你,小子,”狂牛陀罗叫嚣道,“你跟小铁匠告状,让他来替你出头是吧?” “不是这样的……”沙蛤徒劳地想要辩解。
“这回他可不在这儿,看看谁能帮你,”狂牛陀罗扭头喊道,“喂,长笔,让这小子和我搭班,我要带他见识见识真正的矿工生活。
” 负责登记矿工名录的书记员带着有何不可的表情点点头,朝助手招了招手,沙蛤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兜头一桶冷水就泼到了他身上。
“听着,你要是拖了我的进度,我就打死你,明白吗?”狂牛说道,一手拎起沙蛤顺着铺好的栈道向下走去。
狂牛陀罗也许是矿工中个头最大的一个,他站起来可以摸到巨鼠的鞍背,力量也是矿工中数一数二的,但狂牛分配任务时,却让沙蛤搬更重的东西。
他们一起抬矿道撑木的时候,狂牛还有意让沙蛤抬粗的那头。
火掌舒剌匆匆路过的时候,瞥了他们一眼:“沙蛤,你行吗?” “我……可以吧。
”沙蛤说。
他脸色苍白,紧咬牙关,却不肯认输。
“每一项使命都是有意义的。
”这是阿络卡说的,沙蛤决心在僵直的手脚和酸痛的肌肉间找到意义所在。
熙熙攘攘的道路突然中断了,他们被一条湍急的地下河挡住了去路,河边拥挤着一群群的矿工和平民,有的要下行,有的要上来。
河中心本来有一座木桥,但被急流冲垮了。
所有的人都在吵吵嚷嚷,正在抢修木桥的锯木狗气急败坏地回喊道:“……到那边去,那边有个浅滩可以过河,别来烦我们了。
” 走在前面的狂牛打量了一下水情,领着沙蛤往下游走去。
“他们说的浅滩不是这边吧。
”沙蛤看见其他人都转向另一个方向,有点儿疑惑。
“你少来教训我,地上跑的笨蛋。
”“我不是笨蛋。
” “闭嘴。
” 他们是向着悬崖外延走去的,可以看见地下河在悬崖边缘破碎成万颗玉珠,然后突然消失在边缘处。
“让他们去排队走浅滩吧,这么多人,得排上半个时辰才能过河。
”狂牛说,“我带你走捷径,如果你不是笨蛋,敢来吗?” “我敢。
”沙蛤犹豫了一下说。
狂牛斜眼看了看沙蛤,三下两下扒去衣服,一步跳进了急流,他在水里晃了两下,稳住身子,然后瞟了沙蛤一眼:“喂,这水太深了,你还是别下来了。
你不敢下来的吧?” “我可以。
”沙蛤说,扶住撑柱跳了下去。
狂牛陀罗咕哝了一声,拖着撑柱的另一头,向前趟去,他故意挑水流最急的地方走。
水势凶猛,就连个子高大的狂牛也被冲得摇摇晃晃的。
沙蛤咬着牙,使劲儿地推着撑柱走,但他的个子太小了,走了两步,就被水卷着漂了起来,猛地一下松了手,狂牛也没有抓住。
五十多斤重的大木头柱子被水推着撞在沙蛤的肩膀上,沙蛤踉跄了一下,呛了一口水,心里一慌,在光滑的岩石上滑倒了,眼看着撑柱瞬间就被水流卷出了十多丈远,消失在瀑布里了。
沙蛤好不容易才扒住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把头探出了水。
狂牛陀罗眼望着瀑布发了一会儿愣,转身推开水花,慢腾腾地朝沙蛤走来。
“我是怎么说的,”他吼叫道,“你把柱子搞丢了,你是存心的吧。
” “我不是……” “你要不要打架,要不我们来打架吧?”狂牛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兴奋地说。
“别打我,这里站不住脚。
”沙蛤艰难地吐了一口水,说。
狂牛陀罗却懒洋洋地说:“我喜欢就打,不喜欢就不打。
” 他在触手可及沙蛤的地方站住了脚,低头俯视这个小孩。
沙蛤拼命地抓住滑溜溜的石头,身边奔腾而过的大水发出雷鸣般的巨响,砸在下面看不见底的深渊里。
沙蛤的心里升起一股恐惧,他望着对面那张丑陋的大脸,明白过来,狂牛是真的不在乎他的生死。
他惊慌地抬头四顾,在这黑暗的地底深处,只有远处一队队路过的河络扛着沉重的撑柱,噼里啪啦地踩着水跑远。
他甚至无法高声呼救,因为只要一张嘴,冰凉的河水就会灌入。
但是他能够和甲虫说话,也许他也可以和这头狂牛说话呢? 听即言。
沙蛤开始盯着狂牛宽宽的额角,使劲儿地想着:快逃,快逃,快逃。
“喂,你盯着我看什么?”狂牛发现了,骂骂咧咧地逼近过来。
“快逃。
”他想得太用力,不小心说出了口。
“逃什么?”狂牛陀罗说,扇了他一记耳光。
沙蛤脸上火辣辣地疼,却不得不用所有指头都拼命地扒着石头,只怕一脱手,就会和撑柱一样被冲下去。
怎么不灵了,他的魔力失效了吗? 突然从水里跳出一只蝾螈,爬在沙蛤眼前两尺远的另一块岩石上,不停地叫:“小心,小心,小心。
”然后掉头钻入水中,冒出一朵小小的水花。
狂牛把丑陋得像牛一样的宽鼻子一直伸到沙蛤的脸前:“我听说那杂种商人送了你好多东西,把它们给我。
” 沙蛤挣扎着仰起脖子,把头探出水面:“不可以。
”他大声说,使劲儿抬起头,又呛了一口水。
“那,就有点儿难办了啊,”狂牛挠着自己的头说,“不如,再喝点儿水吧。
”“嘿。
”一个冷冷的声音闯入他们之间,让狂牛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发现离他们几步远的岸边石柱上站了位女孩,亭亭玉立,如玻璃人般纤细美丽,在这黑暗的地下城里,美得好似不真实一般。
狂牛揉了揉眼睛。
沙蛤的头正被压在水下,但光听一个“嘿”字,他足以辨认出那是谁了。
他多少次梦想再听见这个声音,却没有想到能在这样一幅场景下重逢云若兮。
“你怎么这么没用?”云若兮说,声音里似乎有几分失望的味道。
沙蛤想要分辩,一张口又喝了两口水。
“别管闲事。
”狂牛咕哝着说。
他比云若兮矮了半个头,但块头却要粗壮上两倍,他从腰带上抽出锋利的铁镐,威胁性地瞪着眼前的人。
云若兮笑了起来:“你,要和我打架?”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既温柔又高贵。
狂牛陀罗有点儿犹豫:“别管闲事,我打断过一个人的鼻梁骨,咔嚓一声,清脆极了。
” “是这样打的吗?” 陀罗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看清对手的身影,已经被一脚蹬在了脸上。
狂牛的头向后一仰,一根烧红的铁条插入了他的鼻腔,鼻血正在从他粗笨的脸上流出来,肯定有什么东西断了。
他意识到那羽人姑娘正单脚立在他的脸上,好像踩着高跷一般。
“师傅不许我和丑陋的地下人打架,不过,这也不算打架,我只是踩着你呢,是吗?”羽人在他鼻子上说,语音轻柔。
狂牛无暇回答,他只想努力将这个女人从自己脸上赶开。
他一只手还固执地按住沙蛤,另一只手臂无用地狂舞,但鼻尖上的人既轻盈如烟,又黏如噩梦。
狂牛陀罗想猛力地扭转身子,却失去了平衡,向后摔入水中,砸起了大片的水花,而鼻尖上的羽人女孩向后一个仰翻,轻飘飘地跃起,飞溅的水花甚至不能沾及她的裙裾。
等呛了个半死的沙蛤从水下冒出头来时,看见狂牛已经连滚带爬地跑远了,而云若兮就蹲在身前一块半露出水面的岩石上,一对酒红色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喂,水里感觉如何?”云若兮说,脸上微露笑意。
沙蛤拼命地扒住她脚下的石头:“我,我……” 流水滚滚灌入他的眼帘,他想,自己就要淹死了。
云若兮的脸在水流的后面定定地看着他。
他突然明白过来,她不会救他,对她而言,他只是天空下一个陌生的小矬子,一个被欺负也还不了手的胆小鬼。
他把脸埋在流水后面哭了起来,放开了手指。
在沙蛤松开石头的一瞬间,她却一伸手,抓住他的后脖子,将小河络提了起来。
沙蛤被她伸长胳膊,提在手里,两脚还沾不到水面。
云若兮看上去身体瘦弱,却轻轻松松地拎着沙蛤,像蜻蜓那样点着水面上了岸。
沙蛤瘫在地上连咳带喘,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
在沙蛤吐水的时候,她就那么蹲在一旁,冷静地看着他,然后问:“你哭什么,小家伙?” 沙蛤的脸上爬满了河水,但她却能看出他哭过。
沙蛤擦了擦眼睛,想说他哭是因为突然觉得他离她太远了,但望着云若兮,就是愣愣地说不出来一句话。
她是那么干净和漂亮,就如飘浮在空中的一根白羽毛。
而他是只落水狗,愚笨、低贱、狼狈,像是坑道里躺着的脏煤球。
他们的世界离得很遥远,却奇妙地连接在一起。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满足起来,第一次觉得厨房的工作之外或许也存在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或许,只有梦火者那么崇高的河络,才配得上和这么漂亮高傲的白天鹅交朋友吧? 云若兮不再看他,而是转头四顾:“都说你们河络的地下城美得和宫殿一样,我看也不怎么样嘛!” 沙蛤爬起身来,茫然地看了看哗啦啦流走的河水,从发干的嘴唇里冒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你把我的搭档赶走了,我完不成工作进度了。
” “那就完不成吧。
”云若兮出奇温柔地回答,她的话里或许还有着一丝轻蔑。
沙蛤张了张嘴,他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但仍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于是他咬着嘴唇问:“你是来我们这儿做坏事的吗?” 他的伙伴都指认她意图刺杀云胡不归,而地下矿道是绝不允许一个异族人在此闲逛的,沙蛤不清楚云若兮是怎么躲过警卫的眼睛,带着武器溜到此处,又是为何而来。
此刻他看着云若兮平静文雅的眼睛,心里乱成一团,一会儿觉得她确是来行凶的,一会儿又觉得全是误解和污蔑。
云若兮哼了一声:“做坏事的不是你们吗?” “我们只是在挖矿,”沙蛤吓了一跳,慌忙地解释说,“这是我们的生活,最有意义的生活。
” “只是挖矿,需要这么多手端劲弩的警卫,需要调动铁鼠部的佣兵?他们可都是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云若兮浮出一抹冷笑,“你们的夫环,有事情在瞒着你们呢。
” 沙蛤无言以对,他的脑袋里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么复杂的问题。
“或许挖矿就是要这么挖的吧。
”他自己也没什么把握地说。
“你想得倒是自在。
”云若兮侧头看了看他,“我在地下逛了很久,你们的生活即便不完美,至少很完整。
如果有人强制把你们剥离出来,会很痛苦吧,就像从子宫里重生一样,可你会把母亲视为坏人吗?” 沙蛤瞪大了圆圆的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说啥,我没有母亲。
” 云若兮大步在通道里走来走去,背上的双刀在火把下流动出妖艳的光芒。
沙蛤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你见到布卡了?”云若兮猛地站定脚步:“如果让你做不愿意做的事,你会怎么办?” 沙蛤松了口气,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知道:“努力去做咯!” 云若兮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突然烦躁起来:“问你等于白问。
好吧,我走了。
我不该认识你,你也从来没有见过我,明白吗?”她一个翻身,跳上沙蛤遥不可及的上层栈道,立刻好像和那里的黑暗融合在一起。
她又一次要从沙蛤的生命里消失了。
沙蛤冲她背后大声喊:“可是这里有怪物……你不要乱跑。
” 云若兮已然远去,只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你不就是怪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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