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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不二身上的铁甲已经褪去,此刻只穿了件露肋直褂,宽宽的腰带上却还系着把环首弯刀。
他嘿了一声,扭身就将那刀摘了下来,又惊又怒地用指头点着青罗喊道:“追上门来了你……你还想怎么样?” 青罗很想说大叔其实我不想怎么样,龙柱尊却不给他分辩的机会,红了眼睛提着刀就扑了上来。
青罗摸了把腰上,猛然发现自己身上空空,他所有的东西,衣物兵器金钱,却都挂在白果皮背上了。
青罗虽然淳朴,行路经验少,也明白眼下不是硬拼的时候,大喝了一声:“看暗器!”两手往外一扬,龙柱尊大惊,身形一挫,往下一蹲。
青罗抹头就跑。
这时候,两侧围廊乘凉的兵丁已经围了上来看热闹。
青罗返身冲入人堆中,大喝一声,振臂挥拳,把四五个兵丁直抛了出去,眼看在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突然背心一痛,却是被龙柱尊追上来蹬了一脚,登时从散开的人堆中飞了出去,直滚到门外。
他昏头昏脑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看时,不由得叫了声苦。
只见两头巷口都被带着刀枪的兵丁堵了个严实,原来此处府邸并不是天香阁,而是城中府兵的驻扎营房。
现下正是换哨时间,下了哨的兵丁三三两两,提着家伙,到这儿来点卯,正看到一个人头前脚后地飞出大门,不由得起了一声哄,拖刀拽枪地赶过来看个究竟。
青罗长叹了一声,暗想:“不好,即摆要翘去(这个……青罗有点闽南口音)。
”却见一道黑光,横冲直撞地冲入巷子口,那些堵在路上的兵丁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被撞了个人仰马翻,滚了一地。
青罗咬着牙跳起身来,一个箭步跃上那物事——就像在草原上跳上裸背的野马——两手紧紧扣住一个突起物,转眼间风驰电掣般冲出了巷子口去——一路上撞翻了十二个围观者,还从一个人身上跳了过去。
等青罗从脱险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身下的物事原来是辆怪车,那车子无厢无顶,无御无座,车底不过三尺见方,此刻他两脚虽然落在车上,大半个身子却都悬了空,要不是他双手紧紧抓着……青罗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抠着的不是根柱子,却是另一个人的鼻子。
那人直挺挺地蹲在车上,像是在戏台上般穿了一身墨黑色的短打,面相瘦削,两耳招风,鼻子突了出来,像巨大的鹦鹉吻一样支棱在前面,头发被风吹得走了形,说是个人,倒更有几分像猴子。
“啊呀,不好意思,大哥。
”青罗连忙放开手,却一个趔趄差点掉下去,只得又把手放回去,这回捂住的却是嘴巴。
那人无暇理他,此刻两眼血红,嘴里含含糊糊地叫着什么,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前方,手上扯着一根安设在车尾的木把,就像是船橹,他把木把左掰右掰,那车子就惊心动魄地转着向,擦着墙边飞了过去。
再快的骏马也没跑得这么快过。
青罗看见车子的木头骨架里,一些设计精巧的齿轮和棉线不停地被吐出再吞回去,六个轮子在车底下起起落落,跳,旋转,有时候甚至脱离车轴飞上半空,然后再落下来,叮当一声正好嵌在一个凹槽里。
它们带着车子在青石板路上颠颠簸簸,上窜下跳,就像是狂风中舞动的一只鸟。
青罗在车上东看西看,终于看准了一根木头椽子,于是把那人的嘴松开,改扒着椽子不放。
“对不起大哥,”他大声喊道,“你嘴里灌满了风,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 车子猛地一震,大跳了一下,几乎把青罗的肠胃都要颠了出来,他被那车子甩来甩去,晕头转向,简直想要吐出来。
再来几下,我肯定就要掉下去了。
他想。
他们转眼跑出了十几条巷子,越过了七八条沟壑,眼看着路上房屋稀少下来,人也少多了,青罗却觉得耳边呼呼风响,那车子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终于忍不住怯怯地道:“行了,大哥,多谢你救了我。
他们没追上来,我们可以停了吧?” 那汉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又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别过头去紧盯前方道路,气急败坏地道:“我靠,我要是知道怎么停,还用得着等你上来吗?” 话音未了,车子猛地一歪,像是轮子别上了什么石头,顿时失去控制,歪歪扭扭地朝一堵高墙撞去。
猴子脸眼见不妙,使劲猛掰车尾木把,将全身都压了上去,车子一边全翘了起来,六个轮子悬在空中猛转,可还是逃不脱撞墙的危险。
青罗大惊,跳上前抓住木把一起使劲,只听得“咔吧”一声响,那木把断成了三截。
猴子脸抢了上半段,青罗拿了下半段,各自抱在手里。
他们只来得及愣了一瞬目的时间,就看到那堵断墙的影子遮天蔽地地扑了上来。
轰然巨响中,青罗只觉得自己被抛在空中,然后猛撞在一个坚硬的平面上,翻滚了十来个回合后才停下来。
他昏头昏脑地爬起来,看到另一个人趴在满地木头碎片上,拱着屁股,死活不知。
他试探着上前捅了捅那人的屁股:“喂,你还好吧?”那人拱了拱,一头爬将起来,口里兀自絮叨:“本来我已经逐渐掌握了这车子的驾御方法,可你一上来重心就不对了……都怨你!” 也许是上衣太短腰带勒得太高的缘故,这人一爬起来,显得两腿特长,但也精神抖擞,不容小觑。
青罗说:“大哥,我也是被人追杀,没办法……” 那汉子摸了摸头上,一骨碌跳了起来:“我的发型……赔钱!” 青罗沮丧地摸了摸口袋:“我没钱。
” 猴子脸怀疑地上下打量青罗:“好条大汉,能没有钱?” 青罗解释说:“我的钱都在骆驼上,可我的骆驼不见了……” 那汉子眼睛贼溜溜地大转,奸笑一声:“那就跟着我干点活,挣钱赔我。
” 青罗踯躅说:“不行啊,我还有事……” “没钱能办什么事,”那汉子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说,“跟大哥我干活不会吃亏,还包你吃住,怎么样?” “不行……” “哎呀,我头晕。
”那黑衣汉子突然伸出一只手去,在空气里瞎摸,然后原地转了两圈,摔倒在地。
“兄弟,”他颤颤巍巍地用垂死的口吻说道,“我被撞坏了,你不能就这样扔下我见死不救吧。
” 青罗心地好,撞车又明显有他的责任,自然不能丢下不管,只好上前将人扶起。
那家伙爬起来时显得精神头挺好,就是歪歪倒倒地走不了路,青罗只好搀他回家。
两个人又上路了,步态是偷偷摸摸地,脖子是转来转去地,眼睛是滴溜溜地——一个是天性使然,一个是担心哪边又飞出个横祸来落到头上。
他们在混乱昏暗乱麻也似的巷子里穿了半天,直到天黑。
青罗几次觉得他们不过是从一个圈子兜到另一个圈子,但那瘦皮猴脸突然站住脚步,狡猾地东张西望了一回,突然纵身跳过一道矮篱笆,动作敏捷机灵,一扫刚才还倒在青罗胳膊里的病恹恹模样。
他跳过去后,在那头拼命朝青罗招手,青罗无奈,只得跟着跳过去。
那边是一条窄缝,挤在两面墙中间,两人挤得站不住脚,那汉子却一伸手推开窄缝边墙上一扇极小的门。
那扇门又矮又小,如果不是那人带路,青罗怎么也想不到这夹缝里还另有天地。
那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蜡烛点将起来,门里头居然是一间又宽敞又干燥的屋子,屋里堆满木箱笼包,看上去材质各异,靠墙挂着一溜样式怪诞的器械,青罗拼命眨眼,也就认出来几个什么飞虎抓、水蜘蛛之类的东西。
屋内尚有一张大炕可躺三四个人,四面都是厚墙,只有炕头上有很小一扇窗户。
那人招呼青罗上了炕,盘起长腿对面坐下,又不知从哪端出一碟毛豆、一碟牛肉和一壶酒来,一面豪爽地请青罗吃,一面抢了大半牛肉塞到嘴里。
青罗这才发觉自己饿得咕噜噜,于是将大半碟毛豆连壳吃了个干净。
吃完后,他推心置腹地对这个好人说:“我本是来厌火城找人的,我现在不但要找人,还要找我的骆驼。
” 那瘦皮猴汉子问:“找女人吧?被女人骗的吧?刚到厌火的吧?不是我说你,就你这傻样,早晚被骗光银子和衣裳。
”那汉子的问话其实针针见血,但青罗冥顽不化,“我不是……”他摇头说。
“还是跟我干得了,”那汉子始终不忘诱惑他,“这样吧,今晚你先住着,不收钱——放心,这么机密的地方,没有仇家找得到你。
”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有人拿着根重物咚咚咚地砸门,一个大嗓门不耐烦地喊道:“屋里的人,他娘的还没死吧,快给我出来……” 青罗凑在门缝上往外一张,这一下吓得浑身冒汗——原来找上门来的那粗壮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死对头龙不二。
三之乙 日影透过摇动的树叶间照射下来,仿佛无数金子打造的圆镜在濯濯闪动,让人什么都看不见。
可即便是这样,千栏莫铜根本就不怀疑自己的话。
“还不现身?” 树叶子哗啦啦一动,露出一张瘦皮猴脸来。
“奇怪啊,”猴子脸蹲在树丛中嘟囔着道,“我算过的,这个时候的阳光,风向,都是对我最有利的。
你不可能发现我。
” “你每次来都蹲在那,我怎么能不发现你。
”老河络说。
猴子脸在树杈上挪了挪腿,找了个姿势舒服地坐了下来。
“老家伙,算你狠。
”他说,眼光贼溜溜地瞟着屋里。
屋子不大,只有三开间,却是中州式样的木梁柱结构双坡屋子,对着院子连着条长檐廊,木头柱子用油漆刷得漆黑发亮。
窗户高高长长,上面架着花格窗棂,让室内始终光线暗淡。
透过窗棂,猴子脸看到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摆着一张雕花大床,床顶上吊着只暗红色的羊皮匣子,正在绳子末端上下晃荡着。
河络终于找到了一小壶昨天夜里剩下的水,他开始把水架到炉子上烧,好整以暇地道:“想要什么,就自个去取好了,您是熟客,就不陪您了。
” 猴子脸骑在树杈上,把两条腿挂下来,眨巴了两下眼皮,用一种威胁性的语气喊道:“我辛爷看上的东西,没有拿不到手的。
老头,你最好想明白了——不如乖乖双手把东西送上,免得大家伤了和气。
” “换点新词好不好,我听你说这话不下十遍了。
”河络扇着炉子,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猴子脸在树上愣了愣:“我有来过这么多次吗?没有吧?”既然露了相,他就索性蹲在树上,从胳肢窝下掏出了支木匠炭笔,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开始又画又算起来,嘴里还发着狠,“等我下去了,看怎么收拾你。
” 老河络舒舒服服地在树影下打扇泡茶。
日影一点一点地拖过院子。
莫铜喝完了一壶茶,打了会儿盹,醒过来看了看日头,说:“辛爷,你继续忙乎,我可要吃饭了。
” 因为没有水,莫铜挠了会儿头皮,决定吃烤肉。
他就在树下点起了堆炭火,不知道打哪掏出了几根豚鼠肉串,架在火上就烧了起来。
不一会儿香气扑鼻,直飘上天去。
“喂喂喂,臭老头,”猴子脸在树上闻着那香味,不由得吞了口口水,“我在这蹲了多半宿了,连口水都没得喝,你太坏了吧,这么馋我。
”他嘴上骂着,眼睛却贼,看出老家伙忙来忙去,在树下一步也没挪窝。
“你早准备好了是吧?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把那张画满了道道的纸一折,收了起来,“你这小院里门道可不少,这么会工夫就让我看出了一十八个,有几个是早已领教过了——老头,你也忒懒了吧,这么多天了也不换一换新的。
今儿你辛爷要拿东西走人了。
”他把炭笔在嘴里舔了舔,也放在怀里收好,慢条斯理地在树上站直身子,他这一站,插科打诨的嘴脸一收,脸上全是毅然决然的神色,显然已是准备放手一博。
老河络望着树上这人影,犹如在金灿灿的日光背景上的一面黑旗,也不免有些头皮发紧。
那团黑影突然跨了一步,往下就是一跳,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轻飘飘地飞向院中,不带一点风声。
“好!”河络莫铜不由得赞了一声。
那黑影在空中团成一团,突然伸出只长长的右脚来,往地上落去,两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落脚的那一点。
风仿佛凝固在河络与盗贼之间。
伸得直直的腿便如一杆标枪,扎向这个暗布风雷的院子中。
“扑”的一声又轻又淡,仿佛一叶落地。
那猴子脸瞄的第一点是地上淡淡的一个脚印,大概是莫铜早上出门时踩的——伸得长长的腿在脚印上轻轻一点,倏落倏起。
猴子脸飞向空中。
他在空中的第二步迈得又高又远,脚尖轻轻一点那辆翻倒在地的车子腿,便如蜻蜓点水,轻巧灵妙,毫无拖泥带水之势。
第三点是放在地上的铜脸盆。
他一脚踏在脸盆边沿上,另一脚一收,便金鸡独立,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上面。
他这三跳,一点机关也没有触动,离长廊却只有一步之遥了。
“有进步。
”河络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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