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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时的一见钟情。
流水不腐。
易容千面时见新颜,内心亦如初升旭日,不断吐纳每日新的菁华。
这场师徒情谊中得益的不仅是长生,他如同再走一遍登山的路,耐心地观看途上错过的风景。
紫颜顽皮地一笑,孩子般拉起长生的手,“谢啦!嗯,我和你打赌,谁先被人看破,谁来做今晚的夜宵,再罚上台清唱一曲。
” 长生望了他眼中惊艳的清亮,苦恼地大叫:“少爷,笑就露馅了,千万不能笑!”默默在心里流泪,紫颜扮成乞丐恐怕没几日也能致富,人与人真是不能攀比。
待两人装扮完毕,步行走到玉观楼,前来观艺的百姓看猴戏似的围住了街面。
靠近楼门口却是空荡荡,只余了一个黑衣童子看门。
长生找人问了,才知除当日被施术的病患外,其余人等须交百两银子方可入楼旁观。
花费重金看易容的过程,寻常人根本无心负担,普通穷医师只能在外守候。
长生摸了摸兜里满当当的金子,咧嘴自信一笑,悄声对紫颜道:“少爷,银两够了,进去后当了照浪的面,只怕说话不便,有什么要交代的,趁早一并说给我听。
” 能做到不失谨慎,他已有了长进。
紫颜微一思忖,道:“我们分开行事,被他看破也不打紧,让他不要声张便是。
难得是你揣摩之机,要看仔细了。
”长生领命,特意往街上兜了一圈,等紫颜没入玉观楼后,才悠悠然现身楼前。
楼内只有针石敲击之声,铮铮如乐音轻盈响起。
灵璧石屏的背后,三五个人围住一个样貌矍铄的老者,那人正为一个断腿的男子安上木制假肢,盘曲的铁丝扣牢了膝盖,关节丝丝贴缝地契合。
长生走近了看,巧夺天工的木肢在穿了膝裤后真假莫辨,待残疾男子起身缓行,初时略有蹒跚,渐渐脚步愈见伶俐,只走得慢些。
众人拍手叫好,他又转去一边,为一个瘦弱的男孩缝上残缺的耳朵。
他动手极轻,生怕吓坏了那孩子,男孩睁大眼不敢稍动,待他递上一面镜子,方有泪决堤而出。
“多谢齐先生!”男孩俯首下跪,被老者搀扶。
长生心生赞叹,忽然想起紫颜。
紫颜与一众观者守在一间房外等候,长生踱步过去,听见一青衫男子说道:“同时为两人易容,要能亲眼开个眼界就好。
”又一人道:“那是他师传秘术,怎会轻易展露?”另有一人摇头,撇嘴道:“没准是个噱头,不过手脚快些,先替一人易容了,再给一人施术,没什么了不起。
”先前那青衫男子便道:“如此,只管瞧这辰光短长。
那两人一个是歪鼻,一个有白癜,现下才进去一刻辰光,我们只管坐等好戏。
” 长生听了正觉无聊,想走开去看第三人易容,忽听得人群骚动,那屋里房门大开。
一个相貌浩然如隐者的男子身穿麻衣草鞋,堂皇走出屋来。
众人迎上去,见屋内两个伤患仰面坐了,面上缝了针线。
“不愧是森罗先生!”有人赞道。
那个叫森罗的男子怡然说道:“过几日拆了线,就是一副好样貌。
”众人思及他动手施术的时间,骇然一惊。
紫颜不动声色,看了伤者一阵,转去第三位易容师的所在。
那是个文士模样的青年,在一根廊柱边不起眼地站了,手边高几上放一只打开的螺钿花鸟盒子,有七色斑斓的泥丸星列其间。
之前并无人多留意他一眼,直至一个出了重金的富家少女坐在他身旁的扶手椅上,看客们陆续走近。
那文士对少女笑道:“你想要何样容貌?” 富家少女遍身罗绮,不惯观者炯炯的目光,迟疑地低下螓首。
今次照浪意在炫技,不许易容师上门,远道而至的她不得不在人前抛头露面。
想到此她微红了脸,吞吐地说道:“能有宫里娘娘一分美貌,便也……” 当下有医师在旁笑道:“宫里娘娘的天仙模样,这里可没人见过。
”那少女喃喃地道:“傅大师的画……”她说完,即有婢女奉上绢画,是一位宫装女子溪边扑蝶图。
傅传红一画千金,坊间屡有仿作流传,他为后妃绘的画作,宫人无事时常依此摹本学画,久而久之也有传到宫外,画中人往往被惊为天人,成为京中女子竞相模仿的标范。
众人围拢过来,那文士端详良久,道:“这是原作?”少女点头,不无骄傲地道:“辗转得来。
”众人皆知此画非同寻常,玩味画中美女轻颦浅笑,悠然神往。
“明白了。
”文士放下画,微一思索,在银盆里净了手,挑出一颗泥丸于掌心揉搓。
稍顷,涂在少女额上,又取了另一色的泥丸。
如点了金泥的凡胎,少女的脸面顿时濯艳燃光,柔容冶态丝丝渗入肌肤,再从骨子里莹莹透出来。
长生望得入神,但见一色泥丸就让容颜一变,直至他宛如作画,勾笔最后一划,那富家少女终成了绢上飘然走出的女子。
观者油然叫绝。
长生揣摩文士动手的轻重缓急,若有所悟。
紫颜之外尚有别家易容师,像北荒一山又一山的连绵,总有意外的鲜活让他惊喜。
长生偷偷瞥一眼少爷,紫颜苦了那张丑面聚精会神地凝视,浑似一个贪看热闹的好事者。
不远处,一个辉彩流金的丽影闯入了长生的视线。
她神情淡漠空灵,姿容甚是秀美,霞衣袅若浮烟,惹得长生移目窥视。
少女恍若无睹,始终直直望了前方,仿佛魂灵出窍。
长生盼她能回看自己,悄然走近了几步,装作端详屏风上的纹饰。
“镜心,闲人太多,我扶你进去。
”忽有个华衣老妇闪出,扶起少女往楼上走去。
长生怅然若失,打量那个叫镜心的少女,发觉她举止迟疑,竟是个失明者。
她是来易容的?他心中疑虑未消,见楼内的黑衣童子对那少女毕恭毕敬,迎她上了楼梯。
她是易容师?!长生震惊地想,盲人也能为人易容? “你,想不想易容?”文士突然指了长生说道。
长生早已走开数步,闻言随意回头,见众人齐齐看向他,暗道不好。
莫非对方看破了他的易容?长生转念自负地想,绝无可能,摇头道:“我可不想换上别人的脸。
” 文士似乎不信,笑道:“镜心师叔不会轻易出手,阁下备足千金重礼,或许能博她一笑,格外开恩。
” “说了不易容。
”长生咋舌,师叔?余光抬眼望楼上,镜心的裙角一现,没进了房中。
文士不再理他,俯首对了富家少女道:“你照镜看看,是否如愿以偿?” 那少女眼波涟涟如水,像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又像是含了甘醴仙汁不舍咽下。
长生心中一动,插嘴道:“再漂亮也是别人的脸,何不好好梳妆打扮,让人记住你自己!”说完,蓦地心惊,这是否也是他以前不想被易容的缘由。
少女被他一说,没了跃跃欲试时的热忱,嘴角弯下,勉强地撑住了笑容。
文士漠然瞪了长生,道:“想搅我石火的场子?”长生自知多言,习惯地寻找紫颜的踪影,左右不曾见着,硬了头皮道:“石先生误会,在下只觉但凡女子想要的美貌,绝不是与他人一个模子。
” “哼,我依其所言易容,有何不对?”石火冷笑。
长生搔头,“呃,不能说不对,只是她并不欢喜。
” 少女霍然抬头,换过一张冷面,道:“谁说我不满意?石先生,除了先前付过的银子,这幅画就当是谢仪,多谢先生为我易容。
”石火忙欠身道:“分内之事。
”遂送她步出玉观楼。
长生老大一阵无趣,等两人走远了,森罗先生的房外再度喧哗,原来他又为两人易好了容貌,身手敏捷令人惊佩。
长生见照浪并不在楼内,四周无人留意,不经意地荡至紫颜身边,道:“这位兄台请了。
” “何事?”紫颜翻了翻怪眼。
长生小声道:“我瞧这些易容师自己并未改容,是不是?” “嗯。
”紫颜轻声哼了一声。
长生心想,自己眼力大有长进,又道:“我们几时回去?” 紫颜借屏风遮住旁人视线,微笑道:“你可知那女子走到门口说了一句什么?她问石火,是否能洗去那容颜。
”长生信心大增,转了口气道:“横竖无事,我想再多呆些辰光。
” “也好,我先回去,改日让侧侧来瞧个新鲜。
”紫颜朝他点了点头,兀自穿过人群去了。
长生牵挂那个叫镜心的易容师,想打听她的来历,但既惹恼了她的师侄,不便再开口。
好在那位齐先生和森罗的技艺精湛可观,他两边观摩,自觉收获颇多。
到了晚间,一封信递进紫府,凤灯下紫颜摊开信笺,神色凝然。
侧侧瞥了一眼,信上写了三个名字,又用小字在每个名字后附上了详细时间地点,是官府对已收押三个嫌犯的案情描述。
那三个嫌犯各有人证,证实他们未曾犯案,但指正他们抢劫、伤人的人证则更多。
推算时间,正好首尾接连,最后一人被捕后隔日,即是所谓“萤火”犯案之日。
在紫颜提醒后,照浪半日即能查到如此清晰的案情明细,想是在衙门里花了工夫。
“与你的揣测相近,有人专以他人面孔犯案,等人被抓,再换过一张。
”侧侧吁了口气,“不是冲你和萤火来的,他只是碰巧运气不佳。
” “那人以萤火的容貌惹是生非,不抓到他,萤火就回不来。
” 侧侧苦笑,“别说萤火,长生还没回来,他可不能再出事。
” “他在玉观楼。
”紫颜浮起淡淡的笑容,“我没估错的话,照浪该易容混在人群里,他会照看长生。
”想到照浪递来的信,他两边游刃有余,不愧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角色,只怕再多派几桩事给他,也能分身有术。
“你是说,你的易容会被照浪看破?” “嘿嘿,虽是我为他易容,但他自选的面具,若是举手投足本事不济,怪不得我。
”紫颜说完,想到名师出高徒,长生举止间被人看破也说不过去,皱眉一愣。
说话间庭院响过急促的脚步,长生一身倦容,进了玉垒堂。
他像没精打采的老虾,朝紫颜和侧侧行过礼后,径自弯腰赖在桌上,一个劲叹气。
“我在玉观楼用了膳,价钱好贵。
”长生摸摸空荡荡的钱袋,叫苦连天。
“回来就好。
”紫颜将照浪的信和大致情形说了,长生听到竟是连环案件,吃了一惊,精神振了振。
“果然是易容师干的。
”长生苦思冥想,“玉观楼里个个是高手……” “说说学了什么?”紫颜笑了对侧侧道,“你听听,若有兴致,明日让他再陪你去。
” 侧侧乐呵呵端了香茗,浅浅啜着,长生摇手道:“站了大半日,累死人了,少夫人若去,少不得再花一倍银两,买个好座看着。
少爷你走后,那个叫森罗的易容师同时给四个人易容,嗖的一下就好了,石火的手脚够麻利,却也赶不上他。
” “不是用面具?”侧侧笑问,想起紫颜换面具的手段。
“我仔细看过,他有的动了刀子,有的仅用膏泥,有的不过是敷油施彩。
难得一气呵成,比人家两个人还来得快。
” 紫颜悠悠地道:“森罗闭门造车,且不说他。
其他两人你看出什么端倪,不可遗漏,一一说给我听。
” 长生面色一红,在灯下如片片明霞,吞吐地道:“无非技法娴熟,没什么可说的……唔。
” 侧侧纤指稍移,戳了戳鬓角,又指了指心,两手捻动如兰花。
长生一头雾水,瞪直眼看了半晌,被紫颜发觉,轻咳一声。
侧侧忍俊不禁,她让长生动脑用心,挑两人技法的长处讲来,没想他一句说不出。
紫颜将手中金铰扇轻敲桌面,曼声道:“齐先生约在五十岁后带师投艺学了易容。
最初想是个木匠,背脊微驼,手上多处伤痕,都是当年落下的病。
再者,你看他做的物件,没四十年功力绝制不出,尤其是机关拉弦之术微细精妙,天下会者无多。
他身边那个女人有股陈年药香,是医家名门之后,看两人的情形该是夫妻。
他能专为伤残者易容,从贤内助处得益良多,普通木匠常有的气喘,他就没有。
” “齐先生身旁有女人?” “是个老婆婆。
” “难怪……没留意。
”长生汗颜,紫颜好像仅瞥了齐先生几眼,就看出这么多名堂,而他白白花费两个多时辰,只记得易容者前后的脸面。
紫颜笑吟吟地用扇骨打他的头,“那位石火先生惯用左手,你自然也没发觉。
不过你应留意到他的嘴唇动过刀,想是生而有兔缺之憾,为名师所救霍然痊愈,或许正因此生了修炼易容术之心。
” 长生讪讪地道:“这个……谁会去看男人的嘴!” 紫颜笑容中夹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严肃,长生自知无理,忙回忆昼夜看书所得,道:“少爷,这兔唇须割而补之,技法倒也不难,我们又有醉颜酡在手。
几时有这样的病患上门,我想试了用针刀修补。
” “这才不枉侧侧指点你一场。
”紫颜点头,长生一身冷汗,毕恭毕敬听他又道,“修补唇裂,针法最为紧要,你每日的练习不可懈怠,假以时日,我会带你去医馆寻人来医治。
” 侧侧牵挂萤火,道:“这些厉害的易容师中,有没有嫁祸栽赃的贼人?” 这一句问倒了长生,那些技巧眩目惑心,却无法看到容颜背后的真相。
他后悔地顿足道:“我不该回来,守着玉观楼看几晚,若没人趁夜犯案,再去别处搜寻线索。
” 侧侧道:“这贼人很是心狠手辣,你去不安全,不如我……” “怎能劳动少夫人,大不了我易容成打更的。
”长生扬起清秀的脸,“我可不是文弱的人,对了,我去蘼香铺讨点香来,那人敢袭击我,直接迷倒了送官府。
”他坐立不安,想了想站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姽婳老板,请少夫人保护少爷。
”朝两人欠了欠身,疲倦的脊梁突然挺直了,虎虎生威地走出厅去。
紫颜没有阻拦,温柔地望了他的背影。
侧侧道:“自他恢复记忆后,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
”紫颜笑道:“你不是说昙花要开了?守了多时,终盼得花开。
一起去看。
” 侧侧回眸一笑,久候花开的芬芳,如若知己相逢的快乐。
夏日的晚风有几分燥热,长生明白监视不会一帆风顺,抱定念头奋战到底。
他想到不知所踪的萤火,心里像寂寂的山谷吹过无根的风,没有谁能挽留这份游荡的落寞。
如果萤火还在,会安静地撑了钓竿,在池边坐上一整天。
紫府里石头般的男子。
寡言,坚定,值得托付信赖。
长生默默地怀念,想着有萤火相持相扶走过的北荒,那个永远能安定人心的守护者。
他这样想着,清凉的泪水沾湿了眼眶。
朦胧中,视线里看到一个黑如蝙蝠的身影,飞出了玉观楼。
长生脸色青白,猛地颤抖了一记,探长了脖子眺望。
那是错觉呢,他定睛再看,再不见先前的影子。
候了一支香的辰光,楼内响起嘻笑声,人声渐渐往门口散来。
长生凝神看去,午后见着的三位易容师和另两个陌生男子说笑着步出楼来。
那两人长相斯文,面目如清浅溪流一览无余,长生瞥了一眼失了兴趣,盯紧了齐先生、森罗和石火三人。
众人在灯下寒暄,未几,那两个陌生男子陪了齐先生先行离去,森罗和石火又说了几句,互相道别。
眼看他们分往不同处去了,长生踌躇不已,要追谁才好? 转瞬间的抉择,一张张人面拂过脑海,擦身而过的不安如花枝缭乱。
长生决定追踪森罗,他是三个易容师中紫颜不曾点评的人物,总令人微觉怪异。
长生蹑手蹑脚跟在森罗后,像追寻一匹墨色的缎子,明明在远处漂浮,倏地就滑进夜色里不见踪影。
街市悄寂无声,过了几条街后,长生随森罗步入安静的小巷,婆娑树影在月下摇曳,每一脚踩下,他都疑心会让前面的人听了去。
忽然一身冷汗,长生觉得背后有人,猛回首,只见一片空旷。
再往前看,森罗已然不见。
跟丢了人,长生加快步子想穿过巷子,肩上被轻拍了一下,依稀听到诡异的笑声。
他急急回头,幢幢黑影无一是活物,静如鬼域的巷子仿佛抬起无眼珠的眼眶与他对视。
毛骨悚然。
长生尖叫一声,撒腿狂奔出了巷子。
一个黑影从巷中的墙缝中冒了出来,嘿嘿冷笑了两声,回转头从另一边离去。
不远的拐角处,一双清澈的眸子锁紧了黑影的举动。
长生没有逃走,藏在阴影里注视对方走出巷子,在森罗消失了之后,慢慢贴了上去。
他断定森罗今次不会留意他,越发谨慎不露马脚。
森罗步履如飞,长生尝试在他转道时猜测方向,判断他会去何处。
易容师的直觉与敏锐如烟花四射,他在黑暗中回想森罗的举手投足,重新于心底勾勒面貌性情。
绘形描影,仿佛有数十条无形的丝线牵连,他要把对方变成飞不走的风筝,始终有丝线攥在手心。
长生绷紧了神经,像蓄势待发的小狼,张开了幽深的双眼。
这回他没有跟丢,森罗的身影不时出现,即使飘扬的衣袂只有一角,他也知道抓住了猎物的痕迹。
最后,森罗在一家宅院外停步。
他的脸暴露在灯火下,长生赫然看到了萤火。
他几时更换了面皮?行走在街巷中,倏地偷天换日,甚至不花辰光小心修饰,笃信新的面皮不会有人看穿。
森罗走到宅院红漆大门外,亮出一块金子,门口的青衣护卫瞧了一眼,放他进屋。
长生打量那绿瓦红砖的庭院,记起萤火提过,京城里有几处暗窟经营博戏,因官府禁赌,少不得做个门面,只放熟客和有钱人进场。
长生思量,趁森罗假扮萤火,赶去报官为上策。
但如果他算错一着,这院子里并非赌窟,万一森罗进屋后再寻不着,官兵来了反而打草惊蛇。
为今之计,想法子进去一窥究竟,确定了森罗在内,再去报信不迟。
金子敲门不是难事,唯独他不谙博戏规矩,进去丢人事小,叫人看出破绽就麻烦。
长生摸了摸脸皮,他也是易容师,当新的容颜出现,就投入新躯壳的喜怒。
他戴上面具,从头刻意改扮完了,深吸了口气踏进光亮中。
此刻的他是赌徒,贪婪的双眼神采熠熠,他自信会有好运。
洋洋自得走到宅院门口,依样朝那护卫现出一块金子,护卫打量他一眼,懒洋洋放他进屋。
长生手一松,金子掉在护卫手中,那人惊喜地一弓腰。
长生昂头迈进院子,穿过照壁花厅,瞧见大堂上翠帏银灯,围了十几桌人。
双陆,打马,牙牌,赶盆,人们心眼着魔,沉醉在输赢成败的迷宫中。
喧沸的人群对新来者视若无睹,骰子和棋牌是此间的主角,它们玲珑的身段在桌案上翻舞,鸣金震玉。
长生用余波搜寻森罗的身影,挨到离他最近的一桌,隔了三个人看他掷骰。
“抢元、斗腰还是挖窑?”森罗悠哉地问对手。
“一把二百两。
”对面的汉子粗眉一拧,拍下一个筹码。
“赌得大些,一把五百两如何?”森罗伸出手掌晃了晃。
那人摇头,“你输得太快就无趣了。
” 这话激怒了森罗,细目一眯,六只骰子溜溜地在骰盆里响动,对面那人无视他花样百出的手势,一动不动盯了他双眼狠狠看着。
花色双飞,三三分相,掷了三个五三个二,名曰“三斗混杂”。
这手气算是中上,粗眉汉子神色淡然,拿起骰盆摇了数下,扔出一个全色,竟是六个一。
森罗冷冷地拍了一下桌子。
长生看不出他神色变化,只看到一张萤火的脸在眼前闪动,很是怪异。
两人又掷了一盏茶的工夫,森罗输多赢少,等长生看烦了之时,粗眉汉子忽然收了手。
“再掷一把,你就欠我两千两,先算账抵钱再说。
” 森罗输红了眼,没事人似的道:“爷输得起。
”招手叫来庄内的管事,说了几句。
那管事叫道:“没这道理,我昭玉庄向不赊账。
” 森罗运掌如飞,直直打在那人面上,漫不经心地道:“瞎了你的狗眼。
只这一千八百两,爷还赢得回来,你不赊账,爷就甩手走人。
” 粗眉汉子听了冷笑。
那管事几曾受过这般气,大喝一声,叫出六个彪形大汉,上来就打。
森罗冷眼瞥着周围,待几人近了,忽然一把尖刀擎在手里,如庖丁解牛送刀如风,切入众大汉胸胁要害。
六人眼前黑影一闪,望了胸口涌出的血箭,不可置信地止步。
那管事傻了眼,转身想逃,森罗将带血的尖刀戳在桌上,喝道:“谁敢离开,爷就剁了他!” 赌窟里静了静,长生咽了口唾沫,后悔不曾早一步出庄。
他偷取出姽婳的香,寻思靠近烛火,渐起的骚乱掩盖了他的举动。
玩博戏的客官个个骇然变色,觑见森罗视线不及的死角,暗地往外挪动身子。
那管事望了不远处的十来个护院,犹豫是否要他们动手,生怕那些人尚未赶来,森罗的刀已刺破他的喉管。
森罗对面的粗眉汉子强扯出笑容,森罗望了他,顽横地道:“赌不赌?”尖刀上的血迹流到桌上,脚边躺了的护院哀哀呻吟,粗眉汉子道:“赌。
”胆气早已弱了。
长生迷香在手,拉开红纱灯罩。
他在紫府惯用香料,知道姽婳此香可夺人气力,先吞了解药,再燃香静待。
纵然一屋子人都须迷倒,情急间也顾不得。
森罗恶狠狠回转头来,看到他的举止,依稀察觉有异。
等香气缭绕飘摇,周边诸人纷纷软倒,森罗伸手在脸上抓捏几把,颓然摔倒在地。
长生奔过去看,他睁大的双眼里透着阴冷的笑意,面目全非,再不是萤火的模样。
长生心里凉了半截,没奈何寻了绳子将森罗先捆在桌脚。
瘫软在地的管事放下一颗心,连声夸他伶俐。
屋里皆是不能动弹的客人,长生查看过先前六个汉子的伤势,稍稍包扎了,步出厅外想寻人帮手。
门房执事者听见动静,召集别处护院赶来,见状一把扣住长生。
那管事浑身无力,努力喊道:“不关他事,快去报官!”四下里闹哄哄乱了一场,等衙门来了人,因博戏是违禁之事,少不得一番打点,将犯人提走。
在衙门里,长生供出森罗是玉观楼的易容师,那些衙役不敢怠慢,急急地又去请了照浪。
“萤火不是犯人,他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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