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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归天马 2(1/3)

哑巴蹲在河边刷锅,白沙摩擦黄铜,发出枯涩而酸楚的声响。

儿子在身后说:“阿爸,那我走了。

”哑巴转回头来看他。

儿子真高,比他妈妈都高,到底是像谁呢。

十一岁,算是成人了,在崭新笔挺的皮袍子里拘束地站着,左肩和两肋上捆着坑坑洼洼的旧皮甲,是两头羊换来的。

儿子走近了些,一脸绵羊似的羞涩表情,头发也永远像遭羊啃过一样,乱七八糟。

哑巴搓净手上的湿沙,用指头替儿子梳了梳。

男孩腰间只挂着朴素锋利的短刀,没有成年牧民惯用的三尺弯刀。

哑巴皱起眉,戳戳束带上空着的皮绳扣绊,儿子明白他的意思,微笑了。

“法特沃木说了,等我进了游哨队,他们会想法子给我找把刀。

”哑巴嘴里无声地嘀咕着,两手绕到自己腰后,从厚实棉袍里笨拙地解下一柄刀,递到儿子跟前。

男孩伸手就抓,哑巴用刀鞘打了儿子的手心,啪地一记清亮声响。

儿子迷惘地缩回手,看父亲两手托着刀郑重送出,示意他用同样的动作接下。

男孩照办了。

刀不是弯刀,入手沉重,顺畅笔直的流线,只在刃尖有一抹凶险弯翘,仿佛动物的獠牙。

男孩抽出刀瞧了瞧。

这玩意的年岁一定比他还大,出过锈,又被磨平了,斑驳丑陋。

“这是刀吗?”儿子有点失望。

哑巴知道儿子在想什么。

他自己也有过这个年纪,那时候只喜欢亮晃晃白闪闪的新家伙,不论趁不趁手,先有一股威风。

他叹了口气,仔细把刀系在儿子腰上,拍拍儿子肩头,让他去。

男孩风一样跳过草堆跑了。

转场的大队明儿就要到了,儿子却连一天也等不了,急着要去与游哨队会合。

往后打仗的日子多得是,多得能让你想抹脖子……这会儿急什么呢。

哑巴嘴边层叠的皱纹微微扯开,现出一丝苦笑。

他回身蹲下,接着擦那口锅。

铁河在脚下缓缓流淌,水波把倒影一条条撕裂,起伏荡漾。

哑巴对着水面走了一会儿神。

不过四十二岁,头发早白了大半,熟铜色的脸皮上沟壑深刻,眼神浑浊,像是五六十的模样了。

儿子又疯疯癫癫地跑了回来,手里挥舞着什么。

“阿爸你看!”是把新刀。

粗糙的没上漆的榆木鞘,手柄上的皮裹条还是鲜黄的,没染过一点手汗。

刀铮然出鞘了,刃有点薄,却挺锋利,日光下一道新鲜雪光刺目。

“游哨队刚买了三百口新刀,法特沃木替我抢了一把来咧!”男孩冲空气中砍了两刀,虎虎生风。

他手忙脚乱解下腰间的旧刀,丢在哑巴身边的草窠子里,“这个还你。

”哑巴张开嘴,好一会儿,又合上了。

他都哑了这么些年了。

儿子全没留意他的神情,新刀舍不得入鞘,一路拿着架势,比划来比划去地走远了。

水里映出老婆通红的圆脸,他抬头,见她在身旁蹲下,搁下一摞锡的、铜的脏旧碗盘,又把他擦洗好的那些收拾起来,顶在头上,临走时冲他一笑。

她做姑娘时,脸就这么红。

羊群在对岸吃草,不算多,四百头羊,每年三口人裁了衣料,余钱还够添换马具,买一大袋子盐。

若是明年春天羔子下得多,兴许能给儿子说门亲事。

他在心里盘算着,埋头使劲刷了会儿锅。

身后的草地上有脚步声,哑巴停了手,眯眼看着水面上倒映出他的背后的两条人影。

日头正当午,河水粼粼闪耀波光,哑巴的眼睛以前被风沙吹坏过,落下了病根,一根睫毛也长不出来,上下眼睑老是湿乎乎的,迎着太阳和大风就淌眼泪,看不清。

他只好又回过头去看。

人他是认得的,只是多年没见,高了,肩膀宽阔了,还带了个形貌丑陋的跟班。

那人摆了摆手,跟班牵了马走开。

他在苏鸣身边蹲下,端详了好一会儿,开口说话,说的是东陆语言:“怎么你还活着?”哑巴嘿嘿笑了,听来如同北风窜过空洞的岩窟。

方濯缨也笑了。

当然,人们现在又叫他夺罕了。

“我记得你死了的。

在居兹绿洲西边的沙漠里。

”他说。

哑巴忽然开口说话,不比耳语更响亮,是从喉咙里一字一字磨出来的枯槁声音:“杂,种,命,硬。

”“你从绿洲出发的时候,就发现我们跟着你了,是吧?”哑巴还是摇头,食指轻敲自己的脑门,叩叩两响。

他的旧日部下也笑了:“原来如此,难怪人人都说苏将军脑子好用。

你压根儿没发觉我们,你只是断定我们一定会在那段路上动手。

”苏将军。

哪一辈子的事了?哑巴伸手到水里洗了洗,在袍襟上擦干。

他的手从小就难看,指节粗大,弯弯曲曲的,只是有劲。

在自己亲生父亲的宅院做了十四年奴仆,又当了十七年的兵,位至大将,统辖过羽林军,最终授了兵部尚书。

再往后的十一年里,他又什么也不是了,连名字也没有,只是个哑巴。

天享四年初春,皇帝的圣意下达,遣他出使殇州夸父族领地,苏鸣知道这就是要他的命了。

平叛复国之后,五名功勋彪炳的大将逐一死去,郭知行的算学运筹,阿摩蓝的用兵谋略,鞠七七的机栝毒理,方鉴明的骁勇善战,顾大成的敏锐诡秘,全都无补于事,他倒是没料到自己是活到最后的一个。

鞠七七死后,苏鸣便撤换了身边下人仆佣,料理贴身杂务的都是严选出来的亲兵。

即便如此,恐怕他的大半举动仍在旁人掌握之中。

只是,那个“旁人”会是谁呢?帝旭终日醉生梦死,迹近癫狂,苏鸣不信他能有如此周密冷静的手腕。

他疑心过是方鉴明,可方鉴明死得比顾大成还早,其后苏鸣身边那无形的巨掌也并未放松。

离开天启时,苏鸣经过相熟的商行层层转托,自殇州分批订购玫瑰金一百五十锭,轻暖的雪凫鸟绒毡两百匹,火山蔷薇晶石八十五匣,见光即燃的磷硝一百桶,货款几乎耗尽他全部家当,却值得。

大漠荒瀚,无论是行商或出使,必然取两处邻近绿洲间最短的路线,以图安全。

依苏鸣指定的时间,数支商队从殇州分批出发东进,前往瀚州南部首府霜还城,所走的正是苏鸣出使的那一条路线,只是方向恰恰相反,将在半途先后与使节的队伍相遇。

夺罕静静说道:“那些商队可让我伤透了脑筋,追踪的人手几乎派不过来,只怕哪一次车马交会的时候,苏将军悄没声息混进往东走的商队里,又掉头回霜还去了,剩下我们在半道上傻等。

幸好那天‘蝎钩’没有发难。

”苏鸣浑身震动。

他采购的大宗珍奇货物运抵霜还后,依约收货的不是他自己,却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掌柜是个笑容可掬的西陆人,左手齐腕而断,左腿也不甚灵便,若无人指引,谁也不会相信他曾是个刺客。

鞠七七孕中在家休养,苏鸣去探她,见府邸侧门台阶旁坐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用散沫花膏给鞠七七的贴身侍女染指甲。

女孩似是察觉了他的注目,嫣然一笑,黝黑的脸上衬出两排雪白贝齿,是个西陆人。

数日后,鞠七七分娩时难产而死。

现在想来,那也该是个刺客。

那些西陆人没有名字,没有来历,他们每一个都叫蝎钩。

蝎钩接活计自有规矩,收账的与行事的多半不是同一人。

若要他们去刺杀,自始至终雇主都不会知道行事之人的容貌如何;若要他们护送,也只有在最危急的一刻,蝎钩才会揭去伪装,现身人前。

苏鸣倾尽身家,以那些珍奇的货物为酬,订下一名技艺最为超绝的蝎钩,保护他由霜还到殇州的来回路途安全。

最终陷入绝境的时候,他还在等着,黄沙风吹得铺天蔽地,沙子像潮水般翻着花儿朝上涌,要淹没口鼻。

他从流沙窝里往外爬,一日两夜里,一刻也不敢停下,还是被吞了进去。

沙子磨哑了他的嗓子,磨坏了眼睑,可蝎钩始终没有来。

“蝎钩……来过?”苏鸣听着自己的声音艰涩,如两片锈铁在轧轧刮擦。

“你那位蝎钩在霜还城内混进了出使殇州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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