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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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手(1/3)

陈见夏在回家的出租车上通过手机银行赎回了一部分短期理财,将五万元转到了纸条上写的账号,收到提示:转账失败。

她又试了好几次,最后给银行打电话,经过漫长的折腾,都已经回到了家中客厅,人工客服才查清楚状况,告诉她,是账号和户主姓名不符。

“建议您和转账对象再确认一下。

” 陈见夏坐在换鞋凳上发呆,不论郑玉清喊了多少次,她仿佛什么都听不见。

到底还是给他留下的手机号发了短信。

“你好,我是陈见夏,你留给我的账号有问题,方不方便检查一下是不是抄错了数字?” 她吃晚饭时魂不守舍,回公司邮件时也魂不守舍,好像又被拉回了高中时代,手机每一次振动,都让她心惊胆战。

却没有一次是李燃。

iPhone也不像小灵通那么容易卸电池板了。

吃饭的时候郑玉清问了很多有关买车的零零碎碎,陈见夏都心不在焉,被爸妈理解为她掏了钱心里不痛快——这倒也没什么错。

的确是心里不痛快,但不是因为给小伟掏钱。

为了强迫自己不去看手机,吃过晚饭后,她说要和妈妈学按摩的手法,主动帮爸爸按腿,帮他舒缓胀痛。

“小夏,有心事?” “啊?没。

” 爸爸笑了,脸微微发肿,像泡过水。

“你手上贴着膏药呢,怎么给我按?” 两天过去,只有爸爸发现她左手扭了,甚至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当然还有李燃,一次借空姐之口,一次当面问。

问过之后,让她打钱。

“一只手也能按,”她转开话题,“爸,你疼吗?” 陈见夏父亲好像想说点安慰她的话,最后还是讲了实话:“一直都疼。

” 见夏的父亲在四十八岁的时候查出了糖尿病,那时她经过了一年预科四年大学,刚毕业,正准备入职第一份工作,隔着电话焦急了一阵子,却总觉得这个消息不真实,仿佛隔着点什么。

耳边吹过热带的风,温温柔柔地问她,这世界真的有雪吗? 她查了一些资料,也问了一些学医的同学,安慰爸妈道,很多人这个年纪查出糖尿病的,单纯性糖尿病,没关系的,就是以后我爸要吃苦了,好多好吃的都要忌口了,还要定期打胰岛素,但别当回事,开开心心的! 但她爸爸是二型糖尿病,这种非原发性糖尿病往往是其他疾病的先兆和并发症,只是县城的医疗水平让他们都没当回事。

甚至觉得,这把年纪得了个不轻不重的常见病,宛如破财消灾,反倒可能是个好事。

又过了一年,在陈见夏正式被派驻上海时,父亲终于撑不住了,浑身不舒服,去体检,大夫觉得不可思议,说,你这个大三阳太厉害了,怎么会一直没查出来?去查肝!还公务员呢,从来不体检的吗?! 查出来了,二型糖尿病是肝硬化的并发症,他不分泌胰岛素的原因是被肝脏影响了胰腺。

肝硬化五分之一,剩下的部分正在逐渐纤维化,谷丙转氨酶超了正常指标一百倍。

陈见夏每年都参加学生体检,自知没有任何问题,电话里劝了一百遍、吵了几千架,最终能说服郑玉清,还是因为戳到了妈妈的肺管子——小伟。

小伟还有很长的未来,不能带病。

他要结婚的,未来说不定还要考编。

母子两个人都去抽血验过了,幸好什么事都没有,不知道什么原因,父亲最厉害的传染期已经过了,一家四口里三个人安然无恙。

见夏爸爸的大三阳就像天降一般,往前解释了二型糖尿病,往后,写就了命运。

妈妈原本正更年期,为女儿不听话闹,为儿子不成器闹,为老公多年在单位升不上去闹,再搜罗搜罗记忆,为二叔二婶闹,为多年前那个“单位里跟老公出差聊天的小卢”闹…… 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那也是陈见夏五年后第一次回国。

她从上海飞,一下飞机直奔医院,爸爸正在做常规CT,她赶到的时候,爸爸自己下了床,走出CT室的大门,看上去如此健康,脸色都是红润的,无法想象在这样一张做了一辈子科员的和气老头的皮囊包裹下,有些器官正在腐化老去。

肝硬化是不可逆的。

他们都知道,谁也说不出“会好的”。

“是我耽误了你,”见夏爸爸平静地说,“你在国内的时间比较多吧?我听你偶尔提起过,你同事都削尖了脑袋想被往外派,就你回来了。

你放心,我没跟你妈妈说,你妈还以为你大部分时间都在新加坡呢,她要知道了,肯定心里没数,有点事儿就得把你往回喊,要不她心里不痛快。

她不使唤你,就不会痛快。

” 陈见夏被戳破假面,难堪地偏过头,咬住嘴唇。

“她那人就那样,照顾我、照顾家的时候连自己都不在乎,命都往里面搭,所以在她心里,把你搭进去也正常,就该这样,养女儿不就是照顾人疼人的吗?” 见夏爸爸叹道:“爸爸都知道,你一直在上海。

你不想回来。

” 不只是不想。

她见了外面的世界,却并没有很喜欢,不肯承认罢了。

爸爸给她找了个体面的理由。

她用右手食指轻轻地在爸爸腿肚子上按了一下,很久很久,那个指印迟迟都没有回弹成原状,仿佛那已经不是富有弹性和生机的腿。

那是一坨橡皮泥。

病痛与衰老,就这样袒露在她眼前。

“我当时以为天都塌了,我刚工作,我还没积蓄,爸……我不怕你死,我怕你治病我拿不出来钱,丢人。

我必须在公司站稳脚跟,我不能总请假,我——” 残忍又真实的话只能和亲人讲。

见夏爸爸笑了。

“那你爸的病还真就停下来了,争气吧?”他说。

的确争气。

陈见夏的爸爸在之后的几年间都没表现出什么问题,提前办了病退,钱没少拿,清闲了,提前进入老年时光,读报、下棋、养多肉植物……仿佛突然就好了,大夫都说,这种不可逆的病,意志力最重要,有些人一两年就恶化到不行了,有些人,十年还跟没事儿似的。

爸爸以强大的意志力把这个病给弹回去了。

他觉得自己因为死亡期限而感到了自由。

一辈子逃避、懦弱,在办公室不出头,在家里不管事,唯一一次出格,是忽然说,想写个遗嘱。

郑玉清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看来自由还是有限度的。

人生下来,万般不由己,唯一确凿无疑的,只有死亡。

死亡是终极的公平,所以人类一切努力、希冀、理想都是在刻意装作看不见结局的情况下努力挣扎,挣扎诞生了艺术和哲学。

“爸,”她胡乱问问题,“你后悔送我出国吗?” “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

” “出不出国,你也不是个能待在省城的孩子。

” “这么说来,”见夏自嘲地笑,“我妈说得对,幸亏有小伟。

我当初还闹你们偏心,其实,幸亏有小伟。

” 床头灯照在老人脸上,见夏爸爸思考了很久,再开口的时候,好像又老了几岁。

“小伟在,我们心里踏实些,好歹出点什么事儿,家里有个大小伙子。

但要说我病的这几年,真苦的还是你妈,小伟就是个杵在旁边的摆设,踹一脚动一下,有他没他,我吃的苦,你妈妈照顾我的累,一点不落。

但好像就是觉得有个儿子在身边不一样,人家也都说,家里有儿子的,请护工,护工都不敢欺负老人。

但是不是真这样,其实我也不知道。

而且我也不知道,要是没有小伟……” 陈见夏爸爸看着她,笑,“要是没有小伟,你还会不会从小就想要往外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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