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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混乱越来越大,怒吼声、哭喊声、狞笑声连成一片,混合着潢水的潺潺流动声、夏日水草丰茂时熏风穿过草地与灌木的呼呼声,形成了一种宛如祭祀典礼上萨满们舞乐的奇怪声音。
而就在这种声音中,火光也迅速席卷了整个潢水南岸的营地,继而引发了某种崩塌式的离散,就好像火堆刚刚燃起,却又被大风吹动,将火星直接扬起一般。
但毫无疑问,就如同风只能吹散灰堆与草叶,却吹不动真正的木柴一样,潢水南岸,还是迅速的形成了几个分散的、明亮的区域,然后依然保持了一定秩序与行动力。
“陛下、希尹相公、秦相公……乌林答尚书。
” 全身甲胄的讹鲁补匆匆进入国主夫妇下榻的市集中央院落,也不管那几个小官,只是朝着院落中几位贵人见礼,然后立即严肃相对。
“末将接到辽王传讯,便即刻来此护驾……可惜仓促间只聚拢三百人,其余的便不是自行逃散,也一时难以聚集起来了。
” “足够了。
” 国主与秦桧以及乌林答赞谟三人一声不吭,任由立在台阶下的希尹当仁不让的接过话来。
“敌人这般虚张声势,而且迟迟不渡河,必然兵力不足,你带来三百人,此地剩余的四百多合扎猛安也都披甲,加一起足以护卫国主安危……静待天命便是。
” 这句话,既是对讹鲁补前来支援的肯定……毕竟,三百人肯定有点少,他应该还留下不少人保护家眷了……也是在安抚惊魂未定的国主夫妇。
而果然,同样披甲等在台阶上的完颜合剌听完这话,立即释然下来,但稍作释然之后,这位年轻的国主便按着腰中宝剑,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 “希尹相公,河对岸果然是马五将军的兵马吗?若是他,为何太原、获鹿不直接降了宋人?为何在大定府不反?而且,为何是从对岸过来,不是从身后追……” “陛下,此时不是计较这个事情的时候。
” 火光琳琳中,一身寻常儒生打扮的希尹忽然拢着手打断对方。
“或许是耶律马五真反了,或许是有小股蒙古、契丹追兵到了长宁,然后说动了、逼迫了耶律马五,又或者干脆是一些契丹人利欲熏心背着马五做此行径,甚至可能只是周边游荡的盗匪、部落听说了长宁的事情后自行借了马五的名头……但都无所谓,因为哪怕对岸来的是耶律马五的部众,也远远少于咱们的大队人马,而咱们却不战而溃,乱成一团……问题根本不在河对面,而在河这边。
” 这话一说出口,秦桧、乌林答赞谟与讹鲁补几乎齐齐颔首。
而合剌则是沉默了一下后,才有些颓丧的点了下头,并放下扶着剑的手: “相公说的是,敌众不足为虑,现在的问题是咱们内里……傍晚就差点哗变,现在更是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到了黄龙府还会出何等事来?” “外面情势怎么样?”希尹避开了这个话题,扭头看向了讹鲁补。
“营地已经大面积失控,全都是劫掠和逃散,几位将军各自收拢兵马,固守待援,但也有些人自以为到了此地,剩下路途熟稔,所以虽能聚众,却还是主动逃散了。
”讹鲁补赶紧解释。
“至于敌众,正如相公所言,只是鼓噪,却尚未渡河……” “逃散的是谁?聚众坚守的有谁?”希尹追问不停。
秦桧眼皮一跳,然后一声不吭,轻轻往侧后方暗处退了半步。
“不敢说确切是走了还是如何,只是依着灯火来看。
”讹鲁补没有注意秦桧的动作,只是小心相对完颜希尹。
“夹谷吾里补将军所居地方昏暗一片,似乎是走了,蒲查胡盏将军所在的最后方倒是灯火通明,远远有号令呼喊声传来,纥石烈太宇将军占据的驿站那里也很亮堂……” “吾里补居然溃了。
”乌林答赞谟一声感叹,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忽然接着问了下去。
“挞懒元帅与银术可都统处呢?” “这二位虽没有多少兵马,但也的确在院中堆火,格外明显……毕竟是宿将嘛。
”讹鲁补依然不敢怠慢。
“他二人其实挨着纥石烈将军的营地。
” 听到这话,希尹与乌林答赞谟忽然便一起停止了言语,在院中沉默了下来。
其余诸人,从国主到讹鲁补,一时俱有些不解,但还是保持了耐心。
唯独秦桧,倒是一如既往的保持了沉默……他现在一个字都不敢说。
就这样,又等了一会,希尹方才重新在火盆侧严肃开口:“讹鲁补,若要你带本部去将河上那座浮桥给烧掉或者断掉,可有把握?大概需多久?” “黑夜之中,除了大概知道对方兵力不会太多外,其余各种情势皆不明朗,所以什么都不好说。
”讹鲁补迅速做答。
“而便是军事上顺利妥当,那再也要大半个时辰才能做完此事回来……” “那就来不及了。
”希尹面色不变,却又笼着手语气平静的继续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现在这种情况,你是想留在此处护卫国主呢,还是想回去护卫辽王殿下?” 此言一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原本就很安静的院内愈发安静了下来,与院外那些嘈杂声形成了鲜明对比。
毕竟,这个问题问的不明不白,甚至有些荒唐……因为讹鲁补本身就是受了完颜斡本的命令来护驾的。
而且再说了,国主本人还在后面呢,难道要人家讹鲁补当着十八岁国主的面说……国主和辽王,我选辽王? 但是,偏偏如此糊涂,如此荒唐的话却是完颜希尹问的。
完颜希尹是谁? 是公认的女真第一智者,是女真国家制度的创立者之一,是女真文字的发明者,是之前数年间国家政务实际处置者之一,是国家的顶梁柱之一,而且随着越来越多的女真名王大将的死亡,他还是将来这个国家能否延续的重要平衡者。
此时此刻,这位相公和大太子领辽王完颜斡本,以及站在他身后的国主本人,这三个人,正是大金国女真族完颜政权还在存续的基本象征。
所以,讹鲁补一时慌乱到不敢回答。
非止是讹鲁补本人,便是乌林答赞谟也有些慌张……秦会之犹豫了一下,他想表现出一点慌张姿态,来与其他人混淆,却表现到生硬的不行,而这又似乎真的体现出了他的慌张……没错,秦桧在这个问题后,终于也有些本能上的失措慌乱了。
外面还在闹腾,一阵风吹来,将院中原本就乱七八糟的影子与光线吹得更加散乱,而此时,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喊杀声,似乎是敌军终于过河了。
希尹仿佛此时才回过神来,然后莫名其妙的给出了一个回复,就好像他之前莫名其妙的问出那句话一样: “我知道了……你就留在这里,安心护驾。
” 讹鲁补愈发莫名其妙,不过,当他点头应声后,目光扫过希尹以及其身后的秦会之、乌林答赞谟,落到更高处一直沉默肃立的国主身上时,却才忽然有了两三分猜度——这话,恐怕不是问自己的,或者说,不止是来问自己的。
不过,这么一来的话,莫非完颜希尹真以为大太子那里会有什么危险不成? 一刻钟后,讹鲁补的这个疑问便消失了,因为随着敌军渡河,亲自出门往外围防线巡视,并登上房顶观看局势的他的亲眼看见,那些所谓耶律马五的部属渡河之后,马蹄阵阵、火把成行,居然没有几个肆意劫掠的,而是果不其然的直奔辽王、大太子完颜斡本所处的位置而去! 全程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什么侦查,却也没有任何误判——三更半夜,乱做一团,仓促渡河,居然一击而中。
而此时,夹谷吾里补部离散,自己所部刚刚来到国主身侧,蒲查胡盏部落在更远处的最后方,大太子仓促之间估计也只能如自己这般聚拢起区区几百兵马。
一见至此,虽是初夏,即便是塞外,也是熏风暖夜,而讹鲁补只觉得心底发凉。
又一阵熏风吹过,瘫坐在外围房顶上的讹鲁补一面使人去回报完颜希尹与国主,一面小心翼翼的在亲兵搀扶下下房往归御前,同时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努力的、快速的去思考利弊: 现在的情况很明显,甭管今晚上来的是谁,耶律马五也好,西面的契丹部落、本地的奚人盗匪,乃至于是从东面来的女真人部众都无所谓了,关键是今日潢水南侧的流亡朝廷队伍中必然有内应,甚至是主使……而目标也非常明确,就是大太子、辽王完颜斡本。
为什么要杀大太子?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大定府(承德附近)时,整个逃亡队伍就都知道了,赵宋官家杀了四太子后,新的言语是,先杀大太子,再定谈和的新条件……这才是金国流亡朝廷里最要命的议题! 之前要杀大太子和一大堆掌兵实权人物,都还在燕京闹出那等事来,何况是眼下呢? 只不过,按照讹鲁补和大多数人的想法,这个问题应该会等到队伍坚持抵达黄龙府后再做探讨和动作的,却不料居然是在黄龙府将到未到,临潢府将离未离的此处。
当然,这些都是木已成舟的事实了,多想无益,关键是自己该如何应对? 或者直接一点好了,自己要不要去救? 是主动提议去救,还是一声不吭等国主和希尹相公下令? 又或者,干脆建议国主和相公不要去救呢? 须知道,刚刚国主和希尹相公的态度已经很暧昧了,而这一次,若真是队伍中的人主导的袭击,那么应该也不会在击杀大太子后再行尝试攻击国主或者其他人吧?自己逃得生路,到了黄龙府后,且看议和结果如何?大不了一头钻入白山黑水中了此残生就是! 但是,为什么国主和希尹相公也会是这个态度呢?他们也参与了吗?还是跟自己一样,临阵有了心思? 总而言之,讹鲁补心思百转,却也不过是片刻功夫而已,其人下得房来,转回院中,另一边国主夫妇与相公希尹、秦会之、尚书乌林答赞谟等人也不过刚刚听到侍卫传讯。
然后,额头微微沁出汗水的国主合剌便忍不住看向了希尹,很显然,他也想到了之前希尹那个奇怪的问题。
“希尹相公……”合剌一时间急的头顶微微沁汗。
“这是怎么一回事?耶律马五将军是受你命令回来的吗?” “与臣无关,臣也不知道是谁。
”完颜希尹摊手做答,语气平静,神色从容。
“只是魏王那一去,辽王殿下便是议和最大之阻碍,而此地位置又过于尴尬,谁都有可能来犯,谁又都不可能真正出大军至此……所以,乱事一起,臣便猜到很有可能是有人内外勾结,或者是谁犯了蠢,居然开门揖盗。
” 合剌听得此言,一时语塞,但还是不安。
原来,因为之前逃窜太快,燕京那晚,恩师韩昉之死对合剌而言一直是个未解之谜,反倒是完颜迪古乃的言语与行为被多人证实,所以,那晚的事情便如同一根刺一般深深扎到了他的心里,这些天这位国主对大太子父子也一直心存提防和不满,万事都只倚重完颜希尹。
然而说一千道一万,完颜斡本于他毕竟有数年的养育之恩,再怎么样合剌也没想过要坐视对方陷于死地的。
“相公。
” 仅仅是片刻之后,合剌便伸手握住了希尹的一只手。
“朕之前没有吭声,是脑子笨,不知道相公的意思,但朕委实没有放任大伯父去死的意思……那是朕的大伯父,还养了朕数年在家中,还是拥立的功臣、执政的亲王……朕若是存心推他去死,还有什么脸面做一国之君?” 讹鲁补心中叹了口气,但也一时释然,毕竟国主这般态度,总好过做个冷眼的,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不用他本人在这里纠结什么了——国主和相公有令,他听着便是。
乌林答赞谟也有些感慨。
至于秦会之,依然一声不吭,只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完颜希尹,好像又一次认识了这位女真第一智者一般。
“陛下说晚了。
”完颜希尹根本没有看任何人,而且语气淡漠。
“现在贼人已经过河,而御前唯一能动的一点兵马便是讹鲁补将军带来的这三百多人……之前提前去汇合辽王殿下倒也无妨,可此时过去,黑灯瞎火的,不怕路上直接一溃了之吗?而若是讹鲁补将军的部属也溃散了,贼人说不定要将国主与辽王殿下一并处置了。
” 合剌惊恐异常,本能去看其余几人。
目光扫过秦桧、乌林答赞谟与讹鲁补,只有乌林答赞谟上前半步,而合剌刚要下来去拉乌林答的手,却才醒悟自己还在攥着完颜希尹的手,也不敢松开的,只能稍微稍微欠身。
乌林答赞谟见此情形,心中哀叹,却是台阶下直接出恭敬言:“陛下……事到如今,国破家亡,地崩山摧,事情根本就不是人力可以为的,又何必多言呢?” 合剌缓缓颔首,终于松开攥住希尹的双手,往后而去,推开半掩之门,恰好看到立在门后的自家皇后,便又牵住对方的手,一起转了进去。
但不过片刻功夫,随着远处喊杀声渐渐聚拢和持续稳定下来,这位国主复又闯了出来,直接来到院中左右相顾:“已经交战了吗?确定是冲着辽王去的吗?” 完颜希尹立在风中,一声不吭,其余人等见状只是如秦会之一般低头不语。
过了一阵子,才有讹鲁补接到内侍传召,匆匆从外围再跑回来,稍作回报:“好让陛下知道,确系是辽王那里被围了,已经开始交战了!但请陛下放心,辽王殿下那里守的很稳……” 完颜合剌欲言又止,看了看立身不动的完颜希尹后,到底是点点头,然后再度回转。
而又等了大约一刻钟功夫,合剌再度匆匆走了出来,就在台阶上相对:“为何喊杀声越来越大?” 希尹依然不动,还是讹鲁补匆匆跑了出去,过了一会才回来汇报:“陛下,契丹贼人渡河后多有零散劫掠和迷路的,现在打了起来,渐渐兵力汇集,所以喊杀声才越来越大。
” 合剌冷笑一声,气急败坏:“确定汇集过去的全是渡河离散的贼人?而且确定是契丹人?!” 讹鲁补哑口无言,只能去看希尹……其实,合剌真说对了一半,讹鲁补毕竟是用兵宿将,之前在外面就大约看的出来,聚拢过去的,恐怕真不是那些来袭部队的零散之众,更像是早有准备的营地内部人员去做引导、攻坚与指挥。
只是局势太乱了,到处都是逃散的家眷和溃兵,而且事关重大,所以哪怕他心里已经有了怀疑,也不好说是哪家派出去的而已。
至于国主这里,完颜希尹相公的态度那般明确,讹鲁补也熬过了最开始那个最艰难的选择题,此时只是纯粹应付罢了。
转回眼前,合剌气急败坏之后也不见人应答,无奈摇头,只能又一次回到了房舍内。
院中依然熏风不停。
讹鲁补见状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重新转出,继续在外围观战……他注意到,蒲查胡盏一度有了异动,但派出的兵马走到一半灯火就彻底散开,然后终于没有再度调度。
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蒲查胡盏的侄子娶了大太子的长女。
他还注意到,围攻大太子的那些贼军,在得到营地内零散部众的支援后,迅速变的有章法起来,他们散开了大太子营地西北一角,却又开始着力从东南面顺风放火,尝试用火攻来了结一切。
眼看着火势将起,讹鲁补心知肚明,国主马上还会出来,而自己恐怕要做出最后的抉择了。
坦诚说,一直到眼下,讹鲁补都还是想救一救大太子的,当然,前提是不给自己招祸。
故此,稍作犹豫之后,这位女真宿将兼战场逃将忽然扭头看向了自己的亲卫首领: “你去一趟,两三个人便可。
” “两三个人能作甚?”亲卫首领莫名其妙。
“契丹人肯定有,关键是想看看那些人里到底有没有女真人?”讹鲁补在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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