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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雪不断洒落下来,越覆越厚。
像是不堪积雪重压的枝条颓然折断,一名貂女向前跪倒,旋即仆卧下去,再无动静。
她足边的玄貂纳闷地转了一圈,嗅嗅她的面孔,而后仰天发出呦鸣。
海市狠狠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垂下眼睛。
过了一刻,另一名貂女纤细身形亦微微摇晃,而后直挺挺地向后仰倒,如一桩枯树跌卧雪地。
庞大的皇家仪仗沉默地观望着她们。
风愈加凶暴,松散的新雪卷成一阵阵细小的银浪,少女们的乌发很快被掩埋,眼前只余下一个崭新纯洁的银妆世界。
海市听见轻轻一声手指骨节握出的脆响。
她转动视线,看见了她左侧的那个人。
那人从青狐裘里露出的拳紧紧地握着,指节发白。
她右侧的人手里执着鞭子,拇指焦躁地抠着鞭柄上裹的熟革。
她身前的人将手垂在身侧,仿佛是很有些悠闲地用食指轻叩大腿--倘若不是御前不许佩剑,那正是平日长剑该在的地方。
他们沉默着,她看不见他们的面孔。
海市抬起头来茫然四顾,齐整明丽的五色方阵一丝不乱。
这静默浩大的奢华队列里,人人都在思索着什么? 树林里传来细小的呦鸣,先是怯怯地一声。
貂女身边的那两只玄貂立即昂起头来急切呼唤。
树林里应答的呦鸣声又多了一个,两只润泽纯乌的玄貂将脑袋钻出树丛,灵巧地跑到雪地里同伴的身边,畏缩地嗅了嗅貂女,一面呜呜鸣叫,一面用身体磨蹭貂女的脸颊。
树丛中簌簌作声,一只又一只雪貂钻了出来,全然不顾十丈远处便有数百人类,纷纷奔向貂女身边,在一片冷白中攒成黑茸茸的两团,像一床活的貂绒毯,严密地遮挡着寒气的侵袭。
几十名狩人牵开四丈宽的网罟,蹑足向貂群走去。
玄貂们不闪不避,偶有一声两声呦鸣,身体却反而将貂女护得更紧,挤挤挨挨地缩成一团,终于被一网打尽。
此时便有一名狩人头目将网罟的抽索送到方诸面前,再由方诸转呈帝旭,将那数十只网中之貂象征性地牵住。
狩人们戴了牛皮的手套,探手入网,将玄貂逐只捉出,它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慌乱抓挠起来,发出尖锐的婴儿般的哭喊。
网罟内的貂渐渐少了,才看见貂女怔怔地坐在一片斑驳的红中间,隔着网罟,转动惶惑的眼,过了许久,终于发出凄厉的叫嚷。
那声音仿佛一道冰冷刀锋冲破网罟,在同一瞬间刮过每个人的后颈。
貂的皮毛一旦破损玷污便失去价值,捕捉它们不可使用刀剑兽夹,即便将它们骗入陷阱,它们亦会疯狂地互相撕扯,将彼此稀世的皮毛抓得支离破碎。
北方诸国传入的貂女诱捕法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存它们的毛皮,对这些无知善良的动物来说,貂女是最好的诱饵,亦能减少许多互相抓伤的可能。
帝旭冷淡地丢开手中的网罟抽索,小黄门立刻上来接下了,另有人送上弓箭。
貂女坐在网中,低头俯视自己的双手。
从脸面到躯干手足,貂爪挠出的鲜红伤痕交织密布。
寒冷没能冻结了痛楚,一滴泪从眼眶淌至指尖,处处牵痛,最终滴落之时,在雪地上溅出一点触目的血色。
冰原上恍如远远开了两簇违背季节的野火花。
海市的眼睛失去焦距,不过是单纯的红与白,却仿佛在她面前猛然展开了千里无垠的蓝。
沉重凝滞的蓝色涌动起来,向她兜头压下,不能呼吸。
钢灰的鲨鳍、湛青纠结的长发、流光溢彩的鲛珠、兵士狰狞的面容,记忆砰然迸碎,无数锐利碎片塌落。
腥咸滋味在牙间泛开,右手手心隐隐作痛。
海市低头俯视双手,并没有伤痕,她却渐渐觉得了那疼痛的形状。
她抬眼慌乱地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
千人万人中,她亦能一眼分辨出他来,如同林中独秀的杉树,并不如何魁伟,却自有挺拔傲岸之气,超然出群--纵然是背负着那些屈辱的名分。
他与帝旭都已将裘皮脱去,教个小黄门一旁捧着,露出里面骑射装扮,单手拎着仪典用的八尺长弓,容姿依然英武豪旷如贵胄少年。
本朝六百七十余年,经历了五十三名褚姓皇帝之统治,其中不乏昏君暴君。
氓民的立命之术不外一个&ldquo忍&rdquo字,六百余年间最浩大的动乱就发生在二十二年前,宵衣旰食、执法明峻的帝修麟泰年间,昏君治世的年头却往往更加平靖。
这个国家太过庞大精巧,即便放任不管,它亦能自己经营自己,支撑着走上许多年--帝王却总是要死的。
人生数十年,昏君与暴君的多半还要更加短些,在万民与帝王的角力中,帝王是永远的败者。
然而帝旭令他们畏惧。
民间或有传言,仍指望着帝旭是一时为佞臣所欺。
可是朝臣们知道他不昏聩,不蒙昧,他深知何谓天理仁道,并亲手将其破弃。
他杀戮时大睁着双眼,毫不避忌罪愆,即便绝情狠辣如方诸,亦只不过是他的身外之身。
可怕的是,十四年已然过去,这两人的躯壳却不曾沾染一丝衰朽的气息。
人人都知道世间不会有不老不死的暴君,但常识永远阻挡不了恐慌的巨流。
如同透过各色皮裘看见了那些若有所思的手,海市亦仿佛听得见身边那些压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无声自问。
这两个人,为什么还不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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