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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妈的,真叫命苦……” 后面的话没能听清楚,因为说到这里,两个人的话音越来越轻。
不过就这些也足够我了解这对姐妹在丢下秦奶奶这么些年后又突然回来的原因。
说来说去,原来是想说服秦奶奶让她们进户口,显然,原本秦奶奶的房子只写了她儿子秦卫民的名字。
所以儿子一死,儿媳妇找来了,她的两个女儿也巴巴地回来了。
关键,还是为了这房子。
想着不由自主地重重关上了窗,“砰”的一声,窗外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转过身看到狐狸站在我房门外朝我弯着眼笑,我瞪了他一眼,他甩甩尾巴跑开了,一边啃着他的苹果。
几天之后,秦奶奶家爆发了一场很可怕的争执。
当时周围很多邻居都听见了她们家的争吵声,因为声音大得半条街都能听到。
争执的起因似乎是因为秦奶奶把媳妇的户口迁进了这套房子,而最终不肯把两个女儿的户口迁进去,终于把两个女儿给惹火了。
最终破罐子破摔开始破口大骂,骂老太太胳膊肘子往外拐,把一个结婚到现在没生过一男半女的媳妇签进户口,却把两个女儿踢出家门。
又骂她老封建,打从生下她们两个就不把她们当人…… 从头到尾始终没听见老太太吭声,而周围邻居听得都不好意思开窗或者出门了,一时周围弄堂里静得只听见秦奶奶家的大声怒骂,骂声几乎可以把房顶都给掀开。
我想她们是真急了吧,这一带的房子一个户口最低也值三十万,两姐妹加上姐姐的儿子加上姐姐的丈夫,凑一起至少一百几十万,不是笔小数目了。
确实也觉得挺怪的,作为一个母亲,给媳妇入户,却不肯给自己亲生女儿入户,这是很让人费解的一件事。
可是另一个角度看,其实也不难理解。
有这样在自己最需要照顾的时候丢下自己离开,又在想要钱却又没能要到的时候凶神恶煞地回来的女儿,那宁可把房子白送给别人,也好过给这样的人。
争吵声一直到当天傍晚才平息下来。
没注意到那对姐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看见老太太一个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弯着腰一点点扫着门口那些被两姐妹当破烂一样摔出来的老酱菜缸。
意识到我的目光,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正想跟她打个招呼,却不料看到她头一低,嘴巴哇的张开,吐出口淡黄色的水来。
把我惊得一跳,赶紧转身出门绕过弄堂直奔向秦奶奶家,到门口她却已经不在了,扫帚被丢在门口的台阶下也没被捡回去,边上一滩水渍,近到跟前隐隐闻到一股发馊了的牛奶般的酸腐味,这让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于是一边叫着老人的名字一边用力拍了拍她家的门,“秦奶奶!秦奶奶!我是宝珠,开开门!秦奶奶!” 叫了半天,可是没人应我。
我绕到窗台下跳起来朝里面看了看。
底楼的客堂里一个人都没有。
不大的地方家具不过两三件,但里头乱糟糟的,一团团草纸被丢得满地都是。
靠近门边供着秦奶奶丈夫遗像的台子上点着盆香,周围门窗都没开,香散出来的烟挤在客堂里一团团的,弄得有点乌烟瘴气。
我跑回门边继续敲门,“秦奶奶!秦奶奶!” 可是半晌过去,依旧没有人理睬我。
忽然觉得头顶有点微麻,我下意识抬头朝上看,随即一呆。
因为看到秦奶奶正站在二楼探头朝下望着我。
眼神空落落的,我在下面敲门敲了半天,她明明都看到、听到了,却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无动于衷。
莫名被她这种怪异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毛,我迅速低头后退了两步。
准备走,想想又不太放心,于是再次抬头看向她,可是她已经不见了。
只一根竹竿从里头挑了出来,竹竿上挂了几件衣服,黑色的绸衣黑色的绸裤,还都光亮簇新的,“哗啦啦”在风里一阵抖动。
那天晚上台风“爱美沙”过境。
说是跟我们这座城市打的擦边球,可就是那么位尾梢朝着这里拐了一下,已经可以感觉到这股渡海而来的飓风圈无与伦比的威慑力。
呼啸而来的风一阵比一阵强,撞在窗上好像一只只无比有力的手在对着窗玻璃猛推似的,“咔哒哒”一阵响,让人不由自主担心这么薄薄一层玻璃在它的淫威下到底还能撑多久。
不过担心归担心,被风撞出来的声音响归响,房间里的窗户还是好好的坚守着它们的岗位,只是声音大得让人睡不着,尤其是那些从对面大厦盘旋而下的呼啸声,鬼哭狼嚎似的尖叫而过,震得窗外雨蓬砰砰直响。
像是不停有人在敲打着窗户似的。
周围人家因此而关紧了门窗早早睡了,于是这夜黑得更黑,声音响得更凌厉。
让人听着不禁心惊胆战的,于是干脆坐起来打开灯,随手抽本书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突然听见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响。
声音很轻,可是在耳边台风肆虐的呼啸声里有种异样的突兀。
放下书我抬头朝上看了看。
没再听到继续有声音从天花板上传出。
充斥在耳朵里的除了风声还是风声,视线刚从上头移开,冷不防窗玻璃上“咔哒”一声脆响。
我几乎是从床上直弹而起的。
迅速跑到窗前拉开窗帘,就看到被风吹得满天碎纸垃圾乱飞的胡同里,一道小小的身影背对着我正一跳一跳飞快朝前行着,朝着秦奶奶家的方向。
弄堂里很暗,那个身影跑的也很快,但背后小山丘似的一块鼓起,满头散乱在风里的白发,还是让我毫不费力地辨认出了那道身影到底是谁。
而这让我感到吃惊,因为那看上去有着不亚于猿猴般敏捷动作的佝偻身影,竟然是秦奶奶…… 忙推开窗爬了出去,费力地顺着窗框跳到地上的时候,秦奶奶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空旷的弄堂里风几乎能把人刮倒,没去管身后的窗在风里摇得啪啪乱响,我顶着风朝秦奶奶家跑了过去。
到她家门口,意外地,她家里的门没被锁上。
可能是刚才她进的仓促,那扇门微扣着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随之而来扑鼻一股味道熏得我几乎窒息。
是一种熏香里掺杂着某种肉类腐败了的味道,很浓,本关在房里散不出去,门一开全集中一起迎头喷发了出来,刺得我一阵干呕。
站在门口吸了半天的气才缓过劲来,我回头朝屋子里看了看。
屋子里一地草纸被风吹得狼藉不堪,几团滚到了我的脚下,看上去湿漉漉的,包着层粘液般的肮脏。
“……秦奶奶……”一时不确定是不是要继续往里走,我在门口朝里叫了一声。
半天没人应声,眼看着周围的风越刮越猛,而四下又空无一人,一时有种莫名的恐慌,我转身走下台阶。
正准备回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细的声响。
像是有谁在呜咽,一抽一抽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的房子里依旧什么都没有,只有满地的纸团在风里滚来滚去,发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又朝前走了一步,身后骤然一声尖叫:“啊——” 吓得我整个人猛一激灵,转身循着叫声传出的方向直奔到厨房门口,一把将门用力推开,随之而来的情形,硬生生把我惊在原地。
一直都以为秦奶奶的两个女儿早就已经离开了,在今天她们大闹特闹之后。
没想到她们却并没有离开。
始终都在这屋子里,只是不知道这种状况维持了多久。
那个当妹妹的抱着腿缩在厨房的煤气灶下,青白着一张脸瑟瑟发抖。
叫声就是她发出来的,不知道之前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抬着头两只眼睛直愣愣盯着天花板,嘴一开一合,时不时发出一两下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
而那个当姐姐的就坐在离她不到两步远的桌子上。
盘着腿,腿中间圈着一堆食物,她就那么坐着在吃,一抓一大把往嘴里塞,那一块块早就长出了绿毛的东西。
看得我不由自主一步步朝后倒退。
突然间那个当妹妹的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手朝天花板上一指“啊”的一声又尖叫起来,叫得我心彻底毛了,头也不回朝着屋子外一口气冲了出去,刚到门口就听到有人高声叫着我的名字,“宝珠!宝珠!” 抬头看到一道身影在我房间的窗户前看着我,肆虐的风吹得他一头长发浪似的翻卷而起,发丝下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下荧荧闪着层似绿非绿的光。
极突兀的一个照面,在这当口把我给吓得脱口一声尖叫:“啊——” 随即辨认出那张脸的主人,“狐狸……” “哦呀!”不动声色看着我的脸,狐狸挑了挑眉,“撞鬼了?” 我无暇计较他的贫嘴,“快报警!” 不到半刻钟,警察和救护车都来了,带走了秦奶奶的两个女儿。
带出来的时候大女儿吐得全身上下都是脏物,可嘴里还在不停地吃。
二女儿痴痴呆呆的,一边哭,一边对着空气叫:“妈……妈……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我们这些围观的都被警察赶到了一边,之后担架从里头抬出具尸体,不许我们看,只在事后听人说,那具尸体是秦奶奶的。
之所以不让我们看,是因为尸体都烂了,一碰一滩水。
据偷看到的人说,那尸体一边被抬出来,一边一路滴滴答答淌着黄水,吓人得紧。
可是一个才死不久的人,怎么可能会烂成这个样子?这是让我非常疑惑的一个问题,而这个疑惑不久之后就有了答案。
答案是街坊里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大叔说的,他说这件事他也只是耳闻,因为实在太不可思议,所以是被局里作为一个非常事件而被锁了档的。
只听几个同事偷偷谈论起,他们说根据尸体解剖确认,秦奶奶已经死了至少有半年多。
也就是说,她的确切死亡事件是在去年过年的那段日子。
这话一说可在我们这里激起了一层不小的浪。
什么话都能乱说,这种事情可不敢拿来开玩笑的,我们这里几乎所有的街坊都可以作证,虽然确实从去年过年之后就很少见她出来走动,可偶然还是能看她出来露个面的,有时候是扫地,有时候是晾衣服,就是这段时间她女儿回来也没发觉她有什么不对啊,怎么会说她已经死了半年了呢?那我们这半年里看到的秦奶奶又到底是什么? “莫非是诈尸?”有人这么神神秘秘地猜测,之后就此沉默了。
如果秦奶奶真的如解剖所示已经死了有大半年,那么确实除了这个猜测,没有更合适的原因。
可这世界上真有诈尸吗? 都说这是迷信。
我无所谓迷信与否,因为我本不是个唯物主义者,更因为我家里那只在唯物主义里根本就不会存在的狐狸精。
所以那个说法,我信。
只是死了半年,她还活人般行尸走肉于这个世间,究竟为了什么呢? 我想起她在市场里捡着那些烂菜叶,想起她说起女儿爱吃糕点、她有了外孙时的喜悦,想起她女儿带着外孙离开后,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满桌亲手做的饭菜前……想起她拒绝让女儿入户被女儿们指着鼻子骂…… 她游荡在这个早已不属于她的世界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后来,听说他们找到了老太太的遗嘱,遗嘱里写明了这房子的归属权,属于她所有的子女,三分于她的儿媳和两个女儿。
那么始终拒绝女儿入户又是为了什么,既然早打算把房子给了她们。
再后来,有亲戚来到她家整理房子和处理遗物,因为她两个女儿已经在那个台风来访的夜晚神志不清,至今还在医院里疗养调理。
清理出来的秦奶奶的遗物很多。
人老了,总有掖掖藏藏的习惯,就像我姥姥。
而很多都是早就没有用了的东西,一些压箱子的老衣服、一些藏酱菜用的坛子、一些书信和一些照片,被山一样堆在门外等待处理的时候,我“刚巧”打从那里经过。
其实就是特意过去看看的,唯恐丢掉了什么老太太生前珍视的东西,忍不住跑去转了转。
不过一圈转下来,确实没什么能替她收着的东西了,正打算离开,可巧经过一堆纸箱,一块东西从上面“啪”的落在我的脚边。
拾起来看时发现是只很旧的像框,塑料的边,有机玻璃的镜面,面子都被磨得有点发毛了。
里头隐约可见一个人,一身深色的旗袍,长长的头发油光水滑地妥帖垂在耳根边,拿着把伞低头站在镜头前。
觉得有点似曾相识,跟收拾的人打了个招呼,我捧着这只像框回家了,有种迫不及待的急切,想把它同姥姥那些舍不得丢掉的宝贝们放到一起。
快到弄堂口时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回头朝秦奶奶家二楼晒台上看了一眼—— 晒台上一个女人在黄昏落日的余晖下背对着我站着,看着楼下忙碌的身影。
女人穿着件墨绿色的旗袍,勾勒着曼妙的身体,她抱肩低头沉思着的样子,有种二三十年代香烟海报明星般风姿绰约的美妙。
(《尸变》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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