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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南漪回去已经是下半夜了,南舟也没去母亲院子里,直接回了房。
睡了一觉,也不大踏实,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到了天亮人才睡过去,似乎还没睡多久,就听到三姨太在外头叫嚷。
睡不下去了,南舟极其不情愿地起了床。
洗漱好往外走,才发现院子里不知道怎么多了不少伙计。
阿胜瞧见她,忙跑到她身边,南舟觉得奇怪,“这些是你请来搬家的伙计?咱们房子还没找呢。
” 阿胜苦着脸道:“是裴家的人,说是房子里的家具大少爷也都抵给他们了。
怕咱们搬走,所以先过来清点。
” 南舟这才注意到三姨太原来正跟在泉叔后头指着鼻子骂他。
南舟摇摇头,“不管他们,咱们先去找房子。
” 三姨太骂了半晌,可领队的泉叔一直装聋作哑,叫她独角戏演得难受。
瞥眼瞧见了南舟,三姨太顿时火气有了去处,“祖宗开眼啊,真是败家啊!凭什么要把房子让出去?这里的家私,哪件不是货真价实的贵重东西。
你这个祸害精,你出生克死你娘,你一逃家就散,你一回来连房子都保不住!” 南舟耳朵嗡嗡响,本不想搭理她,但看她上蹿下跳地忘形,转身凉凉看她一眼,“三姨娘,要怪就怪你自个儿没多生一个姑娘叫你卖,旁人你可都怪不上。
不乐意在南家呆着,大门敞着呢!看在您伺候我爹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也贴您一份儿钱。
反正您是妾,连休书都能省了。
” 三姨太气得直跳。
南舟再不理她,转身同阿胜出门找房子。
家里人多,都是被人伺候惯的,男男女女一堆人,总不能去住棚户,得正正经经寻个住处。
看了一整天,不是价格不合适,就是房子不合适。
好不容易瞧上了一个房子和租金都合适的,房东一听说她姓南,便问是不是西河巷南家。
听得她说是,便说什么都不肯租了。
这样看了两日,南舟再愚钝也明白了,是裴家人做了手脚。
同一户人家好说歹说,那人才说了实情,是有人挨家挨户在震州城里打了招呼,谁也不能租房给姓南的。
南舟气得浑身发抖,裴家人竟然到了这样只手遮天的地步? 房子找不到,灰溜溜地回了南家。
南老爷同三姨太照样劈头盖脸地将她数落一顿。
南舟冷笑,“有这力气不如省省,过两日流落街头,怕是一刻三姨娘都站不住。
” 辗转反侧一夜,第三日南舟自己出了门,把阿胜留在了家里。
阿胜伸长着脖子等她,不见她回来。
他也没闲着,按照南舟的吩咐把家里的行李都打包好,找了两辆马车。
十姨太和南漪都好说话,叫收拾就收拾。
只是三姨太拦住门不叫阿胜进屋,阿胜没办法替他们整理。
到了快日落,南舟回来了,人累坏了的样子,连着喝了三杯茶。
“爹、三姨娘,我定了船,再过两个时辰就走,咱们去建州!”她想过了,裴家人势力再大,手也伸不到建州去。
三姨太自然是不肯的。
南舟不急不恼,走到她身边,靠近她耳语,“三姨太今晚要是不走也行,反正你那包私房钱正好叫裴家人明天来收走。
债是大哥欠下的不假,我都看了,上面盖的可是老爷的私印。
大哥又弄了个假字据,这债现在可都在爹头上。
如今就剩你一个姨太太,既然三姨娘这么有情有义,那我就替爹谢谢您。
” 三姨太愣了下,狠瞪了南舟一眼。
但也知道她说的没错,自己的钱去填那个窟窿不够填的,那都是她用青春和委屈换来的体己钱,不走才是傻。
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把行李往车上装,最后三姨太好说歹说将南老爷骗上车。
两辆车趁着夜色往码头奔去。
南舟今天在外头打听过了,裴家大爷的少爷今天过生日,想是今日处处都松懈。
她定了艘过路的货船,不是本地的,不晓得南家的事情。
南舟虽然自觉什么都计算到了,可心还是高高悬着。
如同六年前她逃跑的那一日,前途未卜的忐忑。
终于平平安安到了码头,船主让工人开始往船上搬东西。
东西都搬上了船,十姨太和南漪也上了船。
南漪紧紧倚在母亲身边,握着她的手。
终于要走了,离开这个鬼地方,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南老爷一直迷迷糊糊的,三姨太将他扶起来,“老爷,咱们坐船了。
” “去、去那儿?” “去建州。
” “去建州干什么?” 三姨太一时接不上话,“去建州住啊。
” 南老爷一挥拐杖,“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建州?我不去!” 南舟不去劝他,因为知道越劝越糟糕,她一使眼色,阿胜便叫了十姨太一同劝。
南老爷被这些人围着吵得火盛,一眼瞥见了旁边不时看手表的南舟,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一扫拐杖,“是不是那个祸害精的主意?她是打定主意要害死我们全家!我不去建州,我生在震州,长在震州,就是死也死在震州!” 他们这边纠缠不休,船主过来问:“小姐,你们走不走啊?” 南漪在甲板上远远看着,猜也猜到父亲犯了倔。
急得没办法,正想也过去劝,却惊恐地发现一队火龙自远处蜿蜒而来。
她冲到南舟身旁,拉着她的袖子一指,“九姐姐,你看那是什么!” 南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长长的一对火把,自远及近。
她的心猛地落下去,是裴家人!这时候什么都顾不得了,叫他们赶紧上船。
可南老爷说什么都不肯从轮椅里挪出来,南舟一跺脚,“请船工把老爷抬上去!” 南老爷疯了一样拿手杖敲打旁人,“滚开、滚开,我哪儿也不去!”工人被他打疼了,都不再肯近身。
眼看人近了,似乎都能清楚地听见脚步声。
南舟急得冷汗淋漓,最后她一咬牙,把十姨太阿胜都推开,“你们先走!”众人只得先上了船。
南舟叫船主赶快开船,阿胜同南漪、十姨太都在船上哭着叫九姑娘。
南舟咬着唇,再怎么样,她不能把自己的亲爹一个人丢下啊。
船身刚离岸,人已经到了眼前。
为首的果然是裴益,还带着一身酒气。
“九姑娘,你这就不对了。
不是同我二哥说好的嘛,怎么反悔啦,想跑了赖账?” “我不是没走吗?送人不行?” 裴益笑着点头,“行、行!”却是一挥手,几个人扑通跳进水里直往船游去,手里还都拿着斧头。
南舟心惊肉跳,“你干什么?” “一家人齐齐整整呆在一起不好么,搞得天各一方的,多不好。
我替你全家团聚啊。
” 只见那几个人游到了船边,抡起斧子就砍下去。
船主吓破了胆,只好按照他们的吩咐又把船开了回来。
南舟眼睁睁看着离开的人又靠回了岸,心凉透了。
“兄弟们,送九姑娘回府。
房子明天日落时才收,九姑娘还能再睡一晚上舒坦觉。
”裴益一招手,乌泱泱的一群人围上来,把行李又给搬下来,赶着人往回走。
汽车里,裴仲桁抽了一根烟卷出来,万林瞧见了忙替他点了火。
裴仲桁深吸了一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个人被带着从他的车旁经过。
人往后靠了靠,有些疲倦。
从他车边路过时,南舟似有感应一样停了片刻,望了一眼车内,眉眼都冷到极致。
他的手顿了顿,半晌才想起她大约不会看到自己。
可就算看不清,她也应该猜到车里坐的是谁。
光影瞬间错乱了起来,变成了他在车外,往马车里看。
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从帘子里露出来,好奇地看着车外。
她看到了一个清瘦的少年拉着一个小萝卜头似的更小的男孩子,她抿了抿唇,然后放下了车帘子。
片刻后车帘子又掀起来,她递了一包东西,“小乞丐,你拿去吃吧。
” 那双手那么白,羊脂一样。
他不是叫花子,可弟弟饿了好久了,再不吃东西会饿死的。
马车里有人低声责备,说她糟蹋东西。
女孩子扭过头同马车里的人说话,有轻快的笑声。
他在自尊和弟弟渴望的目光之间挣扎良久,最后还是走上去,双手接住了她的东西。
她转过头来,对着她笑。
没有因为碰到他的手而展现出厌恶的表情。
那手是那样光滑,那样白净,像是案几上的白瓷观音。
女孩子额发微卷,睫毛、唇角也是上扬的弧度,一双大圆眼睛盛着清澈的光。
她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清新甘甜,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素净的丝绸手帕里包着两块雪白的米糕,上面还点了一点红胭脂。
他赶紧捧给弟弟,弟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马车动了,那女孩子又探出头,“哎,别急着吃,要洗手呀!会吃坏肚子的。
” 那一年,他十二岁。
如果不是后来知道那是南家的小姐,他大约会记得她一辈子的一饭之恩。
当然,如今他也是记得一辈子的。
只是那米糕的滋味,时而是蜜糖,时而是砒霜。
直到人都走过去了,他才将烟卷掐灭,指尖被灼烧的疼痛叫他清醒。
他抬了抬手,汽车夫发动了车子离开了码头。
一行人连带着行李被裴益押回了南家,并且将一个铁锁挂在了大门上。
众人情绪低落,三姨太此时回过味来,突然怨恨起南老爷来——走了多清净,现在可好,又被押回来,明天就要流落街头了! 南舟垂着头不说话,南漪倚在母亲怀里。
阿胜红着眼睛想找南舟拿主意,看她的样子却又不敢开口。
各自心事重重。
过了半晌,南舟站起来,“天快亮了,阿胜,咱们去厨房弄点吃的。
” 南漪也站起来,“九姐姐,我也去。
” 南舟点点头。
南老爷转着轮椅,笑得有点癫狂,“谁也别想把我从宅子里弄出去!” 南漪听见了,无措地看了南舟一眼,她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挺直了背往前走。
灶上的火已经灭了,好在还有柴火。
三个人都没做过伺候人的事情,摸索着生火煮粥。
火没生起来,烟却弥漫的到处都是,呛得人直咳嗽。
等到火好不容易烧起来,三个人像孩子一样欢呼起来,再看看对方脸上,都快成了黑脸包公。
南漪蹲在炉灶前煽风点火,阿胜打水,南舟淘米下锅。
正在煮粥的时候,十姨太过来说那位姓陆的医生又来了,说是来给南漪换药。
南漪虽然不想去见外人,但这种天最怕伤口发炎。
姐妹两人就着水随便洗了洗脸去了前厅。
陆医生正在同三姨太闲话,自陈姓陆名尉文。
三姨太照常不露声色却又仔细翔实地将人家的家事问了个底朝天。
南舟同南漪进来的时候,正听见三姨太说:“陆医生这样留洋回来的精英,家里的少奶奶得多有福气啊!” 陆医生腼腆地笑了笑,“我尚未娶亲。
” 南舟同南漪面面相觑,三姨太的用意未免太明显。
南舟轻咳一声,迈步进来同他问好。
陆尉文见有人进来,礼貌地站起身。
一对美丽的女孩子随着晨光一起进了房间,一个妍丽,一个清婉。
上回来是夜里,南漪样子又有点狼狈,披头散发的。
今天一见,才知原来是位遗世佳人。
他自然不好看得太久,将诊箱打开,“我正好出诊到这边,想起南小姐家就在附近,过来看看愈合情况,也该换药了。
” 南漪看了南舟一眼,南舟点点头,她这才垂着头道:“谢谢陆医生。
” 南漪坐下,胳膊搭在茶几上,慢慢卷了袖子。
白日光线好,他这才注意到她小臂上有几道旧伤,不知道怎么来的。
可看了后叫人心里蓦然发疼,于是手下也轻了。
陆尉文熟练地拆了旧纱布,仔细清理了创口,然后又上了药重新裹上纱布。
“愈合的不错,但还是要注意防水。
等差不多了就不用包着了,我过几天再来看看。
至于疤痕……” “多谢陆医生,不妨事的。
”南漪打断他。
“回头我叫人送疤痕膏来,我那里有个效果很好的。
不敢说一点不留痕迹,起码不会太明显。
” 南漪把袖子放下,知道他瞧见了胳膊上的旧伤,脸涨得发红。
南舟见状,替她解围,“不用麻烦陆医生了。
我们今天就要搬家,您给我留个地址,我过几天带漪儿去您诊所里复查吧。
” “哦,是这样……没关系,我经常出诊或者有手术,路过贵府的时候给送过来是一样的。
”陆尉文的表情很认真,似乎一点听不明白对方的言外之意。
南舟觉得这个医生实在纯良的有点傻气,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其实我们还没有找到住处……” 陆尉文不可思议睁了睁眼睛,“没找到住处今天就要搬走?”他边收拾诊箱,边在想什么似的,忽然笑道:“对了,我有个亲戚在震州有个房子。
他们搬到沪上去了,房子一直空着。
就是地方小了些,不知道南小姐介不介意?” 南舟的眼睛亮了亮。
她亲自将陆尉文送出去,只是路上同他道:“实不相瞒,我们家现在有些困难。
没找到住处,不是因为价格谈不拢,而是因为有对头从中作梗。
很谢谢陆医生热心帮忙,但是我怕会给您带来麻烦。
” 陆尉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个南小姐大可以放心。
我那个亲戚在震州城里大约应该没什么人敢找他的麻烦。
南小姐不要想这么多,这样,我现在就带你过去看看房子,要是还满意,你们就可以搬过去了。
” 南舟没想到房子的事情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解决了。
房子是一间三合院,四五间厢房。
不大的院子打理的还算整齐,基本的家居日常用品都一应俱全,南舟很是满意这个房子。
谈房租的时候,陆尉文推辞再三,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有人来住省得他再费心找人打理。
无功不受禄,南舟谢了他的好意,还是按照市价拿了房租给他。
陆尉文也没再推脱,收下了。
南舟叫阿胜找人搬家。
从宽阔的大宅子到了拥挤的小院子,众人心里难免落差。
但南漪也不说什么,卷起袖子同阿胜一起打水扫地擦桌子。
东西好安置,人却搬挪不动。
南舟站在南家老宅的正厅里,三姨太同南老爷仍旧不肯走。
只是三姨太骂骂咧咧一天,已经没了力气。
南老爷却不知道哪里来了劲头,一直数落南舟。
南舟听也听乏了,心也疼麻木了,反而什么话都不入心了,耗就耗着吧。
到了日落,裴益果然带了人来收房子。
先着人检查了一遍先前贴了封条的家具,一切无误。
裴益在正厅里转了一圈,还没开口说话,南舟站起了身,“不是我言而无信,是我爹不肯走。
四爷要收房子请便,麻烦将我爹抬到我们的住处。
”说完竟然多一眼都没有。
南老爷终于坡口大骂起来,“你个败家丫头,联合外人来对付亲爹,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当初怎么没把你淹死在水缸里!” 南舟鼻头一直酸着,拼命忍着眼泪,再转过身的时候反而是一张笑脸,“是啊,多谢爹爹当年不杀之恩。
你养了我十五年,现在我也放句话在这里:换我养你十五年,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再往后您便自求多福。
你的那些小老婆一个个气死我娘,这笔账我也记着,咱们有日子好好算。
”说完人就走了。
裴益看得新鲜,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女儿,他都忍不住想说她不孝。
但现在收房子要紧,他抬抬手,一群人一拥而上,将南老爷和三姨太抬起来扔上了马车拉去了新家。
南老爷满胸愤恨,一口气没上来,人差点死过去。
又是请大夫、又是弄药,将将忙活了一宿。
裴益乐呵呵地回了家,见裴仲桁的书房里还亮着灯,便拐了进去。
裴仲桁照常在默经文,裴益走进来,拖了个椅子反坐下。
捏了桌子上的一块枣糕,边吃边把今天的南家的事儿说了一遍。
裴仲桁像个入定的老僧,裴益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也不知道谁借他的胆子,敢租房子给南家的丫头!明儿,不,过几天吧,我就叫房东把人赶出去!” 裴仲桁的目光动了动,放下了笔。
轻轻吹干了墨迹,照常一张一张扔进火盆里烧了。
裴益露了一个可惜的表情,“好不容易写的,怎么好好的就烧了,多浪费!上回娘叫你抄经,你也不给她抄。
自己抄的还烧,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裴仲桁却是拿干净帕子擦了擦手,“不用去打听了,那房子的房东是我。
” 裴益嘴里的枣糕惊地掉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悟出来他的意思,手指冲他点了点,不正经地笑得起来,“哈哈,二哥你不会是想睡那丫头了吧?” 裴仲桁在他脑袋上弹了一指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 裴益撇撇嘴,“别跟我掉书袋子,听不懂。
” “你就装傻吧。
叫你节制点,回头得了病有得你哭,也不怕去医院打606。
” 裴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那不会,我小心着呢,找的都是干净的姑娘。
” 裴仲桁不再同他说这个,换了话题,“最近不要再惹南家的人,听见了?跟你说过多少回,一刀刺到底,那是仁慈;慢慢地割,才是报仇。
” 裴益揉了揉脑袋,哼了一声,“真麻烦!算了算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好,我不惹他们,可是他们要是撞我枪口上,就别怪爷不客气了。
” 裴仲桁没再说什么,拿了本书看起书来。
裴益呆着也无趣,想了想昨天宜春院新来的姑娘挺入眼的,便跑去找姑娘了。
等到人走了,裴仲桁才放下书。
抬眼一望,外头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
书本里夹着一方素净的手帕,只在四角绣了很小的几朵石榴花。
经年累月的,那花却不见褪色,火红刺目,鼻端似乎还有暗香浮动。
那雨声嘀嗒嘀嗒,落的人心都乱了。
院子里有棵石榴树,纤细的枝丫被雨水砸弯了腰。
南舟坐在小马扎上一手托腮一手扇着小蒲扇,面前的小泥炉子上正熬着南老爷的药。
火舌舔着瓦罐的哔啵声,雨落的掷地声,罐子里沸水的咕嘟声都混在了一起,时间仿佛停住了一样。
南老爷病得更狠了些,还能说话,只是更不利索了。
她假装听不懂的话,就能清净一只耳朵。
另一只耳朵不得清净,自然是三姨太在数落十姨太伺候的不好。
请丫头倒也不是多贵,只是南舟不想惯她的脾气。
南漪红着眼睛走过来,也寻了个马扎靠在她身边坐下。
开始也是拖着腮,过了一会儿,人往她肩上倚了倚。
南舟因为肩上的那点重量从神游中清醒过来,侧了侧头,看见南漪清瘦的脸庞。
妹妹也仰着头看她,两个人相视一笑。
南舟独来独往惯了,可看到南漪,就生了要保护她的心。
她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胆大坚韧,一个柔软怯懦,她保护的不过是另一个自己。
可这世间谁来保护她呢? “你太瘦了,以后多吃点。
”南舟用厚布包着瓦罐盖子,掀开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我吃不下。
” “吃不下也要吃,身体好了才有力气干别的。
” 南漪低着头不说话,就算有点好东西,都要先紧着南老爷,剩下的都叫三姨太抢了。
南舟知道她想什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话,“等会儿药熬好了,我带你上街买好吃的。
你悄悄藏一点带回去给十姨娘吃。
” 南漪使劲儿摇头,指了指三姨太的屋子。
南舟笑得调皮,“不叫她知道,她那么胖,少吃两口瞧着还顺眼些。
” 南漪也抿着嘴低笑。
熬好了药,端给了三姨太。
如今南老爷只吃她经手的东西,怕其他人害死自己。
三姨太不愿意做伺候人的活,可她也不肯拿私房钱出来请人,南舟更不肯。
最后协商的结果,就是她只管照顾南老爷,其他的事情不做。
旁人为了耳朵清净,也没什么意见。
三姨太自己的私房钱是有一些的,到乡下找个地方养老也是够的。
只是一恨南家的两个小妖精,另一桩心事,她听说过南老爷有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当时分家的时候谁也没瞧见被谁拿走了。
她怀疑那宝贝要么在南舟那里,要么就是南老爷偷藏了起来。
总之,这样的宝贝,她怎么也要分一份。
外头的雨势收了不少,淅淅沥沥地落着,南舟同南漪合撑了一把油纸伞出去。
这庭院地理位置好,是闹市里的背巷,走走就到了震州城里最繁华的地段。
南漪是旧式的养法,没去外头学堂读书,在家里上的私塾。
平常外出的机会少,出了事后更是不肯出门。
现在她跟着南舟仿佛变了一个人,有了主心骨,什么都不惧怕了。
外头的世界比她想象的要丰富有趣的多。
在街上逛了一阵,雨停了。
太阳出来了,路上又热又潮。
南舟收了伞,看到卖冰的,停下来买了两碗冰。
两个人坐在路边肩并着肩吃东西,低声笑语,少女们简单的快乐。
裴益从聚鑫斋出来,顺子跟在他后头提着一大包点心。
汽车夫把汽车开过来,顺子眼尖,指了指街对面,“四爷,您瞧那个不是南家的十一姑娘吗?” 裴益一听,下意识抬腿就要过去。
走了两步想起裴仲桁的话,又撤了回来。
“没见过女人,多稀罕哪?”他不甚在意地飘了一眼。
南漪穿着浅葱绿色的短袄,黑色长裙,脸上一团笑意。
他哼了一声,还以为这女人不会笑呢!不过笑起来倒是好看的紧。
顺子把车门拉开,裴益坐了进去,顺子也跟着猫着身子坐进来。
裴益一摆手,“去,把那包点心给十一送去。
” 顺子“啊?”了一声,“这个不是带到山上孝敬老太太的吗?” “你不会再买一包啊,脑子长着是摆设用的?” 顺子忙说“是、是。
”笑咪咪地提着点心到了两人面前,双手把点心往南漪旁边一放,“十一姑娘,我们爷送给你吃着玩儿的。
” 一见是裴家人,南漪顿时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冰碗也摔到了地上。
裴益在车里见了,撇撇嘴,“这点儿出息。
” 南舟自然是不会要他的东西的,拉起南漪就走。
顺子知道东西送不出去,回去定然一顿好骂,说什么都要交给南漪。
几个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惹得路人侧目。
顺子把东西硬塞到南漪手里,她像被扎了一样,猛地甩了出去。
顺子见状,露了凶像,南舟挡在南漪面前,“你们二爷白纸黑字可是答应不再骚扰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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