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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人 邓晨跟着刘縯三兄弟造反之时,新野邓氏一族受到牵连,连祖坟都被挖开刨尽,更别提那些宗祠庙堂了。
邓晨因此遭到族人唾骂,说邓家原本富足,他是鬼迷心窍才听老婆的话,跟着几个妻舅发疯,以致连累全族。
邓奉是邓晨的从兄之子,也就是所谓的族内远房堂侄,从我“老妈”邓氏那层关系排辈儿,他也算是我的侄子,虽然他不过才与阴识年纪相仿罢了。
新野邓氏亲族在遭到新莽政权的血洗之后,存活下来的人丁绝大部分逃往淯阳,投奔邓奉,尊其为宗,马首是瞻。
尽管邓奉在不久之后也起兵追随刘秀,但南阳郡的邓氏一族却并没有因此改变,仍是奉邓奉为宗主。
汉代特定存在的宗族势力,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大过一些小地方政权,这些具备血缘亲属的团体,比其他零散小势力更具凝聚力。
宗主的权力虽然大不过政府官吏,但是在家族内部中,却有着绝对的号令权。
幼时我常去淯阳,在邓奉家打混日子,他家地方大、人口多,虽然地广仆多在阴家而言,并不是件稀罕事,可邓奉不比阴识。
也许是看我年纪比他小,也许是看我辈分比他高,邓奉在面对我的时候经常带着一种纵容讨好的味道,由着我的性子在他家无法无天似的胡来。
和阴识相比,邓奉不会给我宗主式的家长脸孔,不会动不动就给我讲一大堆大道理,不会限制我的自由喜好,不会强逼着我学琴刻字。
唯一不喜的是邓奉的花心,他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男子一样,不仅家中收纳娇妻美妾,还蓄养娈童,喜好男色。
我对男男的同志之恋虽不怎么排斥,但是对这种又爱男又爱女的双性恋者,从骨子里还是有种难以苟同和接受。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对待性取向问题的态度以及看法上,我的现代观念或许还远不及两千年前的汉代人来得开放。
双性恋在汉代已盛为风行,平头百姓暂且不说,仅在上层社会,蓄养娈童的现象便十分普遍。
在这个时代,男色的吃香程度,有时候甚至一点不亚于女色。
也许在他们这些古人眼里,邓奉这样的行为并无不妥或者奇怪之处,单从他家妻妾、男宠和谐相处便可知道,其实真正对此大惊小怪,久久无法释怀的人,只我一人而已。
这也是为什么邓奉家虽好,我却总是住不长的真正原因。
说实话,每当我看着那些妻妾与男宠们有说有笑的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身上就会抑制不住地浮起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到了淯阳,才知刘秀为应命赤伏符上我胡诌的那句“四七之际火为主”将洛阳改为了雒阳。
取意乃是指新建的汉属于火德,火遇水不祥,便去了“洛”字的三点水,加了个“佳”字,改为“雒”阳。
我在淯阳刚住下不到两天,便开始懊悔不迭。
邓奉不在家,这会儿正跟着刘秀南征北战,家中门客、壮丁能用之辈,皆已带走,剩下的都是一些无法适应军中颠簸生活的家眷。
于是,从长安逃回,不肯回新野老家,反而投奔淯阳而去的我,无可避免的得面对邓奉的一家老小。
虽然行事已处处低调,我恨不能十二个时辰躲进房里便不再出来,可惜现在我的身份不容我有低调的念头。
今时已不同往日,我是谁?我可是阴丽华,是汉建武帝刘秀的妻子!搞不好那可就是一代皇后、母仪天下的命。
邓奉的家人一听说我来了,那还不跟蜜蜂见了花蜜似的,一个个殷勤巴结,根本不给我有半点私人空间喘气的机会。
从眼下的形势分析,躲淯阳邓奉家实在是一招烂棋,这接连几天车水马龙的喧嚣闹腾,别说近在新野的阴识早把我的老底调查得一清二楚,只怕连远在雒阳的刘秀,也能马上得到消息。
心里忽然添了一种充满矛盾的忐忑,虽然有点鸵鸟,但我仍会不自觉的猜度,他在得到消息之后,会不会找来? 不想他来,可又怕他当真不来! 这一夜做了一宿的梦,梦里景象凌乱,我试图在梦中抓住些什么东西,来填满自己一颗失落空洞的心,然而梦境永远只可能是梦境。
当梦醒来,当黎明打破黑夜的昏暗时,仍旧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独自躺在床上,眼角泪痕宛然。
拭着眼角的泪痕,我不禁哑然失笑,我在惆怅些什么?又在期待些什么?我的内心到底在等待和期盼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 想见他吗?他如果当真来了又如何? 跟他回去?我能吗? 闭上眼,脑子里一片混乱,像是塞了一团无法理清的乱麻。
我气恼的穿衣下床,刚想找梳子梳理头发,身后蹑手蹑脚的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起初我没怎么在意,然而那人却在我身后停下脚步:“奴婢伺候夫人梳洗吧。
” 握着梳篦的手猛地一抖,我回头,果然看见琥珀正直挺挺地跪在席上,眼中含泪的凝望着我。
“你怎么”眼光不自觉的往门外飘去,我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大哥他” 她垂眼,带着鼻音回答:“大公子正在堂上。
” 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眼前仿佛晃过台风海啸过境后的惨烈幻象,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见着夫人无恙,奴婢很是欢喜”琥珀一边说一边给我磕头,激动之余竟然滴下泪来。
“嗳,你这是在哭呢,还是在笑啊?”我手忙脚乱的将她从席上拉了起来,随手扯了衣袖替她拭泪。
“奴婢心里欢喜自然是在笑。
”嘴里说笑,眼泪却仍是不住的往下落。
她这么一哭,反倒勾起我心底的哀伤,鼻子一酸,差点便想把她拉过来两人抱头痛哭。
这个念头才刚刚闪过,我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愣住了。
琥珀是我的陪嫁丫鬟,按理不该随阴识一同出现在这里。
作为陪嫁丫鬟,打从随我出嫁那天起,她就不再是阴家的奴婢,她的主人除了我之外,也不再是阴识。
“你你从哪儿来?” “这两年奴婢留在雒阳,未曾在夫人跟前伺候,奴婢思念夫人,常以泪洗面,侍中傅大人怜惜奴婢一片忠心,所以此次带奴婢一同前来南阳郡接夫人回都。
不过陛下有旨,命傅大人先往蔡阳接湖阳公主,又绕路去接了宁平公主,所以耽搁了些时日才见到夫人” “湖阳公主”我只觉得脑袋涨成两个大,不过转瞬已完全领悟这两位公主所指为何,不仅如此,隐约间我还捕捉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我紧攥的手心里顿时黏糊糊的直冒冷汗。
“是哪位傅大人?” 琥珀垂首:“傅俊傅大人。
” 我眯起眼,已经完全能想象出此刻门外的一片热闹景象。
这下好了,不只招来了阴识,还把刘黄、刘伯姬两姐妹也给招来了。
刘秀,你这是非要逼得我毫无半点退路吗? 怕我再逃避,不肯乖乖跟傅俊回雒阳,所以准备跟我打一副亲情牌,把我认识的亲人都聚集到一块来劝我回心转意?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亲自来? 心念方起,忽又泄气。
刘秀亲来又如何,按我此刻的心情,只怕一听说他来,立马卷包袱望风而逃。
他早已把我看得透透的,甚至比我自己看得更透彻明白。
幽幽地叹口气,这份百转千折的心思却是无法跟眼前这个小丫头讲得清楚,我望着她软弱无力的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彷徨与苦涩。
“琥珀。
” “诺。
” “郭郭夫人她” 琥珀不愧是阴识一手调教的侍女,我话还没起头,她便乖觉地答道:“夫人请放宽心,郭夫人即便有子,也是妾室,夫人才是陛下正娶之妻,皇后之位非夫人莫属。
” 我涩然一笑:“这是陛下的意思?” 她一哆嗦,面色慢慢变了:“陛下虽然未曾这么说过,但是,这是事实” 我听出她话里的颤音,不忍再为难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没关系。
我从来就没在乎过这些虚名。
” “夫人!”她激动道“夫人怎么可以不在乎呢?要知道” 我摇头打断她的话:“别说了,一会儿你悄悄去把大公子叫进来,别惊动傅俊和其他人。
” 琥珀欲言又止,终于在伺候我洗漱完后无言的退了出去。
铜镜中的那张脸孔,五官虽然不够明朗,可是轮廓的线条却分外清晰。
经历过长安那场耗费心神、朝不保夕的劫难,我明显瘦了许多,眼眶抠了,下巴尖了,抚摸着略带粗糙的肌肤,我不禁紧张起来。
等会儿要是看到我这般憔悴落魄的模样,阴识是否会更加气恼我的任性妄为? 咬着干裂的下唇,我呆呆的望着镜中的自己,考虑要不要敷些铅华把自己的面色弄得稍许有点人样,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吓人。
但这种名为铅华的妆粉,其实就是铅粉,用多了,实在对身体无益。
这个时代的女子爱美,素爱用铅华敷脸,我却是深知其毒,平时宁可素面朝天也不愿用它。
正犹豫不决,门上忽然发出一声轻响,门开了。
我跪坐于席的身子顿时一僵,脊背挺起,粉盒失手滑落,白色的粉尘沾上酱紫色的裙裾,分外抢眼。
铜镜中有个颀长的身影缓缓靠近,最后停在了我的背后。
我鼻子猛地一酸,眼泪竟然不受控制的滴落,溅上沾粉的裙裾。
我用手捂住眼,手指用力摁在眼睑上,然而即使不睁眼,一声抽噎却已不争气的从我喉咙深处逸出。
胸口一阵发闷酸涩,压抑许久的情绪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倾泻的缺口,哗啦一下全部溢了出来。
背后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阴识揽臂从身后搂住了我,像抱孩子一般拥抱着我,胳膊收紧,那样的力道仿佛要我把揉进他的胸膛。
抽噎声越来越大,泪水涟涟,我手上还沾着铅华,被泪水润湿后,变成一团糊状黏在脸上。
阴识的呼吸声很重,叹息声更重,他的下颌顶着我的头顶,一只手抓住我的两只手腕,将我的手强行拉下。
我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一口气抽抽噎噎的憋在胸口,泪眼模糊中夹杂着一丝狼狈的扭头。
一别两年,阴识的相貌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气质却愈发成熟稳重,此刻那双桃花眼眸瞳微红,目中正隐隐含着泪光。
“大哥”千言万语,凝于唇边。
他紧抿了下唇,轻轻拍了拍我的面颊:“回来就好。
”淡然的四个字,却带着一股压抑的喑哑。
我心里又是一酸,终于情难自禁的放声号啕,转身扑进阴识怀中,哭得浑身颤栗。
没人知道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受困长安,经历了多少劫难,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无人倾诉,我只得把所有的委屈都吞咽进肚,独自默默忍受。
伏在阴识肩上正哭得稀里哗啦,面前忽然递来一块罗帕,我未曾犹疑,顺手将帕子接过擦脸。
“没擦干净。
”生硬的口吻,带着一种不满的情绪,我手中的罗帕被人遽然夺走。
恰在我愣神那会儿,一只五指修长的大手拿着那块罗帕,径自抹上我的眼角。
“唔”下手好狠,竟然半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
我停止哭泣,本能的冲他呲牙。
阴兴半蹲半跪的待在阴识背后,完全无视我对他的警告,漠然且固执的将我哭花的脸仔细擦了个遍。
他擦得很专注,我愣愣的瞅着他,刹那间神情有点恍惚,眼前的少年给人以亲切的熟稔感的同时,又掺杂了些许陌生。
两年不见,他的脸上已褪去幼年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类似阴识般的沉稳内敛,显得更加俊气逼人。
只是那对眉眼,比之阴识,却又少了份妩媚柔和,多了份凌厉冷冽。
“兴儿长大了。
”我哽咽的念叨。
阴兴倏然停手,白皙的俊面上微微一红,悻悻的站了起来:“你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没心没肺,愚不可及” “阴兴!”阴识毫不客气的连名带姓的饬责二弟。
我噗哧一笑,阴兴瞪了我一眼,不冷不热的嘲讽:“不是很会哭么?怎么不继续哭了呢?” 我扁着嘴不说话,阴识拥着我,桃花眼放电似的瞥向阴兴,声音不高,却很能压制人:“还有完没完?这么啰嗦,为何我让就儿跟来时,你又非说得换你随行?” “我”阴兴俊脸通红,阴识摆明就是故意要拆他的台,把他闹了个大红脸。
我心中泛着感动,若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对我的关怀是真心真意、毋庸怀疑的,非属阴家三兄弟不可。
不只这三兄弟,阴家上下都是我的亲人,是真心疼我、爱我、关心我的骨肉血亲。
不管我是管丽华还是阴丽华,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对不起”埋首阴识胸前,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满心愧疚。
我的固执任性,害他们一直为我的安危揪心牵挂,我真不配做他们的亲人,不配享有他们待我的好。
“知道做错了么?”阴识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可那隐隐的压迫感却令我呼吸一窒。
果然他推开我,强迫我抬头,直颜面对他,那双妩媚的眼眸射出犀利的光芒“如果当真知道错了,以后便乖乖听哥哥的话。
” 我强咽了一口干沫,敏感的神经绷紧,几乎已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大哥” “别怕。
”他冲我柔和一笑,带着怜惜般的宠溺,轻轻的拂开我额角的乱发“哥哥陪着你”“哥” “我们一起去雒阳。
”他笑着眯起眼,眼眸中闪烁着一抹凛冽锋芒,这种意味深长的笑容让我心颤,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代表着他已报了志在必得的决心与自信。
彷徨的移开目光,转向阴兴,却发现他正冷着脸站在阴识身后,一副超越自身年龄的老成表情,不苟言笑,严肃冷漠,完全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
那一刻,我骤然顿悟。
这已经不是我逃避情感的个人问题,只要我还是阴丽华,还是刘秀的妻子,便无法真正逃离。
我有家人,并非当真是孤身一人,我做什么事情,由此牵连的可能是阴氏一族的荣辱。
这便是宗族势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阴识虽然不会太过勉强我做我不喜的事情,但是当初选择下嫁刘秀的人,是我自己。
那个时候,他给过我选择的机会,是我一意孤行,自己选了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而今这个选择已连带决定了阴氏一族人的命运。
到如今,我将要为我当年的决定背负起全族人的未来。
沉重的吸了口气,十指不禁微微颤栗,我把双手交叠,使劲压着手指,强作镇定。
“丽华,你是个明白人。
”阴识微笑。
十指绞缠,我咬了下唇,疼痛感使我混沌的头脑稍许清醒:“是,大哥,我明白但是,别对我报太多的期望。
”我哀伤的抬起头,凄楚的凝眸望向他“我怕控制不住,我没办法平静面对我怕,到了雒阳最后仍会叫你们失望” “我们能体谅你的难处。
”他洞悉了然的笑“但也相信,你无论做什么,都会先经过一番慎重考量,权衡轻重。
此次到了雒阳,你且放心大胆的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其他的只管交由大哥来处理。
你无需犹豫,只需记得,你永远不是孤单一人,你背后有我,有我们,有阴家。
” 我疲惫的闭上眼,沉重的点了点头。
阴识的话,一语双关,看似点到即止,却字字句句点在要害。
这番话,既可以当作是他对我的鼓励安慰,也可以听成是一番提醒警示。
如今这一去,只怕当真要步步为营了。
聚首 建武元年岁末,在一片苍茫寂静的雪色中,有这么一支庞大的车马队伍,行色匆匆的在暴风雪中蜿蜒而行。
领队的除了侍中傅俊,还有原玄汉更始王朝的西平王李通。
两年多不见,李通见老了许多,原本清俊的脸容成熟中增添了几许沧桑,刘伯姬与他站在一块儿,反显得像个明媚少女,一如我初见她时的娇艳模样。
这对夫妻在人前相互交流并不多,然而每每眉眼传神之际,两人相视而笑,淡定中皆带着一种和谐的默契,让人见之心生暖意。
想当初刘家兄弟姊妹六人,高堂尚在,合家融融,那是怎样的温馨光景?转眼物是人非,到如今刘秀身边的骨肉至亲最终只剩了一姐一妹。
刘秀性柔重情,对于亲人的维护之心,从我刚认识他起便早已知晓得一清二楚。
历经劫难后,他比任何时候都看重他的家人,所以刘黄、刘伯姬两姐妹未到雒阳,傅俊便已把刘秀的诏书带去了南阳。
汉代的侯爵封号向以县称为名,刘母樊娴都的娘家乃是湖阳县,所以刘黄被封为湖阳公主,刘伯姬则为宁平公主。
刘秀让湖阳公主与宁平公主转道淯阳一同来接我前往雒阳,按理说是把我的地位看得和这两位姐妹一样重的,可偏偏两位公主的封邑都很轻易的便赐予了,唯独我的身份,仍是模糊不清的。
我没有明确的身份,所以这一路上,包括傅俊在内,全都含糊其意的称我一声“夫人”我是他贫贱时娶的妻子,若按平民的称呼,这声夫人代表的含意便是“刘夫人”是指刘秀之妻。
但现在他早已不是普通百姓,对于雒阳城内,高居南宫却非殿龙座上的建武帝而言,这一声“夫人”或许代表的就只是掖庭三千宫人中的一名姬妾。
仅此而已。
闭上眼假寐,脑袋随着马车颠晃而不时左右摇晃着,这些天我始终呈现在一种懵懂状态,其实有些道理细细琢磨起来并不太困难,但我潜意识里偏偏不愿深入的去探究思索。
既然阴识说把一切都交给他来处理,那么就交给他来处理吧。
我相信他能干得比我好上十倍,既然他这么有自信,便说明事情还没有发展得太过糟糕。
我并不在乎皇后的虚名,皇后也好,夫人也好,对我个人而言实在没有太强的诱惑力。
能让我在意的,只是刘秀的态度。
他现在是怎么想的?他打算要怎么安顿我?又或者怎么安顿那个已经给他生养了孩子的郭圣通? 明知不该在意这种无谓的琐事,理智很清晰的告知自己,应该学会漠视一切。
漠视郭圣通,漠视刘彊,甚至漠视刘秀。
无爱便能无恨,那样我才能活得潇洒,活得快乐。
然而想和做是两回事,理智和感性同样也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区别在于无爱! 要我不恨他很容易,要我不爱他很难,所以我始终达不到心如止水,视郭圣通为无物的境界。
车队抵达雒阳城时,已是腊日的前一天,腊日需举行大规模的驱鬼避疫和祭祖祀神的仪式。
在汉代,人们对腊日的重视程度,远远要超过除夕与新年,就好比在现代信奉基督教的教徒对圣诞节的重视,远胜公历元旦一样。
傅俊将我们一行人安顿在宫外,然后自行进宫交差复命。
没多久,宫里传来旨意,言道皇帝陛下即刻宣见却非殿。
刘黄、刘伯姬两姐妹甚是兴奋,那头旨意刚下,她俩便开始着忙起梳妆打扮。
罗衣是新裁的,首饰非玉即金,人才刚刚下榻驿馆,赏赐的御用之物便不断送了来,摆满了整整一间厢房。
送礼的官吏没细说哪些是给公主的,哪些是给我的,赏赐的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堆得比人还高,琳琅满目,晃花人眼的同时压得我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刘伯姬嫁与李通后,虽曾做过平西王王后,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担了个虚名,跟着李通一路颠沛流离,她的王后生活其实过得并不风光。
刘黄则更不用说了,她在蔡阳守着那三间破瓦房,带着刘章他们三个小侄子,生活过得更加艰难,常常入不敷出,时不时还得仰仗乡邻接济度日。
那些珍宝财物,奢侈得非常人可以想象,刘黄与刘伯姬两个被这从天而降的天赐之物所震慑,激动惊喜之余除了羡慕称赞,竟是讷讷得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这也算得是人之常情吧,若非我待在长安长乐宫中一年有余,见惯了这种珠玉奢华,只怕此刻也会惊讶得迷失自己。
只是难道做了皇帝的人,都会习惯于这种帝王奢华? 挥金如土的刘秀,还是不是当年那个我熟悉的自食其力、节俭养家的男人? “这支玉钗很适合你。
”刘黄挑了一支貔貅饰雕的玉钗递给我,微笑中带着一种鼓励。
我明白她的用意,却仍是摇头拒绝。
我向来不喜欢佩戴饰物,嫌那种东西顶在头上,笨重累赘,稚幼少女时如此,婚后为人妇亦是如此,现如今也实在没必要为了讨好谁而特意装扮。
“三嫂。
”刘伯姬见状放下试穿的衣物,不悦的皱起眉头“等会儿便要应召进宫,你难道打算就这副样子见我三哥?你难道不知人人都传那郭圣通年轻貌美,妖娆多姿,你这样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叫我三哥见了,是能多博得他的一丝怜惜还是愧疚?” 我心中一痛,刘伯姬果然不愧为刘伯姬,字字句句,一针见血,犀利如刀,竟是丝毫不留容我装傻的余地。
我笑得尴尬,或许这个笑容在她俩眼中,比哭还不如。
这下子,就连刘黄也敛起笑意:“弟妹!我在这里喊你一声弟妹,你该明白做姐姐的对你的一番良苦用心。
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天经地义之礼,按理你是正娶,郭氏乃为偏纳,嫡庶之分再明了不过。
但是文叔眼下已是九五之尊,这两年你一直留在新野娘家,你都不知道他在河北吃了多少苦,那可真是九死一生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收了郭氏,留在邯郸温明殿相伴,然后有了后嗣。
弟妹,你该明白,以文叔的性子,那是个最心软和善不过的人,郭氏陪伴至今,从邯郸跟到了雒阳,仅这份情” “别说了。
”我哽咽,胸口郁闷得像是要炸裂开。
当初我以阴戟之名随刘秀持节北上,除了那些一同前往河北的部将,旁人并不知情。
“你”“姐姐,求你”泪水从眼角滑落,无声无息的溅在手背上,我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唇瓣不住的哆嗦“你们的好意,丽华心领了。
” 刘黄与刘伯姬面面相觑,最终两人无奈的将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随你吧。
”刘黄满脸忧色“进宫以后,若是那郭氏为难你,你可千万别性急乱来。
这里不比当年在南阳” 我含泪愣住,郭圣通会为难我? 这样弱智的问题我从来就没想过,我真正在乎的仅仅是刘秀的心,除了这个,管她郭圣通爱怎么蹦跶,都和我没关系。
她要真是这么幼稚无知,敢公然跑我跟前使这样的小心眼,那我只会替自己感到庆幸,替刘秀感到悲哀。
若她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更加不会把她放在眼中。
“这么爱哭的三嫂可不大像以前我景仰欣羡的阴姬丽华了。
”刘伯姬一手搭着我的肩膀,一手用帕子给我拭泪,嘴唇贴着我的耳朵小声嘀咕“她若敢欺你,以你的身手自是吃不了亏的,但大姐说的也极是有理,有时候身手再好,也比不上心眼好使。
” 我微微一凛,这点道理我早已明了领悟,但是能从刘伯姬嘴里说出来,却让我不得不惊讶她的成熟转变。
果然,这两年不单只我,为了适合环境,每个人都在成长,都在改变。
为了去见自个儿的皇帝兄弟,刘黄与刘伯姬皆是刻意打扮一新,然后欢欢喜喜的踏上前来迎接的軿车。
从北边的玄武门进入南宫,一路经司马门、端门、却非门,最后停在了却非殿正门。
掀开车帘,从车上下来,抬头远眺绵延的层层台阶,犹如望不到头的天梯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高耸巍峨的却非殿仿佛矗立在云端,虽已站在殿前,却仍让人有种可望而不及的疏离感。
刘家姐妹已经在小黄门的带领下,拾阶徐徐而上,琥珀见我默不吱声,小声的提醒:“夫人。
” 我这才深吸口气,带着一种难言的惆怅与惘然,慢腾腾的踩上石阶。
越往上,心跳得越快,脚下的石阶一级复一级,似乎永远到不了头。
只要一想到刘秀就在这层层石阶的顶端,似乎连四周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一般,爬了没几级,我便感到手足一阵冰冷无力,竟是膝盖打颤得再也抬不起来。
“夫人!”琥珀低呼一声,急忙伸手扶住我。
我凄然一笑,微微喘气:“我是不是特没出息?” 琥珀使劲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重新抬起头,却非殿近在咫尺,明晃晃的阳光细细洒下,屋脊顶上白色的雪光发射耀眼光芒,我下意识的举手挡光。
稀疏的阳光从指缝间泻下,忽明忽暗的刺激着我的眼球,有团阴影从上迎下。
头顶的阳光被遮蔽住,四周的空气似乎也为之一寒,裹在阴影下的我,缓缓放下手来。
“腿伤好了?”站在台阶之上的他笑着发问。
“嗯。
”我虚软的一笑,心里的紧张感霍然扫空,看着那张宛若女子般俊美的笑脸,眼睛开始发酸发涨。
冯异微微让开身:“去吧,他在等着你。
” 那样温暖的眼神让我的心陡然一热,疲惫的心房似乎注入了一注兴奋剂,我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应该对自己有点信心的,应该对刘秀有点信心。
十指握拳,我吸气,呼气:“却非殿有点冷呢,这两条腿受不得寒气,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上面去。
” “是么?”不经意间,他微微蹙了眉“不然让人抬副肩舆来,如何?” “那像什么话?”我笑着迈步“又不是老得连路都走不动日后等我老了,当真爬不了这几十层的石阶了,再用不迟。
”抿嘴笑了下,不忘调侃“不过,你会比我先用得着。
” 冯异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忽然松了口气:“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啊。
”他和善的笑起,眉宇间却仍像以往那般,始终难却那丝忧色,似乎永远都在为某些事挂怀,无法真正释怀一般。
我撇过头,脸上的笑容僵硬的停留在脸上,终于,步履艰难的踏上了最后一层阶梯,我挺直背脊,瞪着幽深的殿门望而怯步。
冯异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深吸口气,正要跨步进殿,却突然感觉有道刺眼的光芒从眼前一扫而过。
不经意的扭头一瞥,却非殿外侧西角的一支廊柱下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那人静静的隐在殿檐下,瞧不清衣着相貌,只隐约看出是个身量娇小的女子,若非她头上佩戴的金属头饰发光,光斑恰恰晃过我的眼睛,实在很难发现她悄然无声的存在。
见我目光投去,那女子明显一震,然后垂首退了一小步,似乎欲将自己掩藏得更深。
我心中一动,扭头去看冯异,恰巧冯异也正从那处角落收回目光,与我目光相触,他嘴角一颤,勾出一抹涩然的神情。
“是她吗?”我明知故问。
冯异不答,只是默默的垂下眼睑,躬身请我入殿。
我冷笑着再度回首,只眨眼功夫,墙角那儿已空无一人,飞檐上铜铸辟邪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扩大了无数倍,宛若一只被黑暗吞噬的猛兽正狰狞的张开血盆大口。
寒气森森袭人,我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这个宫苑重重的南宫之中,或许从我踏足进来的那一刻,注定我今后将把一生埋葬于此。
“宣――新野阴氏觐见――” 幽深的殿堂,泛着凉薄的冷意,吁口气,热辣辣的白雾凝结在唇边,我挺直脊背,僵硬的跨了进去。
殿道甬长,青砖光滑,文武大臣分左右凛立,我踏进殿的刹那,原本安静的殿堂突然起了一丝轻微的骚动,有些人竟从软席上站了起来,私语声不断。
眼角余光微微掠去,所见之人皆是那群旧臣老将,刻满沧桑的脸上皆是露出一抹欣慰之色。
我唇角噙笑,胸口微微漾起一丝感动,真是难为他们还记得我,还记得那些同甘共苦的岁月。
甬道尽头便是龙庭王座,身穿玄纁冕服的刘秀正端坐在上,旒玉遮面,珠光潋滟,却无言的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的眼珠刺痛,胸腔中迸发出一股浓烈的酸意,突然很想肆无忌惮的在此重逢之际恸哭一场,然而脑子里却也清醒的知道,今时今日在这却非殿上已不容我再有任何言行仪态的闪失。
眼瞅着刘黄与刘伯姬口呼万岁,一半激动一半虔诚的跪伏于地,我愣了下神,目光呆滞的射向龙座上正襟危坐的刘秀,看不到远处的他此刻是何表情,然而慢慢攀升的陌生感却正一点点的啃噬着我刻在心中的熟稔,记忆中那个始终丰神俊秀,温柔微笑的影子逐渐被抹去,没法再和眼前这个如神如佛似的轮廓重叠在一起。
“妾阴姬拜见陛下!”哆哆嗦嗦,那个谦卑的“贱妾”二字终于还是没能从我口中吐出。
尽管他已经是皇帝,尽管为显女子贤德,我该用上那个“贱”字自谦才更妥贴。
但他是刘秀!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他仍是刘秀!我没办法用对待刘玄的相同态度来对待他。
他是我的秀儿啊。
“可。
”平平淡淡的一个字,像是一把铁锤陡然敲打上我的心房,我肩膀微微一颤,四肢僵硬的险些爬不起来。
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回想着一些过去的片断,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爬起来,也忘了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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