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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项使命现在传给她了。
在最后的日子里,老姑妈自己把着斋,仍然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全家的吃喝,现在她走了,知感主,让她死在神圣的斋月里,功德圆满地见真主去了。
尽管家里遭了不幸,韩太太在为姑妈的丧事操劳的时候,还在严守着戒斋的主命。
她忍着饥渴,滴水不沾,粒米不进,连一口唾沫都不吞咽;眼不观邪,口不道邪,耳不听邪,脑不思邪,一心敬主,完成善功。
天黑下来了,下雪天看不见太阳落下,但是清真寺的上空有一盏高挂的红灯,向附近的穆斯林报告精确的开斋时间,一直等到红灯亮了,韩太太才和儿媳妇一起吃饭。
按照规定,孕妇是不必把斋的,病人、老人、出外的人和哺乳的妇女都可以不把斋,但自从出了事儿,韩家的人谁都没顾上吃饭! “妈,”陈淑彦停下筷子说,“我还是得上医院去!爸爸和天星都还饿着肚子呢,也得给新月送点儿吃的,不知道她……” “唉!”韩太太叹了口气,“那……我去吧,你看着家!” “我怎么能让您去呢?妈,您年纪大了,天又下着雪,我不放心,还是我去吧!”陈淑彦坚持说。
韩太太没法儿再拦她了,赶紧收拾饭盒,准备带的东西,又千叮咛万嘱咐:“路上,你可一定得留神,别摔着、碰着……” “我知道,知道……” 陈淑彦踏着雪,走出了“博雅”宅,她的心已经飞向新月身边。
六年的同窗,两年的姑嫂,她们亲密得如同姐妹,在这个时刻,她怎么能不去守着新月呢! 夜间的公共汽车空空荡荡,很少乘客,售票员瑟缩在座位上,逢站也懒得跳上跳下了。
陈淑彦一手提着饭盒和橘汁瓶,一手扒着车门,吃力地登上去,汽车嗤的一声关上门开走了,车轮碾着马路上的积雪,留下两条黑色的印痕…… 新月安睡在病床上,她的胸脯徐缓地起伏,脸上泛着红晕,嘴角挂着微笑,似乎正陶醉在美好的梦境之中…… 她看到的不再是那个阴森森的魔窟,而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苍翠的树木浓荫连绵,枝叶间露出玫瑰色的天空,浮动着金色的云朵;脚下是碧绿的草坪,踏上去松松的、软软的,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大地毯,绿草的叶子上挂着晶莹的露珠,一丛一丛的鲜花吐着芳香;远处是逶迤起伏的山峦,黛青色的,墨绿色的,峰尖上抹着一道金红的霞光;瀑布从山间挂下来,像一匹长长的白绫;泉水丁冬,溅在岩石上,迸射出无数的珍珠;泉水穿过山涧,穿过丛林,穿过草地,一直弹着清脆的琴弦向前流去,汇入一片广阔的湖水;湖水也是玫瑰色的,仿佛和天空连起来了,金色的云朵在天上飞,也在水里飞;一群天鹅游过来了,洁白的羽毛,弯弯的脖子,红红的嘴,像石榴树的花蕾。
每一只天鹅都在湖面上投下一个影子,一模一样,像孪生的兄弟姐妹,像并蒂荷花,一个游到哪儿,另一个也跟到哪儿,真正是形影不离;天鹅唱着歌,“哦,哦……”水上面的天鹅在唱,水下面的天鹅也在唱,那歌声贴着湖面传得很远很远,在山谷和丛林之间飘荡着悠长的回声,和淙淙的山泉和在一起,和飒飒的清风和在一起,和新月的脚步声和在一起…… 新月步入了一个没有尘埃、没有污秽、没有邪恶、没有欺骗、没有残杀、没有痛苦的世界,她披着长长的秀发,拂动着白色的衣裙,赤着脚向前走去,脚步声就像荷叶上的露珠摇落在湖面,就像天鹅的脚掌轻轻地划动平静的湖水…… 楚雁潮和韩子奇、天星守候着新月,三个人默默无语。
人需要语言的交流,为的是互相了解。
真正了解的人不交流也一样了解。
不能交流的语言只能藏在心里。
藏在心里的语言比说出来的更真诚。
“你怎么来了?”天星抬头看见陈淑彦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你们得吃点儿东西啊……”陈淑彦喘息着,把饭盒递给天星,“楚老师,您也饿着呢!” 楚雁潮只是默默地摇了摇手,三个人都对吃饭没有丝毫兴趣。
“新月怎么样?”陈淑彦脱掉沾着雪粉的大衣,放在天星的腿上,急切地朝新月的床边走过去。
新月安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
通过酒精输送的氧气,降低了肺泡泡沫的表面张力,促进了气流的通畅,改善了缺氧情况;洒利汞利尿剂促使体内过多的体液排出,减轻了肺水肿,并且减轻了心脏的负荷…… “好像是好些了,”楚雁潮说,“她醒过来的时候还跟我说了话呢,后来就睡了……” “淑彦,不要惊动她,”韩子奇说,“让她好好睡一觉,缓一缓,等明天再看看情况……” 陈淑彦轻轻地从病床旁边走开,生怕惊醒了新月。
她回到公公身边,低声说:“爸爸,那您就回家去吧,您的脸色很不好,不能再熬夜了,让我留在这儿……” “你……”韩子奇不放心地看着她。
“我没事儿,天星不是也在这儿吗,您放心走吧!” 楚雁潮也说:“韩伯伯,您回去吧,这儿有我们三个人呢!” “楚老师,您也回去休息吧!”陈淑彦对他说,望着一脸疲惫的楚雁潮,她的心里一阵酸楚,又觉得惭愧,自己作为新月的亲属,应该为楚老师分担忧愁啊,现在新月病倒了,还有谁心疼楚老师呢?她应该替新月体贴这个好人,这个不幸的人! “不,我不能走!”楚雁潮说,“不能,不能……” “唉,我真不该给您打那个电话!”天星懊悔地垂下了头,“这么拖累着您,让我们……” “楚老师!”韩子奇眼泪汪汪地望着楚雁潮,“我们对不起您!听我一句话:回去休息,为了让新月安心,您也得保重啊!” 这一句话含着多重的分量,楚雁潮完全听得出来! 楚雁潮不得不站起身来:“我先送韩伯伯回家吧,今天晚上……”他又犹豫地望着新月。
“我刚才问了大夫,不会有危险,”天星说,“您放心走吧,我在这儿守着,明天我再给您打个电话,要是情况正常,就别往这儿跑了……” “不,我明天一早就来,如果新月醒了,你告诉她!” 楚雁潮回头再看看新月,心里默默地说:等着我,明天见!然后,搀扶着韩子奇,忧心忡忡地走了。
街上,大雪纷飞。
昏黄的路灯下,两个人踏着积雪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他们互相搀扶着,身体挨得那么近,心贴得那么近,却默默地,不说话。
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楚雁潮一直把韩子奇送到“博雅”宅门口,两人才分手。
韩子奇没有邀请他进去,他自己也没有这个愿望,新月不在家,他就感到这个大门是冰冷的。
在路灯下对望了片刻,韩子奇抬起手来敲门,他就转身走了。
他匆匆地去赶公共汽车,回到燕园,他还得向系里请个假,看来最近需要请别人代课了,新月躺在医院里,他无法安心!楚雁潮从来还没有因为个人的事请过假,这一次要破例了,为了新月!他希望系里能够原谅他,希望班上的那十五名同学能够原谅他,因为现在新月最需要他,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他!新月算他的什么人呢?是学生?还是恋人?任凭别人去怎样议论吧,他一切都不管了! 大雪笼罩着整个燕园,未名湖凝固了,坚冰中裹着去年的残荷,等待春暖花开之日再发出新叶。
楚雁潮踏着湖边的雪路走回备斋,路灯下,和他相伴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影子停住了,他愣在了湖边。
抬起腕子看了看表,现在已经半夜了,他找谁去请假呢?系办公室早就没有人了,领导和有家有室的同事都不住在燕园里的单身宿舍!明天一早,他还要赶回医院,来不及等到上班时间请了假再走了!怎么办呢? 愣了一阵。
他突然想到了班长郑晓京,现在只有到二十七斋去敲女生宿舍的门了,向她请假! 新月醒了…… “哥哥,嫂子……”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她的亲人守在床前呢,她笑了,凝视着他们。
“新月,你感觉好点儿吗?”陈淑彦抚着她的手,轻轻地问她。
“好……”她吃力地回答,对待亲人,她愿说“好”,让他们放心。
“你想吃点儿东西吗?淑彦给你做的!”天星从怀里取出饭盒,“还热着呢!” “不……”新月说,“看见你们……我就……很高兴了……” “大夫,可以给她喝点儿水吗?”陈淑彦问守在旁边的护士。
“没有必要……”护士指指输液瓶,表示那里面已经提供了维持生命的水分和营养,又说,“你们最好不要跟她说话,卢大夫嘱咐的!” “请……让我们说会儿话吧,”新月恳求地望着护士,“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护士背过脸去,用手掩着眼睛,不让病人和家属看见她眼里的泪花。
“新月,你怎么说这种话?”陈淑彦心里一沉,眼睛发酸,但她极力控制住眼泪,不让它流出来,“新月,你好了,很快就出院了,回到家,我就老陪着你说话儿……” “但愿吧,”新月喃喃地说,“但愿……我不离开你们,”她停了一下,又问:“爸爸呢?” “爸爸回家了……” “噢……楚老师呢?我怎么没看见楚老师?他刚才还在……” “楚老师也走了,是我让他走的,他太累了,得回去休息,”陈淑彦极力做出笑容,“你也是这样想的,是吧?” “是……”新月喘息了一下,说,“谢谢你……关心他,外面在下雨吧?路难走……” “这会儿怎么会下雨呢?在下雪,”陈淑彦说,“等天亮了,我扶着你看看外面的雪,你不是喜欢雪景吗?” “雪,雪……”新月神往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她的眼前浮现出了粉琢玉妆的燕园,未名湖畔,一个洁白的世界,白雪下面,露出备斋的画栋雕梁,一条雪路通往白色的湖心小岛,她静静地伫立在亭子旁边,耳畔传来令人心醉的琴声……啊,她多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多想再回到那个时刻!那时候,她多傻,爱情来临了,自己还不知道呢!等她知道了,却已经离开了燕园!现在,她多想站在那个小岛上,向着未名湖、向着所有的人,大声宣布:我爱他!爱他!爱他!同学们会大吃一惊吧?没关系;谢秋思会妒忌吧?没关系;被人妒忌也是一种幸福啊! 面前的冰雪消融了,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好糊涂啊,燕园已经不属于她了,楚老师也已经不属于她了,妈妈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宁可让她死,也不能…… “啊,妈妈……”她闭上眼睛,结束了徒劳无益的遐想,痛苦地呼唤着妈妈。
陈淑彦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新月,你想妈妈吗?妈刚才还说要来看你呢,那让她明天来吧?” “不用了!”泪水从新月的睫毛下面涌流出来,“明天……把妈妈的照片带来……就行了……” 天星的脸色变了:“照片?新月,你……” “哥哥……”新月睁开泪眼,望着天星,流露出难言的歉意,她不能伤了哥哥的心,只好有意改换了“妈妈”的含义,“你……你还得好好地孝敬爸爸和……妈妈……” 两串热泪从天星的一双大眼睛中无声地滚落,他伸出粗大的手掌,颤抖地抚着妹妹的小手,善良的妹妹,柔弱的妹妹,可怜的妹妹,你原来心里都清楚啊! 此刻,韩子奇正在西厢房中痛苦地呻吟。
他根本不可能安眠,一走进自己的书房兼卧室就感到孤独和恐怖,他后悔刚才从医院回来,看不见女儿他就坐卧不宁。
他来到女儿的房间里等着天亮,抚摸着女儿的床铺和桌椅,才得到一丝安慰。
这大铜床,这写字台,这老式木椅,是女儿的,也是冰玉的,桌面上至今还摆着冰玉的照片,女儿的枕头旁边摆着冰玉留给她的那封信,昨天晚上,她看完这封信就……他的手颤抖着,把信收起来,拉开写字台的抽屉,装进去。
抽屉里,赫然摆着天星送给新月的那只翠如意,那本来是冰玉送给天星的,天星又还给了新月!这一双儿女亲如手足,做父亲的却给他们的心灵都留下了创伤,他曾经让儿子失去了父亲,又让女儿失去了母亲,他的不可饶恕的罪责,谁能够原谅啊! 他猛地关上抽屉,不再看那封信,不再看那只如意,可是,照片上的冰玉却在向他微笑!啊,冰玉,你在哪里啊?你知道我们的女儿正在遭受不幸吗?我已经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女儿了,如果……如果命运真的对我这样残酷,那么,我死后都没有面目再见你了! 他恐惧地望着这张照片,望着这个贮满了痛苦的房间…… 天快亮了,韩太太做了“小净”,在上房东间的卧室里,像每天一样,面对至高无上的主,虔诚地做晨礼。
严格按照规定的动作,完成了两拜,然后,她久久地跪坐,默默地祈求至慈至恕的主给这个家降福,给女儿免灾。
唉,女儿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没有妈,又得了这样的病,一病就是两年,今儿好了,明儿又犯了,这么样儿下去,别说她自个儿受不了,别人也受不了啦!…… 西厢房里,疲倦已极的韩子奇伏在写字台上睡着了,两手还在捧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冰玉和女儿微笑着,看着他…… 女儿向他走来了,她一点儿病容也没有,穿着白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扎着她喜欢的那种不用头绳也不用猴皮筋儿的短辫子,洁白细润的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意,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彩,她推开西厢房的门,带着一股春风,轻捷地奔向父亲:“爸爸!我回来了,我好了!” “啊,你好了?好了!”巨大的幸福融化了父亲的心,韩子奇一跃而起,紧紧地抱住女儿…… 激动的泪水冲开了他的双眼,面前没有女儿,他抱着的是那张照片! “新月!新月!……”韩子奇疯狂地呼唤着女儿,奔出西厢房,朝大门口迎去,他确信,女儿一定是好了! 输液管中的药水,一滴,一滴…… “嫂子……几点了?” “五点了,天快亮了。
” “噢……” “新月,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就愿意跟你们……说话儿……” “以后再说,”陈淑彦抚着她的手,轻声说,“等你好了,咱们慢慢儿地说,日子长着呢!” “嗯……” “等你出了院,我还上西厢房陪着你住,陪着你玩儿;你身体恢复好了,咱们出去转转,散散心,香山、颐和园、八达岭、十三陵,这些地方咱们还没玩儿遍呢!” “那多好啊!……”新月的脸上泛起笑容,眼里闪着光彩,美好的憧憬使她突然非常兴奋,像个孩子似的笑出了声,引起了一阵咳嗽。
陈淑彦用手给她抚着胸口:“新月,你歇一会儿!” 那颗兴奋的心却不肯停歇!咳嗽平息下来,她喘息着,用过去的称呼叫着嫂子:“淑彦……” “嗯?” “还记得……咱们一块儿上学的那会儿吗?多……多好玩儿。
” “是啊,”过去的学生生活在陈淑彦心中唤起了甜蜜的回忆,那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现在做了妻子,又将要做母亲,想起少女时代就一阵心酸。
但她不愿意在新月面前流露自己的伤感,极力微笑着,顺着她说,“那会儿,咱俩老是摽在一块儿,女生说我是你的‘丫鬟’,男生说我是你的‘保镖’,我不怕他们说!你看,到了儿咱俩真成了一家人,永远在一块儿了!” “永远……”新月无限依恋地看着她,“淑彦……把你的手……给我……” 陈淑彦伸出自己那由于妊娠而发胖的手,握住新月那软弱无力的小手,心里感慨万千! “淑彦,我要是……真能好了……”两串泪珠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中缓缓地流下来。
“新月,你能好,一定能好!”陈淑彦心里一沉,不知道她的情绪怎么突然变了? 新月的那双眼睛黯淡了,声音变得十分微弱:“可要是……不能好呢?” 天星的脑袋像被谁猛地击了一拳,嗡嗡作响,他扶着床沿,愣愣地望着妹妹:“新月,你可别往坏处想啊!” “哥哥……”新月半闭着眼睛,哥哥的脸模模糊糊地靠在她的面前,她感到哥哥呼出的热气温暖着她,“哥哥……我不能不想到……要是不能好,就……” “别说!我求你别说!”天星的脸贴着妹妹的脸,兄妹的泪水流在一起! 新月的嘴唇嚅动着,吸吮着哥哥的热泪,一阵喘息,还是艰难地说出了她要说的话:“……我就把……把爸爸交给你和嫂子了……” “别……别说这话!你能好!”天星紧紧地抱着妹妹,他决不相信妹妹会离开他!“等你好了,跟我回家去!” 陈淑彦的泪珠滴滴答答落在新月的手上,心怦怦地跳,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她的脑际,她不敢往那儿想,却又无法驱除那个可怕的阴影! 守在旁边的护士匆匆走进了隔壁房间。
卢大夫随着护士走过来。
她默默地扶起天星,用听诊器探测着新月的心肺,一双慈母似的眼睛注视着新月。
新月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
天星和陈淑彦肃然望着卢大夫,但不敢问她,害怕听到什么可怕的话。
卢大夫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地加大了输氧管的气流。
“我……”新月的嘴唇张了张,伸出干涩的舌尖,舔舔嘴唇,“想……喝点儿……水……” 陈淑彦询问地望望卢大夫,卢大夫点了点头。
陈淑彦把带来的橘汁水倒在杯子里,用小勺送到新月的嘴边,一口,两口,新月贪婪地吸吮着。
她并不渴,只是心里有一个念头:喝水,活着…… 三口、四口……又停下了。
“几点了?”她问。
“噢,五点半了。
”陈淑彦凑在她耳边说。
……” 她又艰难地睁开眼:“天……怎么还不亮呢?……” “快了,天就要亮了,你是等楚老师吧?天亮了他就来了,你耐心地等一等……” “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努力把眼睛睁大,“告诉我……哪边是东方?我看看……” “这边,窗户这边就是。
”陈淑彦放下手里的杯子,扶着她的头,把她的脸朝向东方,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窗外还是黑沉沉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雪花扑打着玻璃。
新月注视着窗外,喘息着,焦躁不安:“怎么……天还不亮?太阳……还不……出来?” “噢,”陈淑彦明白了她的意思,“雪天,没有太阳,别着急,快亮了,快了!” 新月微微点点头,闭上眼。
天总会亮的,没有太阳也会亮的,她相信;但是,要快一点儿,天亮了,她就可以看到楚老师了。
她多想早一点儿看到他! 她喘息着,焦急地等着他。
她的眉毛动了动,嘴唇动了动。
“新月,”陈淑彦抚着她的手,“你安静一会儿,别说话。
” 新月的嘴唇还在艰难地嚅动。
陈淑彦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听到她那微弱的声音:“我……衬衣……口袋里……” “嗯,嗯……”陈淑彦急忙把手伸到她的胸前,颤抖着摸索,不知道那里边有什么东西。
那只手抽出来了,捏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校徽,白底上铸着四个红字:北京大学。
陈淑彦的手瑟瑟发抖,打开了校徽上的别针,把它端端正正地别在新月的胸前。
随着微弱的呼吸,校徽轻轻地起伏。
新月闭着眼睛,她在积蓄力量,心里数着自己的呼吸,等着,盼着……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心跳越来越缓慢,像是一条丝线般的细流,在沙漠中艰难地流淌,马上就要干涸了! 但那一线细流还是不肯干涸,还没有流尽最后一滴。
她盼望的那个人还没有到来…… 陈淑彦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盯着手表的指针,六点零一分了,零两分了,零五分了…… 楚雁潮仍然没有到来。
他的路太远了,太远了! 淡淡的曙光悄悄映上东窗…… 新月的嘴唇又在嚅动,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分辨:“天……亮了吗?” “快了,”陈淑彦指着窗外说,“你看,有点儿亮了!” “噢……”她惊喜地抬起睫毛,极力把眼睛睁大,看着东方,“我……怎么……看不见?” “新月!你……看不见?”天星慌了! “看不见……”她大睁着眼睛,面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哥哥……你在哪儿呀?” “新月,我在你跟前儿呢,”天星惊恐地抓住她的手,“你看看我!……” “我……看不见……”绝望的泪水从她那茫然的眼睛中涌流出来,这眼睛怎么了?再也看不见哥哥、嫂子了?看不见爸爸了?看不见妈妈的照片了?看不见楚老师了? “楚……”她竭尽全力呼唤他,但仅仅喊出了一个字,就突然停住了! “新月!新月……”天星和陈淑彦像突然跌人了万丈深渊! 医护人员紧张地抢救…… 楚雁潮还在进城的途中。
大雪封路,公共汽车的速度减慢了,拖延了他的宝贵时间,他心急如焚,新月在等着他呢!他让天星等新月醒了就告诉她:天亮了他就到,现在新月醒了吗?不能让新月失望,必须尽快地赶到她身边! 泪水打湿了卢大夫的眼镜,她深深地叹息着,收起了听诊器,拔下抢救器械的皮管,伸出慈爱的手,给新月合上那张着的嘴和半睁着的眼睛,尽一个医生的最后一项职责。
新月没有等到她盼望的那个人,终于丢下一切,走了!对这个世界,她留恋也罢,憎恨也罢,永远地离开了! 洁白的床单在护士的手中抖开,覆盖上新月的身体,覆盖上她的脸。
“新月!新月!”陈淑彦扑在床上,抱住她不能离开的妹妹,但是,新月已经听不见她的呼唤了! 护士拉起她,推动这张四轮病床,要把新月送走了,送进一个叫“太平间”的地方。
“不!她没死!她怎么会死!”天星全身的热血都涌到脸上,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疯狂地扑过去,把护士一把推开,扑在妹妹的身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新月!新月啊!” 新月没有任何声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哭声! “新月!新月!”天星的血管要爆炸,筋骨要迸裂,“你怎么能死!你得活着啊!” 新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永远也不可能回答了! 天星那铁锤似的拳头铮铮作响,血红的眼睛在冒火,他愤怒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周围的人,他要复仇,要讨还他的妹妹,却又找不到对手! 医生和护士都没有阻拦他,他们眼里也都含着泪水…… 火焰熄灭了,天星无力地垂下了头,泪水洒在妹妹的脸上! “新月!新月……”他轻轻地叫着妹妹,小心地把她抱起来,托在那两只强壮的胳膊上,向前走去,“新月,回家了,跟哥哥回家去!” 天终于亮了,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很低,抖落着凌乱的雪花…… 风雪卷着楚雁潮向医院扑去! 他奔进医院大门,奔进标着刺目的红字的急诊室,奔进新月躺着的那间观察室…… 那张病床已经空了。
他愣了:“新月!新月呢?” 他茫然四顾,不知道新月到哪里去了,怎么家里的人也不在这儿? 他慌乱地退出观察室,一个人默默拦住了他…… 是卢大夫! “卢大夫,新月呢?”他急切地抓住卢大夫的胳膊。
那双挂着泪珠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他,含着深深的歉意:“我……没能为你留住她!” “啊!——”一声肝胆俱裂的惨叫,楚雁潮的灵魂崩溃了! 漫天飞雪,他不顾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面前让路,汽车在他面前煞车,红灯在他面前失灵了!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已经一片空白,只看见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际飘逝,他要拼尽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茫茫大雪笼罩着“博雅”宅,森森寒气封锁着“博雅”宅。
上房客厅里,安放着新月的“埋体”(遗体),她静静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后的“务斯里”(洗礼),身上蒙着洁白的“卧单”,身旁挂着洁白的幔幛,上面用阿拉伯文写着: 没有真主的许可,任何人也不会死亡,人的寿命是注定的。
我们都属于真主,还要归于真主。
面如槁木的韩子奇夫妇守护着女儿;悲痛欲绝的天星夫妇守护着妹妹。
丧魂失魄的楚雁潮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的眼睛定定的,声音嘶哑地呼唤:“新月!新月……” 韩太太不安地站起来,他……他怎么来了? “楚老师!”陈淑彦痛哭着迎上去…… 天星迎面抱住他,号啕大哭:“您来晚了!来晚了!” “新月呢?新月!……”楚雁潮痴痴地看着那洁白的布幔,急切地寻找新月! 韩太太惊惶失措,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可不能……不能……” 她决不能允许楚雁潮再见到新月!穆斯林的“埋体”带着神圣的信仰,她就要去见真主了,怎么能暴露在一个异教徒面前? “妈!”陈淑彦苦苦地哀求婆婆,“让他见一面吧?见这最后一面!最后一面……” 天星泪如泉涌,悲愤地盯着妈妈:“人的命都没了,您还要怎么样啊!……” “主啊!”韩太太愣在那里,现在要赶走这个人,也许办不到了! 楚雁潮突然拉开了白幔,他看见新月了! 新月!这是新月吗?是两年前他提着行李、用英语交谈着送上二十七斋的那个新月吗?是在备斋充满激情地和他谈论事业和理想的那个新月吗?是在未名湖畔踏着月色听他朗诵拜伦诗篇的那个新月吗?是在西厢房和他并肩斟酌译文的那个新月吗?是两年来以顽强的毅力和病魔搏斗、执著地追求生命的价值的那个新月吗?是和他心心相印、永远也不愿意分开的那个新月吗?是昨夜分别前还拉着他的手的那个新月吗?这白布下蒙的是你吗?新月! 他揭开“卧单”的一角,新月的遗容展现在他面前! 新月静静地闭着眼睛,闭着嘴唇,洁白细润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洒利汞针剂使她保持着青春的容颜,好像她没有死,她还活着!昨夜分别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安睡,难道现在就不会醒来了吗?怎么可能? 泪水滴落在新月的脸上,她没有任何反应; 他深情地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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