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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望望这边,望望那边,怯生生地问:“妈妈,爸爸,大姨不欢迎我们吗?刚才她还说喜欢我呢!” “听听!大姐您听听!”韩太太嘴唇直哆嗦,“这么‘爸爸’、‘爸爸’地叫,这不是在抽我的脸嘛!” 小姑娘吓哭了,偎在梁冰玉身边:“妈妈,我怕……” 梁冰玉抱起女儿,背对着韩太太说:“姐姐,你有话跟我说,别吓着我的孩子;孩子有什么错……” “是啊,”韩太太冷冷地说,“你们都没错儿,都是我的错儿,是我养汉了,丢人现眼了,祖辈的门风都叫我给败了,坟头底下亡人的脸都叫我给抓了,我该跟你告饶儿!” “姐姐,姐姐……”梁冰玉簌簌地流下屈辱的泪水,“我几万里路回来了,回来却听你这样侮辱我……” “我倒‘侮辱’了你了?你还知道害臊哇?要皮要脸还敢回来?”韩太太一句不让,步步紧逼,“我还得请教请教你:你回来是干吗来了?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是来拆家、掘祖坟?是想撺掇着韩子奇休了我,让你们好好儿地过?还是打算在我手底下当个二房啊?” 韩子奇坐不住了,倏地从东间的椅子上站起来:“璧儿!你在说些什么?” “姐姐……”当面羞辱使梁冰玉难以忍受,“姐姐,请你尊重别人的人格……” “‘人格’?什么叫‘人格’?就是吃人饭说人话不干人事儿?”韩太太转过脸,瞪了韩子奇一眼,“我本想把你择出来,还搭什么茬儿?别给脸不要脸!” “主啊!”姑妈慌得手足无措,“这一家子打成一锅粥,叫我劝你们谁?都别言语了成不成?事儿已然出来了,打吧闹吧也是枉然,有话悄不声儿地说,留神两旁世人……” “大姐,这可不是我要闹啊,我是顾脸的人!没事儿不惹事儿,可有事儿也不怕事儿,惹到我头上,我可就没有做不出来的!”韩太太气得脸发青,嘴唇发白,眼睛里射出一股冷光。
姑妈吓得哆嗦:“天星他妈,可不能!打了鼻子脸丑,玉儿,是咱们家的人……” “大姐,冲您这句话,我也得顾这个家呀!”韩太太的眼里不觉也闪着泪花,但她决不让眼泪和情感模糊了自己的一定之规,咬了咬牙,声色俱厉地说,“这件事儿,外边儿的人可谁都还不知道呢,我让它从今儿起就泯灭了,您可谁都不许告诉,连天星都不能让他知道一点影儿,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瞅着他爸爸不是人!您要是泄露出去半个字,咱姐儿俩的情分就算到头儿了!” “我哪儿能对旁人说?咬烂舌头往肚子里咽,‘无常’了带到坟地里去!”姑妈冷着脸,赌咒发誓,“可就怕瞒不住!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件儿东西,往哪儿掖、往哪儿藏?” 梁冰玉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连件儿东西都不如了,像个逃犯,要掖、要藏?归途中,思家的心是那样急,哪知道家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掖着藏着倒用不着,”韩太太胸有成竹地说,“闺女回娘家也是正大光明的,跟外边儿就这么说:她已然嫁了人了,这是回来看姐姐呢,她男人还在外头!” “这……这不是‘哄秃老婆上轿’嘛,能糊弄几时?”姑妈寻思着,极认真地考虑韩太太提出的方案,好像她们俩是正副内阁总理大臣,有权决定他人的命运,“不成,不成,明摆着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呢,一张嘴就叫‘爸爸’……” “还不兴教她改改口?叫‘姨父’、叫‘舅舅’都成,就是不许她叫‘爸爸’!”韩太太倒是样样都有严密的措施。
“为什么不许我叫爸爸?”小姑娘委屈地哭着说,“爸爸不是舅舅……” 梁冰玉搂着孩子,朝这两位讨论对她们母女的处置方案的人投过来一个含泪的冷笑:“可怜,真可怜!我只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以为战争的苦难可以使人和人的感情更加靠近,却不知道比战争更残酷的是人!感情在哪儿?人性在哪儿?你们连一个两岁的孩子都不能容,这一点儿做人的权利都要剥夺!她又不是我偷来抢来的东西,她是个小生命,是个人,她是韩子奇的女儿!她有权利叫她的爸爸!” “爸爸……”小姑娘受到了鼓励,哭着叫着朝韩子奇扑过去。
韩子奇一把搂住女儿,把脸贴在她那柔软蓬松的黑发上,肩胛、脊背都在抽搐! “瞅瞅,瞅瞅,亲的切不断啊!”姑妈证实着她的论断,禁不住又抬起袖子擦眼泪了。
“哟,你倒还有说不完的理?”韩太太的主攻方向始终对准梁冰玉,“你在外头念的什么洋书哇?越念这脸皮越厚,添了私孩子倒是你的光彩了?听听,说得多顺溜儿哇,‘她是韩子奇的女儿’,那你还是韩子奇的老婆了?” “当然是!”梁冰玉的回答竟出人意料地肯定。
“什么?你敢说?”韩太太的一腔怒火又浇上了油,“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我不知道,”梁冰玉说,“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就结合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至于你,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也曾经是韩子奇的妻子,但那已经是过去了!” “臊死我了,你个小贱货,张嘴就是‘爱’,亏你还说得出口!”韩太太已经无法容忍,抬起胳膊,一个巴掌打在梁冰玉的脸上,“你倒数落起我来了,他爱你!爱你!爱你!咳,韩子奇!你过来爱呀,好好儿地爱呀!” 韩子奇把头埋在女儿的脖颈里,只有颤抖地饮泣! 姑妈慌着抓住韩太太的手:“可不能!不能动手!天星他妈,玉儿姑娘长这么大,你也没舍得动过她一指头……” “甭跟我翻老皇历,她不是我的妹妹了!”韩太太胸中燃烧着仇恨,但这一个巴掌打过去,自己也十指连心地疼,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梁冰玉洁白的脸颊上留着五个紫红的指印,她抚着灼热的脸,却没有还手,凄然说:“姐姐,如果你恨我,你就打吧;如果打能消除仇恨,那也是一种解脱,我就不必为伤害了你的感情而痛苦了。
姐姐,原谅我,不是我有意要夺走你的丈夫,是战争改变了一切,改变了人的命运!战争切断了历史,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还能活到今天,没有想到北平还能留下这个家,我们姐妹还能见面!战争结束了,我们重新组织的家庭侥幸留下来了,孩子也活下来了,这,也许是真主对我们的恩赐,也许是‘伊卜里斯’对我们的捉弄,因为我们不可能真正忘记,北平还有一个家!海外漂泊的凄凉,寄人篱下的痛苦,使我们想这个家啊,想得发疯,这种情感,我想你也能够理解。
伦敦并没有在战争中彻底毁掉,它很快又恢复了,我们也有了立足之地,但那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啊!接到天星的信,我们恨不能一步迈回来,房子退了,工作辞了,好容易保存下来的那批东西也运回来了,没有留任何后路,因为这是回家啊!……” 韩太太坐在椅子上愤愤地喘息,玉儿说的这一大套,使她听得不耐烦,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愿意听,也听不大明白。
她不能不觉得,玉儿的话也有几分真情,但这又能怎么着呢?你们有学问的人会说,无理也能搅三分,甭管你怎么讲歪理,总不能把圆的说成扁的、扁的说成圆的!想叫我可怜你?一掉泪就什么都认头?没门儿!“甭给我扯这些周三经!你又觉着回来不合算了是不是?哼,早干吗呢?你不会不回来吗?你干吗回来啊?” “是啊,我究竟回来干什么啊?”梁冰玉喃喃地说,扪心自问,她竟然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归来的动机。
是仅仅想回来看看这难忘的故土、看看姐姐,还是想永久地在这儿生活下去?这儿还住得下去吗?生活之路的后头有断崖,前头有绝壁,难道她没有想到吗?不,她想到了,正因为如此,她在归来的途中才“近乡情更怯”,每迈一步都意识到它的沉重和艰难。
北平,“博雅”宅,不仅是她和韩子奇的家,也是梁君璧的家;梁君璧,不仅是她的姐姐,还是韩子奇的前妻!这个矛盾,难道可以调和吗?正因为如此,她才在踏上故土北平之后,又迟疑地留住了脚步,暂时栖身于旅馆,赢得一点喘息、一点思索、一点抉择。
而这抉择竟是反反复复没有结果!家,已经近在咫尺了,姐姐在那里等着她呢,奇哥哥也在那里等着她呢,她为什么要自己把自己拒之门外?正因为如此,她不再犹豫徘徊,不再等待任何人的允许,回家来了!后果是什么?她不知道!踏进家门之前,她不能抵御对姐姐的思念,也许是蕴藏在血液中的这种力量,推着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哪怕前头是风,是雨,是山,是海……现在,迎接她的是仇恨,来自姐姐的仇恨,她又将怎样抵御啊! “不该回来,我真不该回来……”她在这仇恨面前战栗了! 客厅里,取暖的火炉,煤球烧得正旺,发出“啪,啪”的爆裂声,炉口上坐着的大铜壶,水在沸腾,噗噗地冒着白汽。
“你别说了,别折磨我了,回来是我的主意……”韩子奇望着失神的梁冰玉,心中无比沉重。
他走过来,提起那把铜壶,沏上一碗茶,往前推了推,望着梁冰玉。
“哼,瞧这一唱一和的,”韩太太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啊?不会不回来吗?” “天星他妈,你就少说两句吧!”姑妈为难地在中间周旋,她弄不清自个儿该向着谁,瞅着谁都心疼。
现在,姐姐占了上风,她就觉得妹妹可怜了,扶着玉儿的肩膀,把她推到桌边,按到椅子上,“玉儿妹妹,喝口水,瞧瞧这嘴唇儿都是干的!出门在外的人,还能不惦记着往家奔?甭管在外头有过什么差池,只要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就得念‘知感’!叫我说,回来得对!” 心内如焚、口干舌燥的梁冰玉端起那碗茶,轻轻地吹着,吹着。
吹得不烫了,把吓得不敢出声的女儿揽过来,抱到腿上,喂她喝。
这是女儿第一次喝故乡的水,不知道是甜,还是苦? “唉,这么点儿个孩子也跟着大人受跌趔!”姑妈感叹着,心里却想着远了去了。
她想起了她那没满月就跟着他爸海连义跑得没影儿了的儿子,猜想他们爷儿俩在外头是怎么过的?会不会……“人想人,想死了人!”她没头没脑地说,“要是我们柱子跟他爸也能回来,哪怕再带个媳妇,带个孩子来,我也是喜欢的哟!……” “哼,我可没你那么贱!”韩太太不屑地扭过脸去。
姑妈刚想讨这边的好儿,又过去瞅那边的脸色,“天星他妈,我这不是宽你的心嘛,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你得往开处想!咳,这年头儿,男人哪,娶仨娶俩的有的是,可甭管怎么说,先娶你来你为大,水高漫不过山去,玉儿妹妹也还得在你后头……” 这番话,好个不知眉眼高低!她还以为这是为玉儿求情告饶说好话呢,还以为玉儿正等着“大太太”点头呢,还以为她在万般无奈之际出的这个高招儿是保住这个家庭的万全之策呢! “大姐,您真可怜……”梁冰玉鄙夷地斜睨着姑妈,这个贫穷而又苦命的女人,使她猛醒了:在中国,要做个女人,只能做这样的女人,愚昧、麻木、自贱、自辱,持家的奴仆,生育的工具,男人的附庸,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爱的权利?这里不承认爱,只承认婚姻——形式的、畸形的婚姻!更可怜的是,男人这样看女人,女人也这样看女人!“您……把我看成什么了?是韩子奇的小老婆?” “啊?你说还能怎么着呢?”姑妈被她问愣了,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做了“小”又不服小的女人,“你怎么还可怜我?我这是可怜你呢!” “呸!”韩太太愤然啐骂,“韩子奇娶小老婆也轮不到她,这个不知道寒碜的贱货!天底下有亲姐儿俩嫁一个汉子的吗?” “行了,行了!”韩子奇已经无法再忍耐,只觉得脑子要爆炸!他一拳打在雕花隔扇上,痛苦地呻吟,“你这是逼我死哪!” “你干吗死啊?”韩太太冷笑着,“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再娶个三妻四妾的,让我瞅瞅你有多大的胆子!” 梁冰玉抱着女儿,倏地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感谢这两个不识字的女人,使她看到了自己的位置!什么爱情的神话,什么人生的价值,什么生活的权利,什么乡思离愁,这儿有人懂吗? “玉儿!你不能走……”俯在隔扇上的韩子奇突然惊惶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惨叫。
韩太太一拍桌子站起来:“韩子奇!” 梁冰玉在院子里站住了,无言地回过头。
她怀抱中的女儿挣扎着伸出手:“爸爸!……” “主啊!”姑妈急得手忙脚乱,踉踉跄跄奔下台阶,“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主啊,这是穆斯林祈福的呼唤,求助的呼唤,讨赦的呼唤!当穆民们被错综复杂的人情世事所缠绕,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罗网和泥淖,就只有把命运交给万能的主,请主来给以裁决了! 初春的太阳从灰濛濛的云彩里露出脸来,阳光洒在院子里,已经有几分暖意。
瓦棱上的苍苔微微泛出一丝绿意,廊子前头的海棠、石榴,褐色的枝条上已经鼓出了参差的芽苞。
不管严冬曾经是怎样寒冷,春天总是要到来,冰雪中孕育着的生命,顽强地要生长,要发芽,要吐出新枝,绽开新花。
精雕彩绘、红柱碧栏的垂华门前,是一个彩色的世界,两个小儿女的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猜忌,没有仇恨,没有争斗,没有倾轧。
这个世界是梦,也是现实。
天星一回来,家里的轩然大波就戛然而止。
韩太太收住了震怒,梁冰玉藏起了痛苦。
天星,这就是那个从小在小姨怀抱中撒娇的天星,就是那个用稚嫩的字体写着“爸爸小姨快回来”的天星,他的脖子上至今还戴着小姨留下的翡翠如意。
他在小姨心中的地位不亚于亲生的女儿,小姨回来,不是急着要看天星吗? 天星挽救了全家的辘辘饥肠。
吃过饭,天星就不上学了,小学只有半天课,他可以好好儿地跟妹妹玩儿了。
小姨的孩子,当然是他的妹妹,他真高兴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妹妹! 俩人每人啃着一张薄脆,倚着垂华门,你看我,我看你。
天星真喜欢这个小妹妹,她的脸,那么白,那么光滑,像玉,像花瓣儿。
她的嘴,那么小,那么红,像玛瑙珠儿,像樱桃。
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黑,还有点蓝莹莹的,像……他想不出像什么,像让人看不够的画儿,猜不透的谜。
她的白毛衣真好看,红裙子真好看,咦,冷天还穿裙子?噢,腿上穿着厚袜子呢。
她的小皮鞋真好看。
她头上的蝴蝶结真好看。
她说话真好听,会说中国话,还会说外国话! “妹妹,薄脆好吃吗?” “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外国话怎么说?” “ThisisthefoodItookbest.” “嘿,好玩儿咳!外国有薄脆吗?” “没有。
” “外国有这样的房子吗?”他指着里面的院子。
“没有。
” “外国有这样的花儿吗?”他指着廊檐下的油漆彩画。
“没有。
” “外国有这样的影壁吗?”他指着那座黄杨木雕影壁。
“没有……” “外国真不好,外国什么也没有!”他非常自豪地笑了,“你瞧,这上面的山啊,水啊,树啊,房子啊,云彩啊,都是有本事的人刻出来的!上面还有四个月亮呢,四个月亮都不一样……” “噢,月亮?我也是月亮啊!” “嗯?你是……月亮?对了,你叫什么名儿来着?” “我叫新月!就是刚刚升起的月亮,弯弯的,尖尖的,像小船,像牛角面包,喏,喏……”她指着影壁上的浮雕,展现了李太白“峨眉山月半轮秋”诗意的那幅画面上,正是一弯新月斜挂天边,“就是这样的!” “噢,噢,这就是你!你叫新月,我叫天星,咱们俩是天上的伙伴儿!” “我真高兴,”她说着,吃着,手里那张圆圆的薄脆,咬得已剩半璧残月,“哥哥的名字真好听!” “你的名儿也好听啊,新月……” “妈妈说,生我的时候,是在夜里,窗户上正好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幼小的新月,当然不会知道她的父母是怎样把她带到了人间,也不会知道那一段历史在父母的心中留下的是怎样的永难愈合的伤痕。
西厢房里,梁冰玉坐在自己的床上。
大铜床,梳妆台,穿衣镜,写字台,一切都还在这里,带着她少女时期美好的梦,残破的梦;一切都还等着她,等着她归来,等着她重新开始生活。
她回来了,那个少女却没有了,和十年岁月一起消失了,永远回不来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西厢房依旧,她却变了,变成了一个饱经忧患的三十岁少妇,一个不被人承认的妻子和母亲,变成了这个家庭的败类和祸水,为同胞姐妹所不容的仇敌。
而使她沦为阶下囚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疯了,傻了,糊涂了,归心似箭地奔向陷阱,不顾一切地投入罗网。
在蛛网中挣扎的蠓虫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愚蠢,被烛火烧伤的飞蛾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一切都明白了,又明白得太晚了! 韩子奇坐在写字台前,低低地垂着头。
他们坐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仿佛在两人之间有一道铁栅,仿佛窗外有监视的眼睛。
相对无言,痛苦的沉默。
“奇哥哥,”沉默了许久,她说,“这就是我们做梦都想的家!” 他不语,只是叹息。
手揉搓着脸颊上的皱纹,仿佛这样可以抚平伤痛似的。
“我真傻,还以为这儿是我的家,她是我的姐姐!变了,变了!我真可笑,让感情的潮水往沙漠里流!这十年,也许是……我们也变了,不认识北平,不认识这个家了,别人也不认识我们了。
在她们眼里,我是个多坏的女人啊?我放荡,道德败坏,勾引了你,生了个私孩子,还厚着脸皮回来!……” “这些话,怎么能在你嘴里再重复它!”韩子奇烦躁地打断她,“你是纯洁无瑕的,都是为了我,你才……唉!” “为了你,我一切都不觉得惋惜!因为我直到和你结合之后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真正爱的、永远也离不开的,只有你!”梁冰玉深情地望着他,“你呢?你不会后悔我们这种不被人理解的结合吧?” “不,”他的肩背一个战栗,“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她说,声音很轻,但很有力,很肯定,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脏里喷出来的血,“我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享受了作为一个人的权利,死而无憾,永远也不后悔!无论遭受什么样的冷眼、诅咒,承担什么样的罪名,也不后悔!因为天地之间有一个人理解我、爱着我!我满足了……” 似水柔情温暖着她,也温暖着韩子奇,难忘的岁月在他心头重现,“我是一个不懂爱情的人,是你让我懂了,你给了我爱,它也许来得太迟了,所以才显得更珍贵!” “是的,子奇,来得太迟了,才更珍贵!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拒绝了奥立佛?恐怕就是因为你啊,这是在我们结合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的。
我懊悔我们为什么没有更早地相爱?更早一些……”她喃喃地说,仿佛要追回逝去的少女时代。
“那……是不可能的!”韩子奇轻轻地感叹,“那时候,还有……她!” “她!”梁冰玉被这个字从短暂的沉醉中惊醒了,“你和她……也有这样真挚的爱情吗?” “啊?怎么说呢?”韩子奇不得不接触这个最为棘手、最难解释的问题,“我们的婚姻是共同的命运造成的。
我和璧儿之间也有感情啊,很深的感情,不承认这一点,那就是自欺欺人!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是我对师傅的感情的扩展和延续,我把璧儿看成自己的亲妹妹,对你也是一样。
我感激梁家收留了我这个流浪的孤儿,教给了我手艺,这种感激之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尽!所以,当璧儿要嫁给我时,我……我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但那是爱情吗?不,那时候我还根本不懂得爱情,那还是兄妹之情,还是要报恩啊!娶了她,我就觉得成了师傅的儿子,要承担起梁家的一切了!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我会和她白头偕老,和许许多多夫妻一样,生儿育女,兴家立业,过一辈子,绝不可能去爱别的女人。
婚后的十年就是这样度过的。
可是,那是怎么样的十年啊?我和她,日夜挂念的、操劳的都是奇珍斋,谈的是生意,是玉,是家,惟独没有谈过爱情。
什么叫爱情啊?什么叫夫妻啊?什么叫家庭啊?谁知道!‘米面的夫妻,饽饽的儿女’,就是合伙过日子吧,往前奔吧,什么也不用想。
就好像我们俩是奇珍斋的两个股东,共同的利益纠缠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就只有永久地结合。
后来,奇珍斋发展起来了,生意大了,人多了,她管不了了,也就不再过问了,关心的只是家里的收入和花销,我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她连我对收藏的兴趣都不可理解!那十年当中,我们从没有过吵闹和打骂,但感情却越来越疏远了。
疏远也并不苦恼,已经习惯了,麻木了。
也许那是惟一的一次争吵吧,最后的争吵,不愉快的分手,我离开了这个家!如果没有战争,我恐怕也不会离开,一切还会照旧,过下去,一直到死,也不会抛弃她。
但是,我们之间恐怕是没有爱情可言的,不然,我后来就不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以后的一切都不必说了。
他默默地望着梁冰玉,心中那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似乎清晰了。
梁冰玉发出一个无声的叹息,那是安慰,也是解脱。
“谢谢你,子奇,你解除了我的一块心病!”她说,“在这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这样问过你,我不敢问。
当我炽烈地爱着你的时候,我也曾经在眼前看到了璧儿,她是你的妻子,是我的姐姐,我担心自己的举动伤害了她。
可是,爱是不顾一切的,感情冲破了理智,我让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后果,我们相爱了。
但我心中仍然有一种莫名其妙、时隐时现的歉疚,对她的歉疚,这种情感牵着我回来,离家越近,就越强烈了。
我并不是来向她道歉,也不是来接受她的惩罚,而是要……要获得心理上的解脱,现在,你给我解脱了,把我对她的歉疚,解脱了!” “可是,这一切又怎么向她解释呢?”韩子奇并不感到轻松,“对她说,我不爱她了,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她会怎么想呢?不,她根本不理解我们!她只能认为我是喜新厌旧,抛弃糟糠之妻!” “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你又不是卖给她终身为奴,走自己的路吧!我们离开她,把房子、财产、这儿的一切都留给她,我们问心无愧、两手空空地去开辟自己的家!”梁冰玉心中已经做出了决断,“子奇,奇哥哥,我们走!” “走?往哪儿走?整个北平哪儿都有我的熟人,想找个藏身之地,办得到吗?人言可畏,社会舆论能杀人!”韩子奇感到为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烁着忧愁和恐惧,“而且,她……也不会答应!” “那么,我们就离开北平,离开中国,回伦敦去!”梁冰玉重新激起了远行的念头,“远远地离开她,彼此无干无涉了,谁也不欠谁的,谁也没有对不起谁的了,我们去寻找自己的归宿,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业!我们走吧!” 韩子奇没有回答,缓缓地垂下头,双手支着沉重的额头。
“怎么?你不想走?” “我……” “不敢走?”梁冰玉微张着嘴,吸进一股咝咝的凉气,她觉得自己那颗灼热的心在收缩,在冷却。
“走?”韩子奇一想到走,就看到了一双双的眼睛,梁君璧的眼睛、天星的眼睛、姑妈的眼睛、全北平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问他:你走?你哪儿走?你敢走?你凭什么走?他无言以对,他不寒而栗! “你……没有这个胆量?”梁冰玉的心越来越冷了,在海外相依为命十年的韩子奇,使她感到陌生了。
这是那个在伦敦的玉展中当着几千名观众用英语做滔滔不绝的演讲没有片刻的犹豫和丝毫的惊慌的韩子奇吗?是那个不为利诱所动、断然拒绝出售他的藏品、毫不可惜地丢掉成为百万富翁的机会的韩子奇吗?是那个耗尽了心血供她就读牛津大学、把满足她的愿望作为自己的最大欣慰的韩子奇吗?是那个在战争灾祸中用炽烈的爱温暖了她的心、拯救她的人生的韩子奇吗?是那个彻夜守在产房门口、听到新月的第一声啼哭而欣喜若狂的韩子奇吗?……应该是啊,怎么会不是了呢?纷乱的思绪使她觉得这个韩子奇似是而非,变得模糊了,不易辨认了,也许她过去看到的一切都是错觉?也许是他在一夜之间改变了面目?也许世界上本来就存在两个韩子奇?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你……准备怎么办?”她问他,心在不安地悸动,“总不能真像她们说的那样,‘娶两个老婆’吧?” “我……我糊涂啊!”韩子奇陷入了无法排解的矛盾之中,用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我们不该回来,不该回来!” “你不必这样冲动,打坏了自己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梁冰玉拨开他的拳头,“我们不是小孩子打架,意气用事没有用处,我在诚心诚意地跟你商量事儿呢,这将决定我们的命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吧,我听你的……” “我哪能让你听我的?你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活道路。
何况,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你并不赞成啊!” “我……唉!”韩子奇仰面长叹,“我为什么要回来啊!” 韩子奇顾左右而言他,极力回避他无法回避的抉择。
梁冰玉心目中的那个顶天立地、有胆有识的男子汉,像冰山一样融化了,坍塌了。
满怀希望的人往往易于冲动,一旦失望了,反而倒冷静了,“是啊,你到底为了什么才回来的?” 他不语,呆呆地望着顶棚。
“是为了这所宅子,为了奇珍斋,为了运回那批宝贝?……” “我不能失去这一切!玉,是我的生命……” “是为了把‘玉王’的旗号打回北平,重新开始你的事业?……” “我不能没有我的事业,我的事业在中国……” “是为了保住这个家,不让天星成为没有父亲的孤儿?……” “是……是吧?天星,可怜的天星!” “还为了让你的妻子不至于失去‘当家的’?” “哦……”他噎住了。
“你答应啊,你应该说‘是’啊!这一切都是明摆着的!”她望着他,等待回答,“你不爱她,可又不能、也不敢离开她!” “玉儿,”他惶然地说,“是我们都想……想家,才回来的……” “家?家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走了都丢掉了,回来又都有了,你什么也没失去!” “啊,奇珍斋已经倒闭了!”他凄楚地说。
“噢,你也有损失?”她一个叹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别难过,你的那些宝贝还在,‘博雅’宅还在,你的老婆孩子还在!你的家没毁,你应该回来!可是,这儿还有我的什么?我干吗要跟着你往这儿跑啊?”她愣愣地望着前面,茫然张开两只手,像问那顶棚,问那墙壁,问那窗纸,“干吗要往这儿跑啊?” “玉儿,你……”他惶惑地转过脸,“你是怎么了?这儿也是你的家呀……” “我的家?我的家没有了!”她颓然垂落两只空空的手,抚在自己的膝上,“没有了!我的家在奇珍斋后院那低矮的小房里,窗外有阳光,有花儿,石榴、牵牛、草茉莉、指甲草,很香呢;屋里有温暖,妈妈给我做糖饽饽、豆沙包儿,很甜呢;梦中有催眠曲,爸爸深夜还在磨玉,‘沙,沙……’很美呢。
可惜都没有了,我再也没有那个家了,只留下美好的回忆!那个家,虽然贫困、狭小,生活得艰难,可我总也忘不了啊!没有了,没有了……” 梁冰玉自怜自叹,忧伤的眼睛充盈了泪水,无声地坠落下来。
她不去拂拭,让冰冷的泪珠流过面颊,浇灭心头那一点残焰。
韩子奇站起身来,抚着她的双肩。
掏出身上的手绢儿,为她擦去泪痕,“玉儿,我求你……别这么伤感,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她抚住他的手,男子汉的手,似乎又让她感到了力量的存在。
“是吗?”她吻着那只手,眼泪流在他的手上,“不,奇哥哥,这儿不是我们的家了,我们走吧,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新月!” 她感到那只手在痉挛。
“你……为什么非得走呢?”他说,声音很低,很弱,“就不能先忍耐忍耐吗?……” “忍耐?你叫我怎么忍耐?低眉顺眼,向她就范,装做回来住娘家?让新月叫你‘姨父’、‘舅舅’?等找着‘主儿’打发我改嫁?是吗?” 他不语,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梁冰玉猛地甩掉他的手,推开他,站起身来:“韩子奇啊韩子奇,你也算个男人?” 韩子奇一个趔趄:“玉儿……” “这儿没有玉儿,站在你面前的是梁冰玉!” “冰玉,你听我说……” “不必说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只想告诉你:我是一个人,独立的人,既不是你的、更不是梁君璧的附属品,不是你们可以任意摆布的棋子!女人也有尊严,女人也有人格,女人不是男人钱袋里的钞票,可以随意取,随意花;女人不是男人身上的衣裳,想穿就穿,想脱就脱,不用了还可以存在箱子里!人格,尊严,比你的财产、珍宝、名誉、地位更贵重,我不能为了让你在这个家庭、在这个社会像‘人’而不把我自己当人!你为了维护那个空洞虚弱的躯壳,把最不该丢掉的都丢掉了!十年了,我怎么没有认识你?了解一个人,爱一个人,是多么艰难?你说你不后悔和我的结合,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诚的,但是我现在后悔了,我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我还以为我得到的是爱呢,还以为你这个男子汉的肩膀能担起爱的责任呢,原来你也和她一样,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我错了,完全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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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穿进血型文中更让江楚些崩溃的是,她穿成了这本书女主的渣A老爸或者说老妈? 渣A老妈靠着女主母亲顾灵均家飞黄腾达,联合小三害死原配后夺取了本该属于女主的家产,让女主有了苦情的基本条件。 至于结局,这个渣A当然也没好到哪里去,最终被女儿的六个A搞得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江楚些一点儿也不想重蹈原身的覆辙,既不想渣人,更不想被杀,她只想平静地度过等等,旁边睡的这个人怎么那么像顾灵均? 江楚/
这一片校区有两大传说。 一是附中校霸裴允,一挑十毫发无损的事迹流传甚广。 二是三中校草秦昼,家境贫寒,体弱多病,一学期有半学期请病假。 高二开学的时候,裴允转学了,两大传说成了同桌。 刚开始,同班同学都害怕裴允欺负校草,后来,他们眼睁睁看着裴允不知哪来的自信,非要教秦昼学习。 秦昼:你的月考才考了250分。 裴允:分数并不能衡量一切,我要传授给你的是人生经验。 *** 裴允在高二那年被安排/
现代高知女穿到女尊懦弱侯身上,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理念,坚决将三好(吃好,喝好,睡好)贯彻到底。 活了两辈子都不知爱为何物的人,偏一来就有了个未婚夫,这未婚夫跟自己隔心不说,家里还有个时时刻刻想谋害她的大姑姐,退婚,坚决退婚,小命重要。 好不容易有了个心上人,一个两个却都要来碍事,寡夫怎么了,吃你家大米,喝你家汤了,头可断,血可流,爱情坚决不能抛。 混朝堂,斗皇女,破阴谋,杀小人,千帆过尽,/
在系统的逼迫下,夏安战战兢兢的艹着种?马文男主角该有的人设,在修真界打脸逆袭,手撕天才修二代,各种妹子收进宫的搞天搞地的种马生涯。短短几百年内就成了渡劫期大佬,成了修真界万年以来绝无仅有的一个传说。 可是系统还嫌他做的不够好,居然逼他跟后宫的那些女修酱酱酿酿! 眼看贞操就要不保,夏安终于实在忍不了了,手撕了系统,然后发现他居然又穿了回来。 再然后,华夏娱乐圈跟玄学圈多了一个惹不起的大佬。 /
七百年枕戈待旦,人与神的永恒争斗。在这个世界里,蒙古大皇帝统治着辽阔的疆域,而庞大的帝国暮日降临,武功道法可以近乎神明的高人隐居在最高的雪峰和最幽暗的小屋里,而还有超越他们力量之上的存在。来自西域的皇帝,他曾被杀死,而他没有真的死去,他还在沉睡,而且已经沉睡了七百年,他在等待苏醒。而人类,人类手持了屠刀,等待弑神的一刻!那一刻伪装被缓缓翻开;天空里的皇帝将重临帝位;火,重新开始燃烧;行善的/
皇帝们死后重逢,消磨时间互相伤害的修罗场。 每一个开国之君都是惊世骇俗(善于搞事)之辈。 后来他们因为阎君的大计划,定居在地府。 伴随着各种内部矛盾以及外部矛盾。 嬴政坐在心爱的铜车马上,看隔壁刘邦踢球的时候被女人唠叨,他美滋滋的想,幸好我死后新娶的女人很聪明。 王政君没敢去帝镇,王莽被汉朝皇帝组团殴打。 刘彻发现陈阿娇和卫子夫都不愿意留下来,于是他成了单身。 李世民刚和长孙皇后团聚没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