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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俩一进门,姑妈就慌着拿扫炕笤帚扫新月身上的雪,一边兴奋地叨唠着:“得!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得啦!瞧这雪……” “当然是平平安安喽!一场雪怕什么?还有老爸爸保护着我呢!” 新月嬉笑着往里院走,先到上房跟妈妈打个招呼:“妈,我回来了!” 韩太太正在喝茶,没理睬和女儿一起进来的韩子奇,笑盈盈地看了新月一眼:“嗯。
待会儿淑彦还来找你玩儿呢!” “我知道,我们俩在信上说好了的!” “那就等她来了,一块儿吃晚饭!” 新月就回西厢房去,脱掉外边的衣裳,换鞋。
回到自己的房间,新月像阔别已久似的感到亲切。
“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仿佛她不曾离去。
这意味着自己在家里有一个牢牢的位置,任何人也不可争夺,不可替代。
青春期的少女是极为敏感的,哪怕一张纸片被别人挪动了,也会引起一种不稳定感。
陈淑彦果然一下班就冒着雪来了,韩太太心疼地说:“瞧这孩子冻的!快暖和暖和,换上新月的鞋!” 陈淑彦和韩伯伯、韩伯母说了会儿话,无非是说亏得两位老人家帮了她的大忙,上班的地儿这么好,离家又近,等等,都是重复过好几遍的。
韩子奇连说:“我也只是垫了一句话儿,这么点事儿,不必老是客气!”韩太太则是爱听的,拉着陈淑彦冻得冰冷的手说:“我呀,就是爱心疼人!别说上辈子的交情,就说你和新月,还不跟亲姐儿们似的?哪儿能眼瞅着你在难处不管呢?……” 一团和气,皆大欢喜。
新月让陈淑彦换鞋,陈淑彦就跟着她进了西厢房。
她们两人并排坐在床沿上,都迫不及待地各自叙说着新鲜的感受和见闻。
新月说楚老师的教学如何严格,谢秋思怎么“抠门儿”,还有罗秀竹的“谁又偷猫肉”;陈淑彦则急着要描述外国人在文物商店买东西怎么愣头愣脑地不会挑选,怎么说夹生的中国话,以及她有幸见到了文物商店的常客、精通字画古董的市委书记邓拓,等等。
看来,高考落榜在她心中留下的阴影已经逐渐淡化了,新的生活图景填补了那个缺憾,人生向她打开了另一扇通往未来的大门,由于生活清苦和感情压抑而黯淡的脸上出现了过去难得一见的光彩。
新月为她高兴:“你得把咱们在高中学的英语再捡起来,有外宾来的时候……” “不行啊,我那会儿没正经学!” “没关系,我‘辅导’你嘛!真没想到,你倒比我先用上了!” 老姑妈在厨房里又开始了士气高昂的孤军奋战。
新月还没到家,她就买好了瘦牛肉,剔去筋头马脑儿,用快刀剁得细细的,撒上葱末儿、姜末儿,拌好馅儿,搁在那儿“醒”着。
这会儿,又忙着揉面,揪剂儿,擀皮儿。
一手捏着面剂儿,一手搓擀面杖,那面剂儿就风车似的转,眨眼间案板上就摆满了银元似的一片。
就又一手托皮儿,一手填馅儿,十指一捏,就是一只菱角似的饺子。
她要让新月饱饱地吃一顿薄皮儿大馅儿的净肉饺子,把住校的亏空都补回来。
佐餐的小菜是拍黄瓜,拌着蒜泥,虽然简单,却爽口、提味,况且在这隆冬季节,“四季青”温室里的黄瓜,价儿也是可以的了,一般人家儿谁舍得买?不就是为新月嘛!饺子码满了案板,锅里的水也已沸腾了。
姑妈撩起围裙擦擦手,走到垂华门前,朝着里边问:“饺子煮不煮哇?” 韩子奇已经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隔着门对韩太太说:“你跟她说,我在外头吃了,你们吃你们的吧!” 韩太太“嗯”了一声,走到廊子底下,抬头看看天。
“妈,我已经饿了!”新月在西厢房里说。
“那就……”韩太太犹豫了一下说,“再等等你哥吧?他还没回来呢。
”于是正式回答姑妈:“大姐,等天星回来再煮!” 天上那雪,鹅毛似的下个不停,院子里已经积了老厚,把刚才的脚印又填上了。
天,差不多黑定了。
锅里又点了两回水,沸腾了又平静,平静了又沸腾,也没听见天星拍大门的声音。
姑妈眼瞅着她精心炮制的杰作迟迟不得展示,如坐针毡。
等得不耐烦了,就走到里院,站在廊子底下朝里边嚷:“饺子老是这么晾着,可就坨了!煮吧要不介?丫头饿得那样儿了,淑彦不也是没吃呢嘛!” 她这么一说,韩太太也就不好再让大家都等着天星,赶紧说:“是啊,哪儿能让人家姑娘跟着饿肚子?” 姑妈领了圣旨,忙不迭地去煮饺子。
敞着煮皮儿,盖上煮馅儿,这饺子在锅里折几个跟头,就熟了…… 饭桌上,姑妈张罗着照应新月和客人,自己却顾不上吃。
陈淑彦直夸姑妈的手艺好,新月则狼吞虎咽,不像在学校里吃饭那么斯文。
一边吃,还一边说:“在我们学校的清真食堂可吃不上这么香的饺子!” 姑妈怜爱地看着她:“食堂?唉,食堂里哪有你的姑妈哟!正是身子骨儿嫩的时候,吃食跟不上可不成,等赶明儿开学,带上点老腌鸡子儿,我给你腌了一坛子呢!” “这倒是,”韩太太接茬儿说,“让天星也见天带俩仨的上班儿去,中午饭光指望食堂是不成!” 韩太太心神不宁,惦念着天星。
她听到天星回来的声音,叫姑妈去开门,姑妈却扑了空,回来说是风刮得门“哐当哐当”响。
韩太太无心再吃饺子了,没等客人吃完,先站起了身,嘱咐姑妈听着门口的动静,就沉着脸回上房去了,走到餐厅门口,又回头说了声:“这么晚了,天儿又不好,淑彦也就甭走了,睡新月那屋吧!” 快到半夜了,天星才进家,一身的雪,冻得跟冰棍儿似的,姑妈问他上哪儿了,他也不言语。
这时,新月和陈淑彦早已上床,却还没有入睡。
她俩一起上了六年学,还是头一次同榻而眠,都觉得十分新鲜,说不完的话儿。
韩家没有什么近亲,从没留外人在家住过,陈淑彦原来也只是想和新月玩一会儿就走,长这么大,她还没在外边过过夜。
韩太太本打算让天星送她回家,谁知道他回来得这么晚? 听见院子里自行车响,又听见妈妈从上房里出来和哥哥说话,新月说:“你看我妈对我哥多好,这么晚了,还不睡,等着他!” “那当然了,”陈淑彦说,“你哥是家里的长子,将来什么都得指着他。
我们家就不行,两个兄弟还小,我是头大,样样儿都得走到前头,可没你的命这么好,什么都是现成的。
我要是也有个哥哥,就舒心了,家里的什么事儿都不用我管了!” “我哥也没操过家里的心,心都搁到印票子上了,好像他印的票子都归他似的!累得臭死,才回家来吃饭、睡觉,这儿像他的旅馆!” “男的可不就是这样儿嘛,还能让他做饭、洗衣裳?他连自己的衣裳都不会洗,上回,我好心帮姑妈洗洗吧,哎呀,那领子就跟膏药似的!” “你洗了,他也不知你的情!我哥呀,蔫得跟个哑巴似的,见了谁都不带答理的。
那回你在我们家吃饭,从头到尾都没跟你说句话,我都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呀,不允许别人不尊重!” “咳,我倒没这个感觉。
一个男人,要是贫嘴呱舌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儿,倒让人讨厌。
你哥是个老实人,他对你挺好的,上回吃饭的时候,他把盘子往你那儿推了好几回,怕你够不着似的。
你报到的时候,不也是他送你去的吗?那么老远!” “这倒是,”新月并没忘了哥哥对她的好处,“我考上北大,他就像自己上了大学那么高兴。
可到了学校门口,又犯拧了,说什么也不进去!我想也许是……” “你不理解啊!”陈淑彦打断她的话说,“要是我去送你,我也会这样儿的!我那会儿,简直有死的味儿,觉得自己一切都完了!” 话说到这儿,新月就谨慎起来,不愿意再触及陈淑彦心中的痛处。
从陈淑彦的话里,她也更理解了哥哥,他们都没上过大学,对新月有类似的情绪:羡慕,却又不能妒忌。
屋里早就关了灯,新月看不清陈淑彦的脸,但从她说话的语气可以感觉到,那是以过来人的情感说到已经成为过去的痛苦,不那么折磨人了。
新月希望哥哥也能像陈淑彦那样想得开,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儿,就对家里人说,别闷着。
东厢房里,天星把湿漉漉的棉衣裳、棉鞋往地下一扔,爬上床,倒头便睡。
“啧,啧,瞧瞧这双鞋,跟淘沟的似的!”韩太太皱着鼻子,给他搁到炉子跟前烤着,“你跑了五百里地是怎么着?到底上哪儿去了?” 天星只当没听见。
“饿到这会儿,也没吃饭?还给你留着饺子呢,叫姑妈拿饼铛熥熥,吃了再睡?”韩太太又说。
“得了,得了,我早就吃了!”天星终于开口了,嘟嘟囔囔地背对着她说。
“在哪儿吃的?” “同事家里头。
” “哪个同事?”韩太太一步跟着一步地追问,“天星,跟那些汉人来往,甭管多厚的交情,可不能吃人家的饭!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们车间里头除了你,不是再没有咱们回回了吗?” “嘁,您认得谁?”天星极不耐烦地说,“小容子不是回回吗?” “小容子?哪个小容子?” “容桂芳!知道了吧?” “噢!”韩太太想起来了,刚才,她只是在男的里头盘算,没把她打到数里,“女的啊?你在她们家吃饭?” “怎么着?不许吃啊?”天星像是吃饱了枪药回来的。
韩太太大吃一惊,无论如何,她没法儿想象这个倔儿子还会和女同事有来往,而且还在人家家里吃饭! “你几点到她们家去的?” “下班儿就去了。
” “就一直待到这会儿?” “您可真是的!还不许在外头遛遛啊?” “遛遛?”韩太太不禁打了个冷战,“就这天儿,三更半夜的,你遛个什么劲儿?” 天星红着脸说:“妈,您……怎么还没明白?” 韩太太一个冷战,她明白了:“天星!你跟容桂芳是不是搞上对象了?” 天星没回答,表示默认。
“多会儿搞上的?”韩太太小心地追问。
“半年啦!”天星往上揪了揪被子,像拒绝审问似的。
韩太太在这个时刻是决不会中途退场的。
儿子的终身大事一直在牵着她的心,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的一切操心都是多余的。
早在半年前,天星就已经蔫不唧儿地找到了意中人,发展到今天,已经登了人家的门了,吃了人家的饭了,而且还冒着风雪,俩人在街上“遛”,当妈的竟然事先连一点儿风都没听着,还为他着急呢!一股做母亲的骄傲感滋润着她的心:儿子大了,长成个男子汉了,有主心骨了,有吸引力了。
人家姑娘看上天星,说明儿子不窝囊,不“雏儿”,在外边像个人儿似的,这让当妈的高兴!但她又觉得有一丝凄然:儿大不由娘,这么大的事儿,她要是不主动问,儿子都不对她说,一瞒就是半年,把妈搁到什么地方了呢?好心问问,儿子还这么横,你对待人家姑娘敢这么横吗?“八”字还没一撇儿,就把妈不当回事儿了,那以后呢?“娶了媳妇忘了娘”,许多男人都是走的这条道儿,天星也会这样儿吗?你可不能啊,妈为你不容易,你眼里可以没有你爸爸,不能没有你妈!韩太太心里一会儿倒退十几年,一会儿又往前跑十几年,思前想后,她像是预先测知了天星将摆脱她的控制,她将被儿子冷落、抛弃,而这是决不能允许的!韩太太并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女人,她曾经成功地把丈夫纳入她所规定的轨道,也必将更加出色地亲手缔造儿子的未来。
儿子的婚姻大事,毫无疑问地应该掌握在她的手中,选什么样儿的人家,娶什么样儿的姑娘,你得跟妈商量商量!你准知道妈能容那个“小容子”吗? “容桂芳,不就是‘切糕容’家的二丫头吗?”她明知道,还要进一步准确无误地证实。
“是,又怎么着?”天星见她纠缠起来没完没了,就干脆说,“她跟我一个车间、一个班组,印票子的,不卖切糕!她爸爸在国营饭馆里当工人,又不是资本家、小业主儿,‘切糕容’怎么了?” 果然是她。
韩太太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容桂芳的爸爸当年的模样儿:小矮个儿,眯缝眼儿,眉毛老长,没胡子,见人面带笑。
每天戴着小白帽儿,推着小车儿,走街串巷。
他有家传的手艺,用江米面、芸豆、大枣儿蒸的盆儿糕,又黏,又香,又甜,又爽口,他吆喝得又好听:“哎——刚得的盆儿糕唻,想吃黏的甜的您可就快来买!……”在这一带很受欢迎。
只是本小利薄,“切糕容”一直没发展起来,连个铺面也没有,见天儿推车上街叫卖,寒冬腊月也能听见他那清脆悠扬的吆喝声,其实苦得很。
直到公私合营,才算有了个铁饭碗,如今是工人阶级。
这正是容桂芳的骄傲,也是天星的骄傲,他怕他妈误认为容桂芳出身不好。
其实想岔了,韩太太不是这个意思。
娶儿媳妇又不是招兵、发展党员,她不管这些档案里才写的东西。
她心里还怕“切糕容”配不上“玉器韩”呢。
老年成有话:“回回手里两把刀,一把卖羊肉,一把卖切糕。
”韩家梁家,是玉器世家,在回回里头就拔了尖儿了,像“切糕容”那样儿的街头摊商,是混得最不济的。
虽说现如今老皇历一笔勾销,论起来,也还是不那么门当户对。
容桂芳在娘家起小儿穷惯了,吃过什么?见过什么?进了韩家的门儿,恐怕一样儿也拿不起来,韩太太最瞅不上的是那种八辈子没见过世面的唧唧嗦嗦小家子气。
再者说,容桂芳也是在不点儿大的时候,韩太太有过一点儿印象,不起眼的黄毛丫头,穿得踢拉趿拉,没正眼瞧过她。
谁知道她如今长成什么样儿了?可别随她爸爸,也那么矬…… 韩太太收住了信马由缰的思绪,拉到非常现实的问题上来:天星既然已经把话挑明了,当妈的无论如何得表个态。
她当然不能把心里想的都端出来,那样,儿子准得跟她翻儿,娘儿俩要是撕破了脸儿,好话他也听不进去了。
可是,要是让她现在就对天星说“那敢情好”,她也做不到。
如果允许这个家庭里的任何成员可以先斩后奏,以既成事实强迫她批准,那她这个一家之主的位置就等于是摆设了,这个头儿一开,以后谁都可以信性儿所行了,那还了得?想了又想,她这才缓缓地对儿子说:“天星,妈没旁的意思,只是问问。
你都二十五了,自个儿知道操自个儿的心了,妈高兴;怕的就是我这傻儿子不会搞对象,还得让妈给你托媒人。
容二姑娘要是成了,也好;设若不成呢?也不碍事的,家有梧桐树,还愁凤凰不来吗?跟容二姑娘你们先谈着,好了,歹了,都别对不起人家。
像这大冬天儿,齁冷的,领着人家娇娇的大姑娘瞎遛,就不是个事儿!赶明你约她上咱们家来玩玩儿呀,妈还想见见她呢!” 天星听着听着,不觉坐了起来,他没想到妈妈的这场审问收场却这么和风细雨。
和容桂芳交往了半年,他好几次想把这事儿告诉妈,可是话到舌尖儿,却张不开他那厚嘴唇。
别看他跟妈说话那么倔,一句话能撅人一个跟头,其实心里很虚,总怕妈知道了这件事儿,万一不同意,他就坐蜡了。
就瞒着,一直瞒了半年。
其实,他是一直等着妈问,问起来就说,见干见湿反正豁出去了。
今天他也没打算和容桂芳耽搁那么长时间,哪知道一聊起来,两人海誓山盟的,把一辈子的事儿都规划到了。
别以为倔小子永远拙口笨舌,见人就憷,在容桂芳面前也情意绵绵呢,不觉到了半夜,才依依而别。
遛了好几个钟头,其实一直在容桂芳家附近转悠,人家回家不远,他可费了事儿了。
到家自然免不了受盘问,他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对妈亮了底儿。
话一说出去,他反而觉得痛快了,何况妈妈也并没有让他难堪,话说得还挺通情达理的。
他从心里感激妈妈,并且为自己半年来瞒着妈妈、刚才又粗野地对待妈妈而感到愧疚。
就傻笑了笑,用尽量温和的腔调说:“妈,我和小容子说好了:赶明儿结婚时候,不让妈操心、费钱,各人把现成的铺盖合到一块儿,就行了。
妈拉扯我不容易,我得让妈舒心……” 韩太太微笑着打断了儿子的话:“那哪儿成啊?妈这辈子就这么点儿望兴,等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得好好儿地办一办!钱不用你着急,妈给你准备着呢!” 天星听得高兴,说:“妈,哪天我带她来看看您?等过年的时候吧,我们放四天假呢!” 儿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躺下了。
韩太太给他熄了灯,轻轻地退出了东厢房。
这一夜,她通宵无眠。
爱子天星意外地给她出了一个大难题,她得好好儿地寻思寻思。
二十五年了,自从天星呱呱落地,她的心就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丈夫,一半给儿子,这是她生命的两大支柱。
当年,一场剧烈的动荡几乎毁灭了她的一切,丈夫使她失去了希望,但幼小的儿子却维系着她的信念。
为了儿子,她必须活下去;有儿子在,她就有未来。
她盼啊盼啊,这一天终于盼到了,儿子要成家立业了,为她撑起门户、传宗接代。
可是,寄托着她无限期望的这件大事到了眼前却是平平无奇,儿子自作主张要娶“切糕容”家的姑娘!这把她大半辈子的兴头全打掉了,把她心里谋划的一整套打算全搅乱了!唉,这半年来怎么尽是赶上不顺心的事儿?新月的升学,本来是违背她的意愿的,她希望新月也像陈淑彦现在这样,有个地方挣钱就得了,也了了当妈的一桩心事,谁知身上这根拉纤的绳儿紧绷下去,还得再供她五年!老头子的固执使她让了步,打了个平局,也是为儿子!现在,难道对儿子也得让步吗?春节就在眼前了,天星还要带容桂芳来吃饭,这出戏该怎么唱?她必须自个儿拿主意,不能跟任何人商量,越商量就越不好办了! 整整一夜,她在黑暗中思前想后,把“虎伏滩”(宵礼)和“榜答”(晨礼)都连在一起了。
主啊…… 一入了腊月下旬,春节说话也就到了。
北京城里,渐渐显出节日气氛,临街的商店油饰了门面,橱窗里、货架上,把平常见不到的东西也摆出来了,引得人们到处排大队。
越是在困难时期,人们过年的瘾头越大,世代沿袭下来的风俗,还是念念不忘:“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过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您新禧,您多礼;一手的面不搀你,到家给你父母道个喜!……”这歌儿一直唱到大年初一吃饺子,居家团圆,普天同庆。
老年人还要给儿孙们描述一番:往年到这时候,嗬,该到东岳庙、白云观进香啦,赶庙会啦!别处的庙会只有几天儿,惟独琉璃厂的厂甸儿,正月里连开它十几天,你瞅吧:有唱戏的、玩儿杂耍的、踩高跷的、卖东西的,什么都有,你瞅都瞅不过来!小姑娘买朵绒花儿,小小子儿买个风车儿,“哗啦啦”地转,大糖葫芦有五尺长的!到了晚半晌儿,玩儿灯,放花,嗬!…… 春节是华夏族的新年,按说没有穆斯林的事儿,《古兰经》里找不到这个词儿。
依照穆斯林的传统,过“节”不过“年”,他们最重要的节日,是每年斋月结束时的“开斋节”和朝觐结束时的“宰牲节”,其规模之盛大、气氛之热烈,决不亚于汉人的春节和西方的圣诞。
在那喜庆而庄严的日子里,穆斯林们美衣美食,居家团聚,亲友互访,并且举行隆重的宗教典礼……然而,北京的穆斯林毕竟长期生活在汉人占绝大多数的燕京古都,说汉语,用汉字,甚至连衣着也已经和汉人没有多少差别,他们不仅过自己的节,而且渐渐地对汉人的节日也不再漠然旁观了,六月初一,八月十五……尤其是春节,也就当成了他们的节日。
节日总是愉快的,人不会拒绝愉快,特别是和汉人子女一起长大的孩子们。
但是,穆斯林过春节又与汉人有所不同:鞭炮是不放的,年初一是不吃饺子的,改为年糕和卤面,取“年年高”和“长寿”之意。
这些,都是在逐渐“汉化”而又惟恐“全盘汉化”的艰难状态中,北京的穆斯林约定俗成的自我调整和自我约束,也并无经典作依据,到了宁夏、新疆、大厂、云南……的穆斯林聚居区,则又不同了…… 腊月二十六,已是立春过后第五天。
街上的雪早就化干净了,天晴得很好,微风吹来,已含春意。
姑妈忙着采购,票、证上有的、没有的,她都想尽一切办法买到手。
买江米面,准备炸年糕;买红胡萝卜,炒“豆儿酱”;买豇豆、小豆、芸豆、青豆、黄豆;买带鱼、黄鱼;买鸡……她的计划十分庞大,总嫌原料不足。
如今是什么年月?上哪儿买那么全乎去?韩太太对儿子说:“天星,光靠票儿上的那点儿肉,怎么做都不够支派的,叫你姑妈为难。
我想着要是年初二……” 天星惦记着年初二请容桂芳来家吃饭,这话正打在他的心上,就说:“那怎么办?” 韩太太这才说:“请人吃饭,怎么着也得像个样儿啊!可我的心就买只整羊,炒的、爆的、吃饺子的,都有了!” “那当然好了,整羊?哪儿买去?” “我不正寻思着吗?听你姑妈说,她有个亲戚在张家口,虽然多年不走动了,地址倒还记着。
要不,你就去一趟,头年儿,还赶得回来!” “那等我放了假吧,年三十厂里就没多少事儿了,只是打扫卫生。
” “等到年三十就晚了,初二让人家吃什么?依我说,你明儿一早就去!” “那……我也得请个假呀!” “咳!大年根儿底下,谁没点儿家里的事儿?反正也快放假了,你走你的,明儿我给你们厂里打个电话,就说你病了!” 天星咂着嘴,挺犯难。
犹豫了一阵,终于决心为了爱情而撒一回谎吧!可惜来不及跟小容子打个招呼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已经告诉她初二上家来了! 第二天一早,天星兜儿里揣着妈给的钱,带上姑妈说的地址,兴致勃勃地奔张家口去了。
韩太太却并没打电话替天星请“病假”。
她要静观容桂芳的反应,让她猜这个谜。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八这一整天,韩太太都在耐心地等容桂芳。
昨儿天星没上班,容桂芳不能没反应。
是病了?还是有事儿?她得寻思。
今儿天星还是没露面儿,她准得嘀咕上了,不踏实了,急着要见天星,要上家来。
昨儿没来,今儿准来,超不过三天去。
来了,我可要好好儿地待承她!当然,这事儿不能搀和第二个人,我一人就替天星办了。
早晨起来,韩子奇上班走的时候,韩太太就嘱咐他了:“天星不在家,晚饭就凑合了。
你要是嫌‘素’,就在外头吃了再回来。
路上就手儿看看哪儿有卖冻柿子的,带一兜子来!”这就保证老头子下午回来得早不了。
新月呢,上午在家温习她的功课,吃过午饭,韩太太像是顺便想起来似的对她说:“放假了还没完没了地念书?也不出去逛逛?” 这还是妈妈头一回劝她出去玩儿,新月当然高兴:“那我就上琉璃厂参观参观淑彦的商店,看看她怎么做买卖。
一定很好玩儿!”就走了。
临走还找补一句:“妈,我可能晚点儿回来,啊?” 韩太太心里正是这个意思。
日落黄昏,眼瞅着就是下班的时候了,容桂芳今儿要是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来。
她想着,还得把姑妈也支出去,省得她到时候瞎插嘴,或者再跟别人学舌,都不好。
事不宜迟,就到前院问姑妈:“咱过年的东西还缺什么?” 姑妈正算计着这事儿,就说:“缺好几样儿呢!黄花儿、木耳、‘饹炸’,都没买,黄花鱼哪儿都没有!” “我听说菜市口正排大队卖黄花鱼呢,可惜远了点儿!” “远不碍事的,我这就瞅瞅去!” 姑妈当真就奔菜市口排大队去了,管她买得着买不着黄花鱼,倒不是韩太太所关心的了。
她关上大门,踏踏实实地坐在外客厅里,喝着盖碗茶,轻轻地哼着老年成听熟了的《穆桂英挂帅》:“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一曲未终,就听见有人敲门了。
“谁呀?”韩太太连忙走上前去,问了一声,没等外边回答,就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见了端庄清雅的韩太太,那姑娘竟腼腆地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您是……韩……韩大妈吧?” 韩太太一听这称呼,就觉着土,文雅一点儿该称“伯母”才是。
没回答她,倒反问:“同志,您找谁呀?” “我找……韩天星,跟他一个厂子的。
” “您贵姓啊?”又明知故问。
“姓容。
”姑娘脸一红。
韩太太心说:我早知道你是容桂芳,等的就是你!说话之间,她略略打量了打量天星的这位意中人:个儿倒不像“切糕容”那么矬,脸盘儿、眉眼儿都平常,倒也还算看得过去,就是那做派差点儿事,一瞅就跟韩家不是一层水里的鱼,身上穿着工作服,里边套着棉衣裳,鼓鼓囊囊的,一个姑娘家,怎么那么不会打扮自个儿啊?还是没得穿的?…… 心里这么掂量着,韩太太面带微笑,说:“噢,容同志!请里边儿坐吧!” 容桂芳挺不自然地跨进了高门槛,韩太太随手又关上门,就带着她往里走。
她并不打算就在倒座南房里接待她,踏着台阶进了垂华门,进了里院,一直领到上房客厅里,在招待最重要的客人的地方,请她落座,还没忘了给她也沏上一碗盖碗酽茶。
容桂芳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一道门、两道门,前院、后院,又侧眼瞟了瞟院子里的廊子、东西厢房,就觉得韩天星他们家怎么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啊?跟个大庙似的,没有家庭的热乎气儿。
再看到堂屋里这摆设,天星他妈那么客客气气,让座、递茶都有板有眼,心里就想:要是进了她家的门儿,这儿媳妇可够难当的!捧着茶碗不见天星出来,只好开门见山:“大妈,天星呢?” 韩太太笑笑说:“他没在家,出门儿了,头年儿还不定回得来回不来呢!” “啊?”容桂芳一愣,“他上哪儿去了?怎么也没请假?” 韩太太耳不惊,心不跳:“我正说替他去请个假呢,可巧容同志今儿来串门儿,既然你们是同事,就托您给领导带个话儿得了:天星哪,有点儿自个儿的事儿,到上海去了。
他的那个表妹不正在上高中嘛,趁人家放寒假,去看望看望,兴许还接她到北京来过年呢!” “表妹?”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容桂芳的心头,连声音都变了。
“咳,”韩太太却平静得如同跟街坊聊家长里短,“说是表妹,其实呢,也是起小订的娃娃亲。
平常也没工夫见面儿,老是信上说话儿。
这不,天星都二十五了,他表妹也就要高中毕业了,老大不小的,就不能再耗着了,该办,就得抢早办!容同志,您说是不是?” 容桂芳傻眼了!一股电流刺激着她的神经,从脚心一直麻到头顶。
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老实巴交的韩天星还会玩儿这一套,一边恋着个上海姑娘,一边又拿她来填补空虚!可是,红口白牙的,这是他妈亲口说的呀,还会有假吗?要不然,韩天星为什么没跟她说一声儿就走了呢?准是他心里有鬼!男人哪,心真是猜不透!如果现在不当着天星他妈的面儿,不是坐在韩家的堂屋当门儿,容桂芳肯定会号啕大哭!可是,这不是她哭的地方啊! 不管容桂芳心里怎么翻腾,韩太太明白刚才那一番八不粘边的瞎话已经发挥了预定的效力。
现在,她还不能就此罢休,得进一步加强、巩固这一效力,并且防止可能产生的后遗症。
她像是根本没留意对方的情绪变化,继续娓娓而谈:“容同志!其实呢,甭管多好的亲事,也不能都十全十美。
我就觉着,他表妹虽然又标致,文化又高,可是两口子不在一个地儿也不是过日子的来派!倒不如本乡本土的,北京又不是找不着对象!可是天星认头,说结了婚再想法儿把表妹调到北京来。
他爸爸也说:当初订的亲,哪儿能一句话就退了?再者说,在北京要真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亲家,也不那么容易,不能剜到篮子里就是菜!容同志,您说,我还能说什么?” 用这样的问题向容桂芳提问,真是再绝妙不过了。
容桂芳这会儿连嘴唇都是白的,她能说什么?她只能在心里暗暗把自己和天星他妈说的每一个字相对照,尤其是那句格外刺耳的“门当户对”!听到这里,她已经完全清楚了自己在韩家眼中的地位,自尊心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并且由此使自己从麻木状态中清醒了:韩天星,过去的事儿就算我瞎了眼,从今天起,咱们各走各的路吧!你从来也没爱过我,你怎么能爱我? 自制、自强使她逼迫自己斩断了心中的乱麻,站起来说:“大妈,我该走了。
” “哟,刚来了就走哇?容同志找天星有什么事儿吗?”韩太太也站起身来,准备送客。
“没事儿,我下班儿顺路来瞅瞅,”容桂芳极力把来意说得淡而又淡,她希望自己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拜访不要在韩家留下任何痕迹,“大妈,等韩天星回来,您甭跟他说我来过。
他个人的事儿,恐怕也不想让同事知道。
” “还是容同志心细!”韩太太赶快把这话接过去,“那您也就甭替他请假了,明儿我打个电话。
” 容桂芳怀着一颗冰冷的心走出了垂华门。
到了大门里边,韩太太又嘱咐了她一句,这一句是最要紧的,留在最后说:“容同志,我没把您当外人,什么话儿都搁不住。
天星那表妹的事儿,您可别当面儿问他,也别跟旁人说,天星这孩子脸皮儿薄,脾气又倔,怕有个言差语错的,对不住您!” “您放心吧!”容桂芳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韩家的高门槛,沿着来路走回去了,她决心把什么话都烂在心里,不说了! 韩太太慈祥地微笑着送走了这位“贵”客,关上了大门,她觉得累了,倚在门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五脏六腑都感到少有的畅快。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北京沉浸在除旧布新的节日气氛之中,农历辛丑年以预定的步伐来临了。
尽管在远离北京的寒冷的北方刚刚展开了一场足以影响世界局势的中苏两党大论战,尽管中国大地上经济萧条的阴霾还有待时日方可驱散,尽管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无论在什么日子也免不了有生老病死的悲哀和绝情失恋的痛苦,一岁之始还是把欢乐带给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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