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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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月明(2/3)

应该有这样一个父亲,可惜,却只能从母亲千遍万遍的感叹中认识他:“侬格阿爸,文章写得交关好,英语讲得交关好!”……曾经有的、应该有的却没有属于他,当别人并非有意地流露出充分享受父爱的幸福感时,在他心中唤起的是一种隐隐的惆怅并且伴随着羡慕。

韩新月的确太幸福了,天时、地利、人和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包括秀美的外貌和优雅文静的气质,她简直是为外语事业而生的!年轻的英语教员不禁产生了爱才之心。

其实,早在两个月之前他第一次见到新月的时候,她就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姑娘的性情是那么腼腆,没有说话之前脸就先红了;但又是那么大胆,刚刚入学就敢于用英语交谈,而且讲得那么流利!这似乎矛盾的二者却统一在一个人身上,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他的心头就悄然掠过了某种东西,只不过还不可捉摸、未能正视罢了。

两个月过去了,韩新月的形象日渐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得天独厚的素质,自强不息的毅力,将会使这个姑娘前途无量,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了,作为她的班主任,他感到激动与欣慰。

“你将来也准备和你父亲一样,做外贸工作吗?”他不知为什么,竟想进一步知道这个学生的志趣。

“不,我爸爸把大半生的精力都花在研究文物古董上,我对那些东西并不懂,我有我自己的事业,”新月说,当她说到“事业”这个词儿时,又觉得有些惶恐,在老师面前谈“事业”似乎口气太大了点儿,脸不觉微微红了,试探地说,“老师,我喜欢文学,将来打算做这方面的翻译工作……” 啊,楚雁潮的心中又是一动,这正是他在学生时代选定的志向,可惜,毕业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有所建树,却走上了基础英语的讲台!新月的话,使他不能不激动:“很好,你所选择的,在我看来是一项最有意义的事业!把外国文学介绍给中国,把中国文学推向世界,我们在这方面做的工作太少、太少了,许多名著都还没有译本!”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

新月隐隐感到楚老师有一颗强烈的事业心,和她有着共同的追求,忍不住问:“老师,您毕业之后为什么没有……”话说了一半又咽住了。

但是,楚雁潮已经完全听懂了,他笑了笑,说:“这就很难说了,历史常常和人开玩笑,本来想走进这个门,结果却进了那个门!我本来可能分配到外文出版社做翻译工作,可是,北大需要教学人员,我就留下来了,我也是北大培养出来的啊!”他似乎很感慨,停顿一下,又说,“不过,教学工作也很有意义,和你们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没有毕业的学生!” 新月的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说清的情感,为有这样一位老师而庆幸,又为他未能施展抱负而惋惜,“老师,我们会珍惜这个宝贵的学习机会的,主动、自觉地把功课学好,让您腾出一些时间,还可以……” “谢谢你,新月同学,”楚雁潮诚恳地说,好像面对的不是他的学生,而是一个知心的朋友,“我是在做啊,尽自己的能力,在教学之余做一些事……”他没有继续再谈自己的事,看了看新月,“你们呢,也不要局限于课本上的东西,要多练、多读,图书馆里有许多英文原版的名著,那都是我们无声的老师,冷峻的狄更斯、悲愤的哈代、幽默的马克·吐温、忧郁的夏洛蒂·勃朗特……都在等着你呢!” 楚雁潮走了之后,电影《马门教授》还没有散场。

新月回味着老师的话,推开了窗户,遥望着满天闪烁的星斗,她觉得天又升高了! 这学期的期中考试结束了。

又是上英语课的时间,全班十六名同学都比以往更早地来到教室,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成绩。

因为这毕竟是入学以来的第一次考试,虽然没有正式的名次,但分数的高低却标志着每个人的水平,显示着他们各自在十六个人当中的地位。

这都是从全国成千上万名考生中强拼硬打得以进入北大的“天之骄子”,谁愿意承认自己低人一头?尽管这次的试卷并没有超过升学考试的难度,但大家都做得相当认真,惟恐偶有疏漏,丢了分数,也丢了面子。

可是,谁又都不愿意公开表露自己的不安,只有罗秀竹心怀惴惴,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同伴。

她希望别人也像她一样没有把握,甚至希望,如果她的成绩不能及格,最好也不是班上惟一的一名,好歹有几个,也免得她补考的时候太难为情。

她看看新月,新月平静得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看看谢秋思,谢秋思正在和唐俊生窃窃私语,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唐俊生扳着手指头叽叽咕咕,不知在议论谁呢?罗秀竹本能地意识到他们是在议论自己呢,天哪,再让谢秋思抓着把柄、当面奚落,她可受不了啦!她看看郑晓京,郑晓京的视线正好和她遇上,还朝她笑笑呢!郑晓京发现她很紧张,就并不针对她一个人地对大家说:“同学们安静一下,这次考试,只是摸摸底,考好考坏都没有关系!即使个别同学的成绩不够理想,也不要气馁……” 罗秀竹听得出来,郑晓京这是在安慰她呢,她一定是考坏了! 郑晓京的安抚还没说完,上课铃响了,英语老师楚雁潮走了进来,教室里静了下来,罗秀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楚雁潮把手中的一叠试卷放在讲台上,微笑着说:“同学们的这次期中考试,成绩都不错!我们上半个学期,主要学习了语音部分,并且接触了一些初步语法,看来同学们基本掌握了。

考虑到多数同学都有一定基础,我征得了严教授的同意,在出试题的时候并没有局限于课堂讲授的内容,也增加了一些后面课文的习题和课外阅读材料,目的是想了解一下同学们的潜力。

令人高兴的是,我们班的同学,这次考试全部及格了!……” 课堂上有些轻轻的私语声,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这个起码的水平线,在许多人眼里是算不了什么的,他们等待着下面的内容。

只有罗秀竹心中掀起了剧烈的风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终于也可以在英语课堂上挺起腰来了! 楚雁潮看了她一眼:“我要特别表扬罗秀竹同学,她是第一次接触英语,能取得这样的成绩,一定是克服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困难!……” “老师,是韩新月帮助我的……”罗秀竹突然站起来说。

从小县城来到北京不久的她,一举一动还像个中学生。

“别人的帮助很重要,你自己的努力也不能抹煞。

你坐下吧!”楚雁潮继续说,“这次全班当中得满分的同学,一共有九名,占半数以上。

今天,我想以其中的一份考卷,进行课堂分析。

这份考卷,是真正的五分,可以作为标准答案,同学们不妨和自己的答案做一下比较……” 楚雁潮拿起最上面的一份考卷,坐在前边的同学伸长了脖子,很想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

正在拿起粉笔准备板书的楚雁潮发现同学们的猜测,才想起刚才还没有说出姓名,就面对大家说:“哦,得到这个真正的五分的,就是……” 谢秋思突然羞涩地低下头来,她当然知道老师说的是她,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人!被老师当众表扬虽然是荣誉,也总让人不好意思,即使是仅仅为了表示自己的谦虚,她也不能不做做姿态…… 坐在她旁边的同学刷地把视线投射在她身上,羡慕地望着这个从性情到学习成绩都高傲得让人无法接近的佼佼者。

楚雁潮的声音清晰地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就是韩新月同学!” 课堂骚乱了,被谢秋思吸引过去的目光迅速地转移,夹杂以小声的议论,谢秋思的心碎了! 楚雁潮停了一下,发现了谢秋思的反常神态,补充说:“当然,谢秋思同学的成绩也是五分,但是书写有些潦草,个别地方选词不十分精确,略逊一筹。

以后要注意。

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韩新月同学的这份考卷……” 此刻,新月的心里却在躁动不安。

超过谢秋思,夺取全班第一名,这是她为自己规定的目标,而且充满了信心,取得了意料之中的成绩,并不值得沾沾自喜,她现在反而在替谢秋思惋惜:你还可以考得再好一些! 未名湖上,晚霞满天。

沿岸的垂柳、国槐、银杏,一片金黄,湖心岛上的那一丛枫林,红得艳紫,与黛青色的松柏交相辉映,在静静的湖水中垂下色彩斑斓的倒影。

小岛中心的亭子旁边,石阶上坐着新月。

她穿着米色长裤和白色的毛衣,一本英文版《简·爱》摊开在膝头。

她是那样凝神专注地阅读,久久地一动也不动,像一座安放在树丛之中的汉白玉雕像。

……你以为我是一架自动机吗?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吗?……你以为,因为我贫穷、卑贱、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 不,新月并不能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书上,集中到简·爱和罗彻斯特的纠葛上,她的耳旁,老是回响着别的声音,那是在期中考试的成绩公布之后,谢秋思在宿舍里旁若无人地发牢骚:“哼,有啥了勿起?楚老师是照顾照顾人家少数民族!”当时,郑晓京马上一本正经地制止她:“哎,要注意民族政策噢……”新月正躺在床上,面对着墙,没有应声,也没有动身,她们以为她睡着了,其实,她听得清清楚楚!什么叫“照顾少数民族”?什么叫“注意民族政策”?难道她天生是一个弱者,永远应该处于卑贱的地位而不允许超过别人吗?难道她连自己取得的成绩也是别人的施舍和怜悯吗? ……我有和你一样多的灵魂,一样充实的心!……我不是凭着习俗、惯例,甚至不是凭着可朽的躯体来和你说话,是我的灵魂在和你说话,就像我们都从坟墓里复现,站在上帝的脚旁,两人平等,因为我们是平等的! 书页久久地没有翻动,她仿佛听到简·爱在和罗彻斯特——不,是在和谢秋思、郑晓京争吵! 一片枫叶飘落在书上,她似乎被惊动了,缓缓地阖上书,站起身来,嘴里喃喃地:“人的灵魂是平等的……” 她走下石阶,转过身去,却突然发现身后站着楚雁潮,正默默地看着她! “新月同学,你遇到了一点儿烦恼,是不是?”楚雁潮轻轻地问。

“楚老师!”新月委屈地望着老师,“我不明白,为什么……” “你不必说了,”楚雁潮平静地说,“罗秀竹已经告诉我了。

可是,我并不希望听到她向我转述那些说法,也不准备去批评谢秋思和郑晓京。

” “为什么?”新月觉得这个老师太软弱了,“难道她们说得对吗?少数民族的同学就低人一等吗?人的灵魂是平等的!” “是的,”楚雁潮说,“种族没有高低,人没有贵贱,灵魂和灵魂之间是平等的,这,你已经用事实证明了。

诗人拜伦说过:‘真有血性的人,决不曲意求得别人重视,也不怕别人忽视。

’别人的误解、偏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自信;如果你是自信的,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

真理从来都是最简单、最朴素的,除了它本身之外,并不需要额外地加以解释,正如一个真正美的人,任何附加的首饰都是多余的!” 啊,新月觉得心中像吹进了一阵清风,把那些烦恼都吹散了。

和老师相比,她觉得自己的心胸太狭隘了,让那些嘁嘁喳喳的闲言碎语搅扰自己,太不值得了!望着水天一色的未名湖,她感到心清神爽,不由得说:“老师,您使我想起了维克多·雨果的话:比大海宽阔的是天空……” 楚雁潮接下去:“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 新月笑了:“谢谢您,老师!” “不,”楚雁潮说,“我的话你能听得进去,这让我很高兴!我的宿舍就在旁边,到我那儿坐坐吧?” 他们绕过亭子,沿着小路,跨过石桥,走上岸去,前面就是德、才、均、备四“斋”的最后一幢——“备斋”了。

楚雁潮的宿舍非常狭小,本来是要住两个人的,现在只住他一个人,仍然显得十分拥挤,因为他的书太多了,除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其余的地方几乎都摆满了书,书架上摆不下,有些就只好摆在小凳子上、箱子上。

“请坐吧,我这里太简陋了……”楚雁潮自谦但并不自卑地笑着说,把仅有的一张椅子让给新月,自己坐在床上。

新月并不急于坐,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凌乱却很充实,并且也不乏生活情趣的小房间。

“老师,您还养花儿呢?”她指着书架上的一只紫釉瓷笔洗,那竟被楚雁潮当了花盆,嫩绿的叶片从里面伸展出来,在深秋季节为这小小的书斋增添了盎然春意,“老师,这叫什么花儿啊?” “噢,这叫‘巴西木’,是严教授的儿子出国带回来送给我的,”楚雁潮说,“我没有本事养花儿,施肥啊,剪枝啊,都不懂,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这种巴西木生命力很旺盛,不需要特殊管理,只需要清水!我拿来的时候还只是一截木头,现在已经长出好几丛叶子了,这完全靠它自身储备的力量……” 新月走过去仔细看看那盆“巴西木”,果然花盆里面只有一泓清水,这一截木头浸在水里,竟然就能够发芽、长叶!又有一个新芽冒出来了,那粗硬的树皮鼓出一个小丘,顶部裂开了,吐出米粒大小的一点儿嫩芽。

“老师,这个小嫩芽好大的力气啊,把树皮都穿破了!” “这就是生命的力量,”楚雁潮走过来,珍爱地看着这刚刚露头的嫩芽,“它在树桩里孕育了那么久,准备了那么久,已经积蓄了必备的力量,一旦爆发出来,就能冲破一切,倔强地伸出枝条,长出绿叶,展现着自己的个性!” “噢!”新月被这神奇的生命所吸引,所感染。

使她吃惊的不仅是那无声的生命,还有老师那沉稳有力的语言。

这个楚老师,并不总是腼腼腆腆,他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的情感,还相当有“个性”哩! 新月的视线从“巴西木”移开,旁边都是重重叠叠的书,几乎完全遮住了墙壁,在这些无生命的纸张、铅字中间,生活着一个蓬蓬勃勃的生命。

在书堆中,她发现了一把小提琴。

“老师,这是您的琴?”她欣喜地问,“我还真不知道您会……” “哦,”楚雁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谈不上会,只是喜欢罢了。

怎么,你也喜欢拉小提琴?” “不,我根本不会拉,但是很爱听……” “噢?你爱听哪些曲子?” “我对音乐可是个外行!”新月笑笑说,“什么帕格尼尼、莫扎特、贝多芬,都似懂非懂,不过,我非常喜欢我们中国的一首曲子,小提琴协奏曲《梁祝》……” “你也喜欢这首曲子?”楚雁潮遇到了知音似的。

“嗯,我一听到这首曲子就把一切烦恼都忘了,觉得人的灵魂被净化了,世界被净化了,没有尘埃,没有嘈杂,没有纷扰,只有一条长长的小溪,静静地流,流到人的心里……”新月出神地描述着自己的感受,耳边仿佛听到了那首曲子,“这大概就是文学作品中常说的‘拨动了心弦’吧?” “你形容得很有意思!”楚雁潮深表赞同,望着这个纯洁天真的少女,听着她那毫无矫揉造作的语言,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净化了,也看到了那条长长的、静静的小溪。

“老师,请您拉一个好吗?” “哦,不,不,”楚雁潮脸红了,“我这点儿本事,登不得大雅之堂,从来还没敢在别人面前拉过……” “您不是说最重要的是自信吗?”新月忽然想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在音乐上可一点儿也不自信!”楚雁潮不无遗憾地自嘲说。

不能满足新月的要求,他感到歉疚,但也实在没有勇气当着她的面来演奏被她视为仙乐的那首曲子。

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楚雁潮指着那把椅子说:“坐吧,谈谈你最近的学习,又读了什么书?噢,读了《简·爱》,有什么心得啊?” 新月不好意思地笑了:“心得?您不是都给我总结出来了吗?从这本书里,我学到的是:自信、自强!” 她坐下来,坐在老师的椅子上。

小小的书桌上,台灯旁边,堆满了书和一沓稿纸,是用英文书写的。

她突然想到了,这就是老师在每天的教学之余所做的“自己的事”,一股新奇和景仰之情油然而生:“老师,您在翻译文学作品?” “哦,”楚雁潮腼腆地笑着说,伸手去收拾那一沓稿纸,刚才,他是写到中途出去的,并没有想到会有客人来,所以还散乱地摊在桌上,“这一篇还没有弄完……” “老师,我可以看看吗?”新月伸手按着稿纸,询问地望着楚雁潮。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写在稿纸上而不是印在书上的翻译作品,是她第一次看到别人是怎样从事她所神往的翻译工作的,在她心中唤起的是一种宗教般的虔诚;老师的手稿,她要先睹为快,这也是一个学生难以遏制的心情。

“还没有弄完,还没有弄完……”楚雁潮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手却放开了,他无法再拒绝学生的要求,这不是拉小提琴,是他的作品,他的事业,对此,他是自信的。

新月浏览着稿纸上流畅娴熟的英文手写体字迹,冷峻的笔调、深沉的情感洋溢在字里行间,汉字转换成了英文,但仍然准确、传神地体现了原著的中国风格,那是她所景仰的大手笔……新月来不及细看,急急地翻到稿纸的首页,译文的标题果然写着: FLYINGTOTHEMOON “鲁迅的《奔月》?”新月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她的老师。

“是,”楚雁潮说,“他的《故事新编》,我刚译完了《补天》,现在才是第二篇。

” “您打算把那八篇都译出来吗?” “不仅这些,我的计划是把鲁迅的全部小说都译成英文,可惜……时间太少了!” 窗外渐渐地暗了,新月巴不得听老师多谈一些她所羡慕的翻译工作,却又意识到自己把老师宝贵的时间耽误得太多了,歉意地站起身说:“哦,老师,您忙吧,我就不打扰了!” 楚雁潮懊悔刚才不该感叹“时间”,尴尬地说:“我……并没有下逐客令啊……” “不,老师,天已经快黑了,我该走了!”新月轻轻地走出去,替他掩上了房门…… 一轮明月在未名湖上空升起,楚雁潮书斋窗口的灯光亮了。

冬天到了,一年级第一个学期结束了。

二十七斋的女生宿舍里,谢秋思和罗秀竹都在忙着打点行装。

明天就要放寒假了,她们都急着要回家去过年,第一次离开家乡、离开父母这么久,谁不想家啊! 罗秀竹珍惜地把成绩册装进书包里,这里面是她半年来奋斗的记录。

期中考试,她的英语得了个三分,就已经使她激动得心跳了,而期末考试她竟然夺得了四分,还不热泪盈眶吗?她现在总算有面目见江东父老了,憧憬着父母姐妹围坐在灯下听她讲述北京的一切新鲜见闻……唉,真想家! 她把英语课本也装进去,寒假里,她还要好好儿地再复习这本书呢。

她从枕头旁边取出一盒“花生蘸”,珍惜地看了看,装到书和成绩册旁边。

这是她省了一个星期的菜金并且好不容易排着队才买来的,作为带回家的一点儿礼物吧,几千里路,总不好意思空着手回去。

“哎,谢秋思,”她朝头顶上说,“你又不是没有钱,为什么不带点儿北京特产回去?” “北京特产有啥稀奇?”谢秋思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不屑地说,“吃格物事(吃的东西)阿拉上海样样有!” 罗秀竹心里暗笑,她最爱听谢秋思吹嘘“阿拉上海”! 郑晓京回来了,进门就脱下军大衣,抖搂着肩膀上、绒领子上的雪。

“哎,monitor,你怎么还不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年?”罗秀竹叽叽喳喳地问她。

谢秋思在“楼”上说:“人家笃定,屋里厢会派车子来接的!” “接倒不用接……”郑晓京扔掉大衣,脱下皮靴子,躺在自己床上,心里不大高兴,她听出谢秋思是有意点她的干部子弟特殊身份。

虽然她平时总是不希望别人忘记她的身份,但是,谢秋思的那种讽刺意味使她反感。

在战争年代也是战士步行、首长骑马嘛,革命胜利了,坐小汽车也是革命需要。

何况我也没有经常坐爸爸的车,只是偶尔顺便接我一趟,你也不舒服?绝对平均主义!看来,对资产阶级意识的改造的确是很难的,她想。

但考虑到那装得满脑子的种种政策,她又不便当着罗秀竹的面去批评谢秋思,就淡淡地扯开话题,“我离家近,明天再准备也来得及,韩新月的行李不是也没收拾吗?” 一提到韩新月,谢秋思就不再说话了,触到了她心里的一个禁区。

本来,谢秋思自我感觉像一个高傲的公主:她漂亮,天生的娇柔娟秀;她富裕,家里有足够的钱让她打扮自己,保养自己;她聪明,任何一门功课都不在话下,尤其是她自幼在英租界学的英语。

她满以为来到这个班里,是笃定的佼佼者,可惜,却偏偏碰上了这个韩新月!她不能不承认,虽然韩新月不讲究穿戴,不化妆,也很美;她不能不承认,韩新月在学习上有相当好的天赋,是她的竞争对手。

这一点,她早就意识到了,但不愿意承认,第一次较量,第二次较量,她都被韩新月击败了,现在,韩新月已经牢牢地占领了全班第一名的位置,她只能屈居第二,寒假里,她怎么好向望女成龙的父母说呢?只有不提她,根本不提我们班还有一个韩新月!谢秋思跪在床上整理着南归的行装,心里一片哀怨和凄凉,简直要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叹了! 此刻,被她嫉恨的那个人,正冒着漫天飞雪,独自走在未名湖边。

新月穿着她那件灰咔叽布的大衣,却没有拉上帽子,让它垂在后边。

雪花落在她的额头上、脸颊上,凉丝丝的,她感到一种沁人心脾的清新。

她伸出手去,接着雪花,看着那六角形的小白花在她的掌心融化,变成一颗颗小小的露珠。

她沿着湖边小路走着,天气的变化,使她的膝关节隐隐作痛,但这点儿疼痛妨碍不了她心中的快乐。

这个学期,她取得了全班最好的成绩,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爸爸、妈妈、哥哥和姑妈了,今年的春节,她会过得最舒畅!为了迎接期末考试,她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回家了,多么想念家里的亲人啊!还有陈淑彦,现在已经在文物商店上班了,真应该回去祝贺她!明天,明天就可以见到他们了,新月给陈淑彦写了信,给爸爸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她明天下午四点多钟就准到家了! 现在,新月是到楚老师那里去。

楚老师恐怕也要回家去过年吧?从现在到下学期开学,他们将有一个月的时间不见面,她想去向老师告个别,并且跟老师谈谈她在寒假中的读书计划。

前面就到了,新月从那刻着四行字的石碑前走过去,已经看见了那幢雕梁画栋的备斋。

皑皑的白雪覆盖了楼顶,覆盖了楼前的草地和小径,使得朱红的廊柱和油漆彩画有一种“红妆素裹”的韵致。

她踏着脚下软绵绵的雪,向备斋走去。

这时,她的耳边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像一条长长的小溪在没有尘埃、没有嘈杂、没有纷扰的山林间静静地流出来的声音,啊,是她所喜爱、所盼望的琴声…… 她站住了,那琴声是从备斋里传出来的,徐缓、轻柔地绕过那白雪中的雕梁画栋,在雪中的清冷的空气里,慢慢飘过来,向她飘过来,琴弓在舒展,丝弦在震颤,扣人心扉的节奏和旋律,如泣,如诉,如梦,如诗,从容不迫地讲述着东方一个古老的、生死不渝的故事…… 她的心被俘虏了,轻轻地走过去,走过去,怕踩动脚下的雪发出一丝杂音,破坏了那纯净如水的韵律。

她又停下来,她不忍心去叩响那小小书斋的门,去打断那宁静的世界中的天籁之声…… 她从备斋前走开了,踏着被白雪覆盖的小桥,沿着粉琢玉砌的石阶,走上湖心小岛,站在小亭的檐下,静静地谛听着,琴声在她耳畔回旋,回旋…… 雪花静静地飘落,岸边的博雅塔,水中的石舫,都披上了一身轻柔的白纱。

垂柳,国槐,银杏,红枫,枝叶都早已落尽了,如今被白雪挂满了枝头,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洁白的燕园,洁白的未名湖,洁白的小岛,漫天飞雪中,伫立着一个少女的身影…… 瑞雪把纷纷扬扬的飞絮均匀地撒向千年古都的每个角落,宫殿和民房,大街和小巷,都铺上了一层松软的白毡,把本来高低参差、色彩斑驳的城市统一了,连穿梭奔走的公共汽车上的大煤气包也变成了白色,仿佛驮着个巨型玩具气球来来往往。

临近春节,街上人流比往日还要拥挤,披着一肩风雪,在一家家商店门口进进出出,极有兴致地选购年货,充分发挥手中的票、证的作用。

韩子奇坐在王府井大街东安市场北口东来顺饭庄的楼上雅座,无心欣赏窗外的雪景,眼睛只盯着紫铜火锅中沸腾的开水发愣,仿佛在研究那小小的波涛。

愣一阵,便懒懒地抬起筷子,夹起一片薄薄的羊肉,伸到沸水里一涮,两涮,三涮,在最准确的火候捞出来,放进面前的作料碗里一蘸,然后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他其实很饿,但仍然保持着多年的习惯,决不狼吞虎咽,也不发出“吧唧”“吧唧”的粗鄙响声。

吃东西不只是为了充饥,而是一种享受,不能把好东西糟踏了。

即使在这吃食奇缺、物价奇贵的年代,他也没要白菜、粉丝那种只配做填充料的东西,只要了两盘肉片和一小碟糖蒜,吃一片肉,再咬一点糖蒜,慢慢地品评辣中含甜、甜中含辣的滋味。

他没有要酒,酒是穆斯林的禁忌,他恪守着。

和许多穆斯林一样,也不抽烟。

即使在愁肠百转的时候,也决不喷云吐雾、借酒浇愁。

他平生的嗜好,除去倾注了满腔心血的美玉珍宝,便是清真饭庄的美味佳肴了。

他是东来顺常来常往的“吃主儿”,熟悉这里的一切几乎像熟悉他所献身的奇珍斋和后来供职的特种工艺品进出口公司。

……他咀嚼着鲜嫩可口的肉片儿。

“涮肉何处嫩?要数东来顺。

”这里的羊肉之所以为别处无法比拟,自有其独到之处:一律选用内蒙古西乌珠穆旗的阉割绵羊,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圈养,再行宰杀,只取“磨裆儿”、“上脑儿”、“黄瓜条儿”和大小“三岔儿”,一只四五十斤重的羊,可供涮用的肉只有十三斤;冰冻后,以极精的刀工,切成匀薄如纸的肉片,放在盘中,盘上的花纹透过肉片清晰可见。

东来顺的一斤羊肉要切八十片以上;提味的作料又极讲究,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腌韭菜花、辣椒油、虾油、葱花儿、香菜末儿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锅底汤中加以海米、口蘑……这涮肉就具有清、香、鲜、美的独特魅力,入口令人陶醉,犹如赏玉名家韩子奇细细把玩一件稀世珍品。

但此刻,看的艺术和吃的艺术却都没有占据他的神思,他心中犹如那翻腾的沸水,说不清在想些什么,从东来顺到奇珍斋,他咀嚼着别人的和自己的历史。

东来顺的第一代老板丁德山,号子清,河北沧县人氏,后来移居东直门外二里庄,想当年,他也并不比两手空空的流浪儿小奇子阔绰多少,用一辆手推车推着黄土进了北京,以低廉的价格卖给养花人家,艰难度日。

大约在1903年,他看中了东安市场这繁华地面,便借了本钱在此摆摊儿,从荞面扒糕到贴饼子、米粥,逐渐发展成“东来顺粥摊”,十几年惨淡经营,增添了爆、烤、涮肉,而以后者最为著名,几经扩展,终于位居同行之首。

当年的丁子清从穷回回一跃而成为京城富豪,这在穆斯林当中是屈指可数的,与奇珍斋主韩子奇并驾齐驱……往事如烟,如今的东来顺虽早已公私合营,但那金字牌匾还在,丁老板开创的事业还在,而韩子奇艰苦创业的奇珍斋却销声匿迹了,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甚至都不知道北京的玉器行中还有过这个字号!奔波了大半生,他韩子奇所得到的究竟是什么呢?对事业的追求,对幸福的希冀,都像梦境一样消散了,五十七岁的他,已经感到衰老在无情地侵蚀着自己的肌体和意志,像一匹伏枥的老马,那纵横驰骋的天地已经不再属于他了,只能惆怅寂寥地打发余生。

在消沉的暮年,使他聊以自慰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在他卧室西边锁着的秘密;二是他的女儿终于熬过了十二年寒窗,考进了她所理想的大学,走上了她所选择的也是乃父所极力赞成的专业。

女儿已经开始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她的面前前程似锦,任何人也无法改变这一轨道了。

韩子奇终于偿还了心中的一桩夙愿,他甚至觉得,即使自己在某一天突然撒手而去,也可以对女儿放心了…… 一想到女儿,他的心里便宽慰了好多,食欲也增强了,把两盘肉片全部涮光,还觉得胃里尚有余地。

正待再要点什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只老式怀表看了看,已是两点十五分,便打消了念头,起身付了账,匆匆下楼去了。

他走到王府井大街南口,在风雪之中上了十路公共汽车,回家。

一路上,还在顺着刚才的思路往下想,设想着将来新月毕业了将如何如何。

妻子说:“你还想把她送到外国去是怎么着?”哼,韩子奇心说,你懂什么?外语人才是国家的宝贝,会有出国留学或工作的机会,到那时候,新月将真正认识世界,了解她本不了解的一切…… 白广路车站到了,他下了车,却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朝着十九路车站走去。

他知道新月今天下午要回来,他希望早一点儿见到女儿,便在这儿等等她。

两辆车过去了,没有新月。

他在风雪中毫不动摇地等着。

终于,第五辆车车门一开,他看见了那张梨花似的笑脸,惊喜地朝着他喊:“爸爸!” 他迎上前去。

“爸爸,您等我半天了吧?”新月拍打着老父亲肩上的积雪。

韩子奇只是慈祥地笑笑。

做父亲的心是用语言难以表达的,无论是哪国语言。

新月搀着爸爸的胳膊,父女两人踏着满街的凌琼碎玉,携着一股春风,朝家里走去。

西厢房温暖如春,正等着新月回来。

姑妈赶在新月到家之前,就把西厢房里的炉子点上了。

新月不在家的时候,这屋不住人,空着,自然是不用生火,但她还是每天照旧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栏杆和梳妆台、桌子、椅子以及那镶着照片的小镜框,都擦得干干净净。

她好像根本不承认新月已经走了,在她的心目中,新月永远是这个家庭中最重要的成员,她的感情寄托。

她在收拾西厢房的时候,就觉得新月伴随在她的身边。

她担心久居学校会冲淡新月对家庭的感情,尽一切力量牵住新月的心,她要让新月每次回家都感到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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