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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或不信,都只由卿相一人,与阿拾说什么根本无关。
卿相今日来,若还想好了要听阿拾说些什么,就直说吧,不必劳烦刑师,阿拾定一字不差地把卿相想听的‘实话’都说给卿相听。
” “我药中之毒若不是你下的,也定是你那女婢!”赵鞅怒瞪着我道。
“不,不是她。
数月前,卿相在院中晕厥,我入府为医。
第二日,有人神鬼不知地在我备的药材里偷放了一包卷耳子。
我识得此物有毒,生怕有人要在药汤中下毒加害卿相,才特意召四儿入府相助。
此后,一应汤药,洗、切、熬、煮,从不假第三人之手。
卿相,我是恨你,可我心里除了恨,除了邯郸,还有伯鲁,还有无恤,还有天下。
我想要你活着,哪怕只再活三年、五年,活到北方安定,活到无恤羽翼丰满不再受智瑶欺凌。
我想要你活着,要你死的人,不是我啊!” “那是谁?” “……” “是你的父亲赵稷,是他要我死,要赵氏亡。
”赵鞅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他透过火光打量着我的脸,这些年,他从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我,这一刻,他似乎要在我身上找到赵稷的影子,“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你邯郸一城叛乱,使得晋国众卿齐齐伐我。
我乃文子21之孙,若赵氏在我手中灭族,我有何颜面去见昔年死去的族人?你父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心中之恨,不死不休,我赵志父亦然!你且在这里耐心等着,不管你父现下躲在何处,我定要将他捉来,叫你父女团圆,共赴黄泉。
”赵鞅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弯腰屈背而去。
“卿相——”我慌忙想要唤住他。
赵鞅手中拐杖一顿,半晌,侧首道:“你说得对,是非曲直,真真假假,信与不信都在老夫一念之间。
所以,你有没有下毒,我信不信你,都不重要。
只要你承认你是赵稷的女儿,那你现在无论再说什么,求什么,照样都得死。
” “阿拾明白。
”我自然知道,不管自己有没有下毒,仅因这一身血脉,他就不会叫我苟活,所以我根本没打算向他求饶。
我整理了衣袖,跪地端端正正地朝面前的人行了大礼,礼罢只抬手道了一句:“稚子无辜,望卿相念及旧人。
” 赵鞅没有出声,良久才哑声道:“阏于22于我赵氏有恩,董舒前夜负荆入府,他的小儿已叫他带回去了,你不用担心。
” “谢卿相恩德。
”我俯身稽首,赵鞅却看着我怆然道:“你幼时曾在黄池助我,前岁又替我出征伐卫,老夫本该也谢一谢你,可你不该是赵稷的女儿,更不该害我连失二子。
将来黄泉地底,莫要怨怪老夫寡恩无情。
” 二子?连失二子…… 赵鞅走后,我又悲又惧,浑浑噩噩哭了几场,便昏睡不醒。
睡梦中好似看见了无恤,他手里牵着阿藜跑得极快,在他们身后跟着一只斑纹扭曲的黑虎和一片血色的惊涛骇浪。
无恤出事了,阿藜出事了! 我惊恐不已,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
待我睁开眼,见到面前天人似的明夷,便恍惚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可等我低头看清明夷怀里的人时,便只能抓着地牢里发霉的木栏号啕大哭了。
伯鲁的脸被洗得很干净,他半躺在明夷怀里,头上戴着他最喜欢的那只墨冠,眼睛轻轻地闭着,像是睡熟了一般。
可他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僵硬的鼻翼下两片干裂的唇翻翘着,露出一列青白的牙。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冰冷的触感让我顿时泣不成声。
明夷没有哭,他只是像平常一样抱着伯鲁的脑袋跪坐在我面前,他递给我一只青玉小瓶,对我说:“阿拾,我们要走了。
楚国路远,他现在身子重,我带不走,你把他的魂魄交给我,好吗?” 我捏着手中的玉瓶凄然地看着明夷,我不是神子,不会取魂,可我要怎么告诉他,他的伯鲁已经死了,再不能陪他去云梦泽,为他捉鸟解闷,与他弹琴鼓瑟,相守一世了? “明夷……” “不要说你不会。
”我一开口,明夷眼中已滚下两行泪来。
“不——我会。
” “那就好。
”明夷霎时含泪而笑,他低头抚着伯鲁的面颊,柔声道:“阿鲁,你且随她到玉瓶里歇一歇,等我到了云梦泽,我就带你去你说的那片漆树林,我等你化魂为鸟,叫我的名字。
你不用怕,也不用着急。
你可以变一只笨鸟,我能等,我这一生已无余事,等得起。
阿拾,你快一些,天要亮了,他们要来找他了。
”明夷伸手握住我的手腕,玉葱似的手指冰冷如霜。
我胡乱抹了一把泪,忍住哽咽道:“取魂非易事,我现下秽物沾身引不了魂。
你赶紧去找师父,取魂摄魄是他教我的。
” “你可是想骗我叫师父来救你?”明夷垂目道。
“不,你不用告诉师父我在这里。
”当年智府“取魂”后,我将剩余的骨粉都送给了史墨,如今只求史墨能替我骗一骗明夷。
明夷看着我,久久应了一个“好”字,他伸手取走我手里的玉瓶,低头自言道:“很多年前,在我还不是明夷的时候,师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世间种种,不论何人何事,终必成空。
能不在乎的就不要在乎,在乎的少了自然就得了解脱。
’我听了他的话,便连自身也不在乎了,这样果真就得了解脱。
后来,我只在乎一样东西,仅此一样,可现在也叫你们夺去了。
我知道下毒的不是你,你就算要杀赵鞅,也不会眼见着伯鲁日日试药饮毒。
可我不能原谅你,永远不能……我不会告诉师父你在这里,也不会告诉无恤你在这里,我们从此——后会无期吧!”明夷俯身艰难地抱起伯鲁的尸体,伯鲁宽大的衣袖被明夷腰间的麻绳卷带着高高扯起,露出一条惨白的手臂在空中不断地晃动。
我憋着一口气,憋着憋着,最后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伯鲁死了,明夷走了,原本预备着要同行一路的人,还没启程,竟就这样永别了。
当墙上的火把熄灭,当无边的黑暗再度降临,我闭上了酸痛潮湿的双眼。
在我身体的深处,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紧紧地依附着我,他知道我的悲伤与恐惧,他知道我的无奈与痛苦,可他无法言语,只能挪动身体让我感觉到他微弱的存在。
“你放心,你阿爹会来救我们的。
他和我阿爹不一样,他会来的,一定会。
”我抱着肚子,哀恸过后随之而来的疲乏和困倦让我有些发昏,可我清楚地记得明夷的话,无恤没有死,他只是我不知道我在这里。
有一个噩梦,我做了很多年,梦里总有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密室的角落里总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我。
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个噩梦,逃离我既定的、与阿娘一样的命运。
可如今,这个噩梦还是成真了。
只是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噩梦尽头的那张脸,不是智瑶,而是赵鞅。
我忽然有了一个极可怕的念头。
赵鞅将死,倘若他当年讨伐北方鲜虞时,也曾听过方士们的胡言乱语,那他会不会也像智瑶一样为求长生,为昌赵氏,将我剖腹取子?即便我腹中所怀的是他赵家的骨血? 孤独和黑暗里,漫长的等待滋养了我心底的恐惧,牢房外一丝丝的动静都会让我浑身汗毛直立。
耳聋眼瞎的狱卒有时会来送饭,有时错过了这扇门便不来了。
对他而言,我与之前死在这里的囚徒没什么两样。
他看不见,听不见,好几次,我都试图抓住他的手,让他起码知道我是个女子。
可他从不靠近我的牢笼,每一次都像泼水一般将馊烂的吃食泼在木栏前。
我够不够得到,能吃到多少,都只凭他当时的手劲。
这样过了半个月,又或许是一个月,我可怜的小芽儿竟也在我的肚子里长大了,他顶起了我恶臭无比的衣服,我抚着他,他也能动一动身子告诉我,他还活着,还在和我一起煎熬,一起等待。
曾经的阿娘,如今的我,我这一生所能拥有的关于阿娘的回忆,都在漆黑的等待里一一地浮现,有时候我甚至不敢呼吸,怕松了一口气,她就会从我眼前消失,她赠予我的勇气也会就此消失。
此刻的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爱我坚强无比的母亲,也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痛恨我的父亲。
可有的时候,你再爱一个人,她也不可能出现,而你恨之入骨的那个人却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站在你面前,轻轻巧巧地说:“我的女儿,你可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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