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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奔进了于安的房间。
床榻上的人此刻正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我,苍白的嘴唇如久旱龟裂的泥地,干皮翻翘、唇纹渗血。
“阿拾……”他唤了我一声,声音虚浮沙哑。
“是我,我是阿拾。
”我握住他冰凉的手,心中五味杂陈,“你这个人,你这辈子到底打算欠我多少回?你可想好了用什么还?”我把手伸向小童,小童连忙把药倒了出来,递到我手边。
我搂着于安的肩膀把他扶了起来:“赶紧把药喝了吧,你烧了很多天,我真怕你醒不了了。
”我把陶碗凑到他嘴边,他轻咳了几声就着碗口喝了一口。
“手……” “没事,切药时不小心划到了。
你这几日流了太多血,除了这退火解毒的药,待会儿我再送碗豚血来。
以后十日,每日都要饮上一碗,那样身子才好得快。
” “嗯。
”我话还没说完,于安已经端过陶碗,把一碗滚烫的药汤全都灌进了嘴里。
我舒了一口气,扶着他重新躺下,柔声道:“你先休息一下,我现在就去找医尘,让他来看你。
” “别走……”于安闭着眼睛按住了我放在他被子上的手。
“大哥,我陪着你。
姑娘已经守了你好几天了,你放她回去睡一会儿。
”小童放下手里的粱米汤,快步走到床边。
于安眼睑一颤,立刻松开了我的手。
我微微一笑,俯身帮他掖了掖被角,轻声道:“你放心,我不走。
爬两个时辰的山路回去睡觉,还不如在这里随便眯一会儿。
” “姑娘?”小童担心地看着我。
“没事,你去吧。
”我笑着摇了摇头。
静谧的黄昏,我守在故人的床前。
白日里一切的喧嚣都随着四合的暮色沉淀了下来。
窗外是风吹松涛的呜咽声,屋里偶尔会响起几声炉中松木被火烧裂的声音。
于安静静地躺着,六年的时间仿佛在我们之间飞逝而过。
我不知道这几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告诉我,他过得远不如我们的想象。
之后几天为了方便照顾于安,小童替我在墙角用蒲席和毛毡搭了床铺,又上山帮我搬了一摞药经下来。
白天,我便按照医尘的吩咐给于安煎药、换药,晚上累了就和衣睡在墙角。
这样寝不安席地过了几日,到了第五天夜里,于安的烧终于退了。
第六日,东方微白,我披上袄子上山去取新药。
紫草、独活、白芷、半夏、天南星各取定量,细细磨成粉;再配上温火煮的香油熬成膏;最后,拿竹扦子挑了装在洗净的蚌壳里合上,这去腐生肌的膏药才算完工。
伸伸懒腰走出药圃,外头已是正午。
医尘见我这几日在山下熬得皮黄眼青、着实可怜,便留我吃了一顿药膳。
吃完饭,揣上膏药,下山回到巽卦时,太阳已经挂在半山腰的斜头松上。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屋里,在一地青黄的蒲席上留下一条条深红色的光带。
床榻上,原本昏睡不醒的人此刻正独自坐在血色的余晖里,像是一尊陷入沉思的俑像。
“你怎么起来了?”我迈进房门。
“你为什么会在天枢?”于安转过头看着我,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旧日大梦。
“这个说起来太麻烦,不说也罢。
快,让我先瞧瞧你的伤口。
”我走到床榻旁,伸手去解于安里衣的带子,他猛一惊,一下擒住了我的手:“你这是做什么?你是个女子,不该做这样的事。
” 我吃痛,一把抽出自己的手,手背上已赫然多了几道青青红红的指印:“你这几日昏迷不醒,替你涂药、换药的都是我。
你现在才同我提这君子规矩,是不是太晚了?” “我……”于安眸色一黯,十指紧握成拳,再不敢动。
“你的烧昨夜已经退了。
医尘说,烧退就得换新药。
”我低头解开他腰间的系带,半褪下他贴身的里衣。
于安浑身一颤,转过头去。
“伤口上还有些脓肿未尽除,我得先帮你把它们收拾干净才能换上新的膏药。
你忍着点,会有点痛。
”我稳定心神,尽量不去看他身上横七竖八的旧伤,只盯着腰腹处红肿溃烂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在雍城等我?”他呼吸沉重,宽阔的胸膛在我面前一起一伏,“你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他喘息着,声音轻得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消散不见。
“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不亲授。
你走那年,我和四儿刚好八岁。
你那日说七年后会回雍城找我们,可是算好了我和她明年刚好到了可以许婚嫁人的年纪,所以打算一同娶我们过门?”我放下手中沾血的纱布,抬眸笑看了于安一眼。
深红色的晚霞中,于安一张消瘦憔悴的脸几乎红出了血。
我微微一笑,伸手打开装着膏药的蚌壳,极小心地取了一些抹在他的伤口上:“若不是将军后来给我请了姆师和夫子,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当年稀里糊涂一点头,竟是和人定了终身了。
其实,同榻而眠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且不说我们那时年纪都还小,就算是现在,我这人也不讲究这些男女之防。
只是你若有心,明年便去雍城娶了四儿——那丫头倒是扳着指头等了你这么多年。
”我用在沸水中煮过又晒干的细纱布在于安腰间包扎妥当,起身擦了擦手,合上了蚌壳:“药已经换好了,伤口不能见水。
两日之后,我再给你换药。
” “你家家主给你请了姆师和夫子?既然他待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还会离开秦国到了这里?”于安低头合上衣服。
“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有回晋国?为什么进了天枢不去艮卦做你光明磊落的君子,反而做了这不见天日的刺客?”我心疼他一身是伤,语气中不免带了愠怒。
他许是被我刺中了心伤,漆黑的眼眸里乍然浮现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我被那冷漠刺得心中一痛,才惊觉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我推倒在地却依旧温柔相对的少年。
他昔日圆润的面庞因消瘦而变得冷硬,他眉骨高起、眼神阴郁,左颊上一道细细的疤痕正努力提醒着我他此时的身份。
“是我唐突了。
”我讪讪地往后退了一步。
“阿拾,晋国……我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沉默许久的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而后转头凝视着自己挂在墙上的青铜长剑,“当年我离开秦国后不久,就听说自己留在晋国的家人全都被人活埋进了黄土。
我的父亲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君子,可他就算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我们全家人的命。
你问我为什么不去艮卦,你可知道剑士与刺客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什么?” “剑士要有剑德、要讲信义,可刺客不需要。
刺客唯一的目的就是杀人,可以阴险、可以毒辣、可以不择手段,只求能够一击毙命。
我的仇人不允许我做一个和我父亲一样的君子。
他们权势滔天、守卫成群。
如果想要报仇,我就必须成为一个影子,躲在黑夜里,躲在这身黑衣底下苟且偷生。
你方才说的话,我都明白。
我原本就没有打算再回去找你们——一个卑鄙的刺客还有什么资格谈礼法和责任?你不愿嫁我是对的;四儿,我亦不能误了她。
” “你这人,我何时嫌弃过你的身份?我只是……”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深吸了一口气道,“其实,我是因为逃婚才进了天枢。
” “逃婚?”于安脸上的冷漠终于被惊讶取代。
“是啊,我是逃婚又逃命才进了天枢。
”我叹了一声,将自己如何被伍封收为族女、如何与公子利结识、如何被送进百里府为媵又如何被黑子误当成红药抓进天枢的事,前前后后都同于安说了一遍,只是小心隐去了和兽面男子有关的事。
于安听得双眉紧蹙。
我轻轻拉住他的衣袖,皱眉不解道:“于安,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是天枢?你又是在为谁卖命?” 此刻,天边残阳已沉,青紫色的天幕上,一颗明亮的星辰悄然显现。
于安靠坐在床榻上,侧首望着窗外那遥远无际的苍穹,启唇道:“天枢是天上的星辰,我们为所有看得见它的人卖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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