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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嘞!”黑子直到刚才脸一直绷得死紧,现在听大汉这么一说,长出了一口气,笑嘻嘻地转过脸来,看着我歉疚道:“丫头,你太滑头,我怕看不住你,性命攸关的当口,就只有对不住啦!”说完,他举起剑柄就在我后脖颈上重重砸了一下。
我两眼一黑,来不及咒骂一声便晕了过去。
之后的三日,醒了又被砸晕,砸晕了又醒过来,日子苦不堪言。
这一日,黑子突然良心发现决定放过我。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砸晕我,反而很好心地给我送来了吃食、水和一套厚重的麻布夹袄。
“丫头,你想不想知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黑子坐在船板上,望着越变越宽的河面轻声问道。
我咽了一口稷羹,没好气地回道:“不想,你千万别说。
” 黑子倒吸了一口气,举起拳头凶神恶煞地冲我喊道:“小爷要说,你就给我乖乖听着!我们向东走,五天就能到风陵渡。
到了那儿,自然就有能收拾你的人。
” “你们抓了我有什么用?平白浪费一份口粮。
我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一有机会还是会逃回秦国去的。
” “大叔说了,到了天枢之后,你就不会再想回来了,你会留在天枢跟我们一起过。
” “我不管你什么‘天书’‘地书’的,如果你们不放我,自然会有人来找我!” 黑子看了我一眼,起身站到船头,冷冷道:“三天前的夜里,大叔让人找了具新死的女尸,给那女尸穿了之前让你换下来的单衣、揣了你的匕首,扔在渭水岸边的芦苇丛里了。
” “哼,他们一定能认出那人不是我。
” “没了头的身子又泡了几天的水,就算是你亲娘都未必能认得出来!” 听了黑子的话,我一下子就噎住了,难道将军、四儿、无邪都会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们会把那具泡了水的死尸当作我! “放我回去!”我嘶哑着嗓子冲着黑子大喊了一声,右手一掀,把一碗稷羹全都洒在了他衣服上。
“你——死丫头!”黑子冲过来,拎着我的衣领就把我提了起来,“你耍什么脾气?你以为这还是你们将军府啊!” “将军府……”我鼻子一酸,眼睛里顿时生出了泪水。
自从伍封把我送进百里府之后,一切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你哭什么啊?欸,你……你别哭啊!”黑子见我哭得厉害,忙把我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我的衣领道,“喂,小爷我最讨厌人哭了,你再哭我可要把你扔到河里去了。
” 我泪眼蒙眬地抬头看着黑子,心里却在想,四儿看到“我”的尸身,该多难过——穿着单衣,没了头,还泡了水,这种难看的死相,她怎么受得了? 我越想心里越觉得难过,眼泪想止都止不住。
“娘的,小爷我才要哭呢!第一次出任务就碰到你这样的鬼丫头,难怪明夷说我这回是‘败局天定’。
对了,这活儿是我领的,事也是我搞砸的,大叔只是陪着我来的,你到时候见了夫人可别乱说话!” “去你个鬼头的夫人!”我猛力推开他,径自回了船舱。
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整天,到了日落的时候我才终于冷静下来。
黑子口中所说的“天枢”,很有可能就是隐藏在所有事件背后的黑手。
既然我现在逃不掉,倒不如顺水推舟到虎穴里探上一探,看看那个兽面男子究竟是谁,他们在秦国又安插了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细作。
我心里这样想着,仰头靠坐在舱壁上,听着外面欸乃的桨声,又不由得感叹:为什么命运总喜欢与我作对?我明明想往西北去,却坐着船一路向东,离伍封越来越远。
这几日,船上除了船夫之外,就只剩我和黑子两个人,祁勇和另一个叫“矛”的男子在三天前的晚上就已经从陆路离开了。
他们和黑子约好,五天后大家在风陵渡的一家小酒馆见面。
说起来,黑子这个人除了脾气差一点之外,倒也不讨人厌。
他爱和我扯淡、吹牛,他说,他今年十五岁,曹国人,他妹妹如果没死的话,正好与我一般大;他说,他那天早就看出我不是百里氏红药,只是忍住没说;他还说,他剑法超群,之前被我用石头砸了脑袋纯属意外。
我只是听着,偶尔说几句挑刺的话堵堵他的嘴。
五天过后,我们如约到了风陵渡。
风陵渡,传说是黄帝借指南车打败蚩尤的地方。
这里连接着渭水、汾水、洛水、泾水等多条水路,是秦国和中原各国之间重要的水路枢纽。
坐在河岸边的小酒馆里,望着街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和渡口搬运货物的忙碌商人,我忽然有些感慨。
都说生在乱世,命如蝼蚁,朝生夕死,一世无望,可我眼前的这群商人,他们没有因为出身的低微、世事的艰辛就轻言放弃。
他们麻衣草履,背着货物,用自己的双脚丈量着从北到南、从东到西的每一寸土地。
他们为了生活四处奔波,但他们的笑容却如春天新发的绿芽,朝气盎然。
“这里好热闹。
”我哈了哈冻僵的手,微笑着开口。
“嘿,你可笑了,成天哭丧着脸,丑死了。
”黑子喝了一大口酒,一抹嘴巴大笑道。
我白了他一眼,揉了揉自己肿了小半个月的脖子,冷哼道:“笑?我都快被你砸死了,我还笑?以后最好别让我找到机会,否则看我拿什么砸你!” “拿什么砸我?石头?马车?还是抬了房子砸我?娘的,瞧你这小心眼儿,小爷我那几天还没下重手呢!”他用手又在我脖子上比了一记手刀,得意道,“我那剑柄要是用了力,你这个细皮嫩肉的小脖子还不咔嚓一声——断了?” “你给我等着!”我冷哼了一声,转头看着窗外道,“我们都等了两个时辰了,你大叔怎么还没来啊?他到了以后,我们还要去哪儿?” “别多问,待会儿就知道了。
”黑子一点都不着急,自顾自喝着酒。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祁勇和矛带着三个孩子走进了酒馆。
黑子立马起身迎了上去:“大叔,你们可来了,路上还顺利吗?” “嗯,都还顺利。
快,见过黑子哥哥!”祁勇笑道。
“见过黑子哥哥。
”三个孩子奶声奶气地叫道。
“喂,听到没?你以后也得这么叫我。
”黑子乐呵呵地回头冲我喊了一嗓子。
我照例只是白了他一眼不做回应。
“出去买粮的人已经到了渡口,我们一起去看看吧!”祁勇拍了拍黑子的背,复又走了出去。
“丫头,走吧!”黑子拖着我朝渡口走去。
祁勇身边的三个小孩儿时不时地回头瞄我,一副很好奇的样子。
我翻眼吐舌冲他们做了个鬼脸,他们吓得立马转了回去。
等我们到了渡口,几个青衣商人已经候在路边。
他们身后的七辆牛车上堆满了麻袋,看样子像是装了粟稻之类的谷物。
“这趟生意可还顺利?该买的都买回来了吗?”祁勇和几个商人见了礼,便开始打听起生意上的事。
我在一旁无聊就逗几个小孩儿玩。
忽然间,耳朵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名字。
“端木赐?”祁勇高声道。
“运出去的布料都卖得很好,只是齐地的海盐大部分都被端木赐组织的商队买走了。
我们只买到了十五袋,大概能够半年。
” “那粮食呢?可买够了?”祁勇又问。
“前两年庄稼收成好的时候,端木赐从秦、晋低价收了不少粮食;等今年我们这儿粮食稀缺了,他就涨了一倍的价钱卖回给我们,实在是气人啊!” 丰年买入,荒年卖出。
去年秋天渭水一带遭了几场霜寒,各地的收成都不太好。
想起之前那些逃难的大荔人,我在心中不禁暗叹:真没想到端木赐这人居然还是个奸商。
两年前,他只身一人周旋于五国之间,仅凭着一张嘴就把鲁国的兵祸引给了宿敌齐国,生生搅乱了天下格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超过伍封成为我最崇拜的人。
如今想来,他到底算是国士还是奸商?嗬,真当是个奇人。
听了几个商人对端木赐的不满和抱怨,祁勇倒不生气,只朗声笑道:“这也是此人的本事,几位就不要介怀了。
一个月后,楚地有一批香料要到,到时候还要劳烦各位来渡口再拉一趟。
” “艮主不用客气,这买货卖货、拉货送货都是小弟的职责。
” “行,那我们赶紧回去吧,别让夫人久等了。
” “艮主请!” “请!” 赶着七辆载满粮食的牛车,我们离开了热闹喧嚣的风陵渡,来到了华山脚下。
华山北临渭水,壁立千仞,自古以险著称,峭壁层崖,无可度者,越接近山脚,越不见行人。
这一日黄昏,我们走进了华山脚下的一处山谷。
山谷中,密林丛生,荆棘遍地,一行人循溪往深处走了几里,依旧看不到尽头。
此时,夕阳西沉,夜色渐浓,耳边时不时传来夜枭刺耳的叫声,让人不由得胆战心惊。
我拉了拉黑子衣袖,小声问:“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黑乎乎的,这样赶路太危险了。
” “快到了。
”黑子拉了我一把,“害怕就走到我前面去,跟在后面小心被狼叼走。
” 他这么一说,我连忙小跑了几步,走到他身前。
“停——”祁勇在队伍前头喊了一声,我们一群人便停了下来。
借着最后一点点天光,我探头往前看去,前方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松林,显然已没了道路。
“是条绝路,这可怎么办?”我问。
黑子一笑,拉着我走到了队伍前头:“过了这片林子就到家了,你安心等着。
” 几个商人把车一卸,吆喝着把牛赶到一边。
有三个人留下来看守牛群,其余两人扒开树丛钻了进去。
须臾,一簇幽冷莹绿的火光一摇一摆地从密林深处飘了出来,紧接着两点、三点,慢慢地越聚越多…… 鬼火? 我死死地拽着黑子的手,咬紧下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四岁那年,我被几个小乞丐捆在乱葬岗上过了一夜,那些飘忽不定的鬼火就绕着我飞了一整夜。
那场景让我至今想起来仍旧头皮发麻。
飘忽不定的“鬼火”转眼已到身前,黑暗中,一盏竹绿纱灯幽幽地飘到我眼前,紧跟在后的是一张白得发青的女人的脸。
空洞的眼神,泛青的面庞,女子嘴唇上一点血色的朱砂让她看上去形同鬼魅。
在白衣女子的身后,是十几个身穿黑色束服的少年。
他们手上各提了一盏绿色的纱灯,绿纱之内一小点火苗随风摇曳,和着山谷里野兽的哀鸣声,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少年们不出一言,默默地将手中的纱灯递给了我们,然后扛起牛车上的粮食,迅速地蹿进密林,消失了踪影。
白衣女子朝祁勇欠了欠身子,转身向林中走去,众人紧跟在她身后,进入了这片迷魂之林。
行在密林之中,黑子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生怕我落队走丢。
他说,天枢的人把这片林子叫作“迷魂帐”,这里的一树一石都有古怪,如果没有引路人,就算走上十天半月也别想离开这片林子。
黑子说的,我其实早已发现。
前面的白衣女子行进的路线极其怪异,她的每一次落脚似乎都有玄机,忽而往右,忽而往左,有时还会绕着一棵大树转上半圈,然后转换方向。
兜兜转转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我们才从密林中穿了出来。
墨色的天空无月无星,我像个瞎子一般被黑子拉着走到了一间房屋门口。
“你今晚就先睡在这儿,明天早上我来叫你。
”黑子说完把我推进了房门,临走时又探进头来补了一句,“明天我没来之前,你千万别乱走,否则到时候稀里糊涂死了,可别怪小爷我没提醒你。
” “哦。
”我胡乱应了一声不再理他。
几天下来,我早已经累得虚脱,没力气点灯,摸着一个像床铺的东西就趴了上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日。
清晨,天刚蒙蒙亮,就听见啪的一声有人开门走了进来。
“丫头,赶紧起来!主上和夫人要见你!” “哪国的夫人要见我啊?”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被黑子从床上拉了起来。
“快,把脸洗一洗,把你这乱糟糟的‘鸟窝’也梳梳好。
”黑子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湿布一下子捂在我脸上,冰得我立刻就清醒了。
这帕子是在雪水里拧的吗?怎么能冰成这样!我瞪了他一眼,胡乱擦了擦就把帕子狠狠地甩给了他:“我的头发像鸟窝?你这双眼睛真是白长了。
” 黑子破天荒地没有大骂,而是笑盈盈地从旁边的桌案上拿出一面镜子放在了我面前:“看看吧!” 我歪头朝镜中一看,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这哪里是鸟窝?这简直是一团连鸟都看不上眼的杂草。
黑子递给我一把梳篦,我花了足足两刻钟才把打结的头发理顺,在头顶绑成总角。
黑子一等我放下梳篦就拉着我一路狂奔,我根本来不及看清周围的环境就已经被他推进了一间房子。
刚进房门,便闻到一股细细的甜香,抬眼一看,只见屋内雕梁画栋、铺陈华丽,上座正中央一张黑漆描凤鸟衔枝图纹的桌案足有一丈多长,比将军府书房里的案几长了足有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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