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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瞧这一个一个的多齐整!”夹了半个到冻蕉石碟子里递过来,“主子尝尝,可香呢!” 锦书接过来慢慢吃了,冲盘子努努嘴,“把那个红糖的给我。
” 脆脆无奈地拿筷子拦腰夹开半个拨到她碟里,“您脾胃不好,不能贪嘴。
一气儿吃那么多,回头闹胃疼!” 锦书把碟儿往她眼睛下头送,“你瞧瞧!你也太仔细了,鸡蛋大的一团哪里疼得死我!去,整个儿都拨来!” 宝楹笑她孩子气,也帮着脆脆劝,“既然胃不好,糯米做的东西少吃些吧,别一头解馋一头又遭罪。
” 锦书含糊应了,一个红糖粽子还是下了肚,这才觍脸笑道:“怪你娘手艺好,平常的小食儿做得那样精致。
” 宝楹笑了笑,“瞧您说的!您抬举,给我脸子呢!宫里什么没有,两个粽子就好吃得这个样?” 锦书漱了口方道:“那不一样,有家里的味道。
”说着又失笑,什么家里的味道,她生在紫禁城,长在帝王家,何尝像普通人似的活过。
只是种微妙的感觉,说不清的,就是对她胃口。
她亲热的拉宝楹的手,“这趟你娘来得匆忙,下回来了我打发内务府发牌子,让请进来我见见。
” 宝楹道是,犹豫了半天问:“早年大邺宗亲都没了,我想问问,荣寿皇后的娘家人有剩下的吗?” 锦书虽不明白她问这个的目的,倒也不避讳,只道:“我姥姥家死了两个舅舅,余下的命是保住了,可不能在四九城里待着,听说都发配到乌鲁木齐去了。
” 宝楹哦了声,隔了会儿又道:“你记得你母亲有姐妹吗?不是嫡亲的,姑表或是两姨亲眷也行。
” 锦书蹙眉想了想,一味地摇头,“我母亲性子极冷,娘家人都不常召见的,我只在大宴上见过我那两个舅舅,没听说过还有什么姨母……倒是有一回我父亲喝醉了酒,和我说起一个叫金堆儿的,我父亲顺嘴蹦出个‘你娅娅’。
我母亲老家管姨母叫娅娅,我料着我母亲应该是有姐妹的,不过各自嫁了人,可能就不常来往了。
” 宝楹叹了口气,她母亲不叫金堆儿,这条线算是断了。
看来想要闹明白,还是得母亲进宫来才好。
锦书不明就里,追着问:“怎么提起这个来?你是打听到了什么?有我姥姥家人的消息?” 宝楹推搪道:“你别多心,我就是想着,你如今到了这位份,要是还能有娘家亲戚,不是能认一认了么,也不显得孤寂不是!” 锦书拧起了眉头,“我没那个福气,我心里就记挂着我兄弟,他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一时缄默下来,隔着竹篾的垂帘,隐约看见太阳半悬在西耳房的琉璃顶上。
金色的,光芒隐退,却依旧灼热难耐。
宝楹心不在焉的闲话几句就回古鉴斋了,锦书见了半天的客颇有些乏力,卸了点翠穿珠钿子和镂金领约。
芍药花儿捧一件藕合色玉兰飞蝶氅衣来,她也没传尚衣宫人,自己随意换了歪着打盹儿。
才合了眼皮,迷迷糊糊正要睡着,蝈蝈儿进来轻轻唤了声主子,“快醒醒。
才刚畅春园里传话来说,万岁爷先头在九经三事殿见了罗刹国使节,这会子移驾到澹宁居去了。
今儿就在园子里驻跸,让主子准备准备也过去呢。
” 锦书支起身揉眼睛,“他脚程够快的,怎么一气儿到畅春园了?” “别说了,眼见着后蹬儿,再磨蹭就晚了,回头咱们吃挂落儿。
”脆脆拿紫檀长盘托了一套实地子月白纱裙来,叫司浴宫女浣凉帕子给她醒神儿,边道,“前头主子见客,新儿在梢间甩片汤话,我听她意思眼热咱们得不行。
” 锦书坐在杌子上戴东珠耳饰,接了梳头太监递来的手把镜照燕尾,一面问:“说什么了?” 春桃接口应道:“是瞧主子晋了高位,咱们都在,偏把她打发到低等妃嫔那里去,心里大约是不痛快吧!” 锦书嗯了一声,“上回放你们的赏,不是也照单儿留了一份给她吗?我知道她心里不受用,蝈蝈儿等得了闲找她说话,就说我信得过她,把她派给宝答应做护法,她这会子委屈,等将来自然有好处,叫她别瞧眼吧前脚底下一块地皮。
” 蝈蝈儿屈腿应是,“这丫头就有一宗眼皮子浅的毛病,出了籍,配个好爷们儿,强似咱们一万倍。
” 锦书嘻嘻地笑,“你别急,好女婿也少不了你们的份子。
等主子爷凯旋,我给你们几个张罗好婆家,不叫男的挑女的,叫女的挑男的!” 几个丫头臊红了脸,嘴里嫌她老婆子啰皂。
扭捏着含笑扶她起身,麻利换上了银红蝉翼纱罩衣,插了头面首饰,一通拾掇就送上了肩舆,直奔神武门而去。
车辇徐进,到畅春园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甫进园子,满目的绿竹牡丹,猗猗青翠,国色天香,那景致早超出了她的想象。
畅春园早年就已建成的,大邺后期国运衰弱,园林也缺乏养护,到明治时期几乎荒废了。
不得不佩服承德皇帝那份肆意享受的闲情,山水如画之间,琼林瑶蕊,孔雀白鹇徜徉悠游,果然是人间仙境一般的所在。
锦书迈进大宫门,前头李玉贵和园子总管庆祥迎了出来,笑着打了千儿,李玉贵道:“主子娘娘路上辛苦,天儿这么热,奴才打发人备了梅子茶在井里湃着呢,等到了清溪书屋就伺候主子用。
”边引道儿边说,“万岁爷这会子在澹宁居议事,嘱咐奴才先请主子到小东门候驾,等办完了政务就上书屋里来。
” 庆祥脸上带着逢迎的笑,腰背躬得低低的,一头分派苏拉搭跳板,一头指着云舟道:“奴才们给贵主儿备好了船,太阳落山后湖面上风凉,奴才们慢慢摇橹,主子能赏一赏湖上风光。
船路过澹宁居,那里有丁香堤和芝兰堤,栽满了丁香花和兰草,秀色宜人得很哪!万岁爷日落了爱在堤上溜达,那边赐了宴,他老人家脱身出来,主子船经过,兴许还能看见万岁爷呢!” 小船缓棹而进,在一片湖光山色里穿梭。
天边余晖映照,半边湖水都是艳红的。
波光粼粼的折射,一簇簇跳跃荡漾,亭台楼阁回廊曲折,处处倒影在湖面上,茫茫然水天一色,透过清澈的湖水能瞧见底下曼妙伸展的木藻,和这岸上景致相得益彰,深邃隽永得像幅墨染的画儿。
锦书坐在船头上,湖风扑面而来,潮湿的,略带凉意。
她深深吸口气,浑身的燥热仿佛都轻减下来。
转脸看山坡上,三三两两的麋鹿獐麂温驯卧着,水边是拳头大的小鹤和凤头白鸭。
苏拉拿竹竿击水面,原以为会惊着它们,谁知一个个徐起立视,竟是岿然不动的大将之姿。
她轻声一笑,这样悠然的日子,要是没有繁琐的规矩教条,岂不是过得比神仙还逍遥么!难怪皇帝时时念着要常住畅春园,这里和森严的皇城大内比,果然是要赏心悦目得多。
笑拥繁花盛景,坐看落日流年,何等轻松惬意的事! 行宫檐角的铜马迎风叮咚作响,涟漪一浪接一浪的拍岸,小舟逆流而上,已行至瑞景轩前。
锦书起身探看,远远瞧见澹宁居的轮廓了。
一点点接近桃花堤,长长的堤岸上几个宫女挑灯前行,天还没黑,琉璃罩下的灯豆儿小小的一芒,忽明忽暗的闪烁,不细看差点儿忽略过去。
宫女们眼梢瞥见湖上的人,都知道那是新晋的皇贵妃,便齐停下脚步,施施然朝着锦书蹲福。
收了礼,复敛裙往澹宁居去。
庆祥解说道:“园子里水气重,天黑起来有霾,有时候重得脚下都看不清,所以这里掌灯比宫里早些个,防着主子们行动不方便。
” 锦书微点了头,“这里真好!今儿万岁爷驻跸在园子里,传了别宫主子随侍吗?” 李玉贵哟了一声,“贵主儿说笑了,万岁爷从不叫妃嫔来畅春园的,宫里小主儿们避暑只往另四个园子去。
畅春园是万岁爷自个儿的地方,早年只有先头娘娘来住过三个月,贵主儿您是第二位。
” 锦书听了轻浅一笑,觉得大大的受用。
转念一想又自嘲起来,自己也学得小肚鸡肠了,如今容不下他宠幸别人,这样不好。
云舟前行,渐至澹宁居前,灰瓦粉墙,楼阁依势而建,高低错落,雅致清幽。
临水一面莲叶接天,薄暮之中风摇叶动,满耳朵飒飒的声响。
皇帝不在堤岸上,澹宁居正门洞开,因为离得远,里头也看不真切。
锦书微有些失望,也并不放在心上。
船从外沿滑过,直朝丁香堤去,堤边万树攒翠,她倚着圈椅正眺望,却见岸边一人分花拂柳而来。
石青的罩纱袍子,明黄的行服带,站在汉白玉栅栏前看她,言笑晏晏,面上自有三分凝重矜持。
船上太监停橹打千儿,锦书起来蹲福,就那么遥遥相对,脉脉无语。
良久,皇帝挥了挥手,朝清溪书屋方向一指。
锦书颔首,船桨重又摆动来了,龙舟逶迤北上,回头望他,身影越来越远,渐渐隐入雾霭不复得见了。
庄亲王缓步踱来,顺着他的视线看那一片烟波浩淼,不由浅叹,“世上的事,果真不遂人意儿。
您打算怎么办呢?” 皇帝的眉心拧了个结,该来的还是会来。
他出动粘杆处护军马不停蹄的搜寻了十年,谁知大邺皇十六子逃到了鞑靼,做了什么弘吉驸马,眼下控制鞑靼内政,轰轰烈烈登上了台吉的宝座。
这少年不容小觑啊,一个中原人,在那茹毛饮血的蛮族里扎根下来,扳倒老台吉不难,难就难在压制那些叔辈。
他和东篱一样的年纪,心机却深了那样多,的确让人心惊。
皇帝背着手,眼里的阴鸷不加掩饰,“这笔糊涂账总要有个了结的,外敌扰攘,自然斩杀无赦。
叫他多活了十年,他识趣儿也就罢了,如今联合了异族来犯我疆土,朕绝不能容他!” 这才是原来的承德帝!庄亲王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他原先还担心他过于儿女情长,又忌惮着锦书那一层,想出个什么招安怀柔的法子来。
慕容永昼野心勃勃,他要夺回江山,并不是许个藩王,划拨一块领地就能满足的。
不除他,养虎为患,将来大英就没有太平日子可过。
皇帝哂笑,“朕还没有昏耄到那种程度,当初能杀他慕容家九百多口,现今再加一个也不算什么。
” 庄亲王犹豫道:“慕容贵妃那里怎么交代?万一闹起来……怕是推脱不过去,她那脾气,您是知道的。
” 皇帝脸上的狠戾霎时隐没,怅然吁道:“她是个难题,朕前头没料到弘吉驸马就是慕容十六,既然答应她随扈,金口玉言也不容反悔……只有见机行事了,行在不叫她住,另隔个帐篷安置她,不在她面前议论战事也就是了。
” 庄亲王慢慢摇头,“大军十万,七个葫芦八个瓢,按下这头起那头,怎么堵得住十万张嘴?臣弟是担心,您带着她,万一她使性子撒娇,您还有辙吗?” 皇帝不容置疑道:“朕还能拿个女人没法子了?你别替朕操心那些个,好好坐镇京畿,确保前线粮草充足,让朕没有后顾之忧,这就是你最大的战功了。
”顿了顿又笑,“东齐跟着你办差,别顾忌他的面子,该骂该分派不必含糊。
朕知道你对粮道不熟,派了户部葛秀协助你。
西山、丰台、通州三营兵力不动,替朕镇守北京,倘或有人趁机生变,也好及时平叛。
老祖宗这会子在清漪园,朕不想去惊动她老人家,打发达春的护军衙门分调一批人过园子警跸,皇城里的布置也就妥当了。
” 庄亲王诺诺称是,心里不由苦笑,自己真是庸人自扰,他这哥哥长了一百个心眼子,哪里能吃什么亏?他大局上防着别人,就算是亲兄弟也不例外。
这朝中大员,哪个身边没有安插两三个耳报神?让他做粮草官,还要派二皇子和葛秀那个金算盘盯着他,到底帝王心,深不可测啊!这世上能叫他真心相待的,除了锦书不作第二人想了。
“那个罗刹使臣,朕后头就不见了,你接手料理,备上谷种牛羊,他求什么给他什么。
大战当前,朕不想生出变数来。
”皇帝和庄亲王沿着河岸散步,边走边道,“鞑靼吞并喀尔喀三部,又在山陕蒙古走马掠夺,想联合罗刹国一同举兵东进。
那个罗刹女王倒机灵,许了火铳兵器,临阵放了空枪,从这个套子里脱了出来,否则朕就连她一块儿灭了。
” 庄亲王道:“也算懂人事的,那弹丸小国,哪里禁得住几百门红衣大炮!皇兄大军打算什么时候开拔?” 皇帝眯眼看着水面,半晌道:“下月初六。
” 庄亲王扳着指头算起来,还有十来天,前两批辎重粮草早已经先行了,后头鸡零狗碎的诸如大驾、前锋大纛、七十二宝扇、五十四华盖、旌节、金节、仪铂……皇帝出征不像武将践行,城门楼子上拔着嗓门喊两句话,和众将领喝一大海酒,宣誓不得完胜绝不还朝,运足了气砸碗砸酒坛子就成的。
天家规矩惯例繁琐冗长,祭天祭地祭祖宗,带着女人更麻烦,九龙乘舆像四方月台一样大,行进起来呆板,不如骑驾轻便快捷,到漠北,只怕路上就要消耗半年。
庄亲王咂了咂嘴,“臣弟觉得吧,还是别带贵妃同行的好。
一则女人长途跋涉不方便;二则她们姐弟万一相见,您要杀老十六,到时候必定又是割心割肺的一场大难。
前头受的那些罪您都忘了吗?不如瞒着她好,瞒上一辈子,什么岔子都没有,日子才过得安生。
” 皇帝放眼看远处藻恩楼廊庑下的宫灯,渺茫的一点,却叫他心生向往。
他无奈道:“我何尝不知道,可她那驴脾气,我都有点怵她。
宫里个个当她是眼中钉,还有皇太后……朕怕等朕回来,她连骨头渣都没有了。
”皇帝对着湖水长叹,“老三,你是个放达人,我知道你聪明,懂情。
把她放在哪里我都觉得不安全,只有在我身边最妥当。
所以她说要随扈,我嘴上说不成,其实心里是很欢喜的。
”他摆了摆手,“罢了,不说那些。
你去料理罗刹使臣吧,要恩威并施,别丢了我大英的体面。
” “那不能。
”庄亲王咧嘴笑道,“那蛮子不知哪里学来的一车好话,说博格达汗‘垂拱九重、俯治天下、威加四海、气盖寰宇’,是天下最雄壮的大皇帝。
我听着这些溢美之辞从那张阔嘴里蹦出来,就觉得浑身寒毛直竖。
他口吐莲花,比我能耐,回头还真要会会他去。
”说着扎地一跪,起身趋西去了。
清溪书屋是皇帝的寝宫,正殿屋后是导和堂,西面有藻恩楼,内间过穿堂是照回馆。
书屋一周松竹成林,三伏里遮天蔽日,下头是湖风,前面倒厦门大开着,坐在屋里凉风习习,半点暑意也没有。
皇帝到殿外,摆了摆手不叫守门太监通报,自己进了垂花门往后殿里去。
照回馆的南墙根下供了架山水围屏,屏风后是张紫檀大榻,琉璃盏的光亮透过云母石镂空的雕纹映照过来。
锦书正和春桃坐在大榻上玩翻绳儿交,纤细如玉的手指左勾右挑,一会儿翻出个渔网,一会儿又是个鸡爪儿。
渐渐翻得出彩了,八根红绒线攒出了一个小小的红结,竟是个二龙戏珠的花式。
轮着春桃解交,不知怎么来回倒腾,手勾口咬的,一不留神八股红绳拧成了两股,中间松垮垮的耷拉下来,已经是散交了。
“你输了。
”锦书端着茶盅抿口茶,盅口挡在嘴唇前,不动声色的窃笑起来。
春桃大约是输了好几局,脸上不是颜色。
气呼呼看着锦书道:“我不依!明明是你偷着松了一根手指,别打量我不知道。
亏你是个主子,坑我们做奴才的,也不怕臊!” 锦书扬着眉毛,满脸的得意洋洋,“我不嫌臊,明明你技不如人,还说我耍赖!我当年在掖庭是出了名的绳儿交祖宗,哪里用得上那下三滥手段!” 春桃到底还小,输了就认真计较起来,哭哭啼啼的掩着脸嘀咕,“赖子!别以为做主子的就能这么的,我要在园子里喊一圈,破了你绳儿交祖宗的名头,叫你往后找不着人陪着玩!” 锦书一看她哭就讪讪的,直起身子给她擦眼泪,边擦边讨饶,“好好,我管你叫祖宗成不成?哭什么?仔细万岁爷知道了把你倒挂着泡到水缸里去!大内也好,园子里也好,是你能随便哭的地方吗?要喜兴儿的,乐呵呵的,知不知道?” 春桃噘着嘴道:“你仗势欺人,就会拿万岁爷来吓吓我!万岁爷不也得讲理吗!” 锦书靦着脸笑道:“那是那是!要不你告御状,咱们回头请天子断案,成不成?” 春桃乜了她一眼,“万岁爷向着谁,这不是明摆的?胳膊折在袖子里,你当我是傻子么?” 皇帝在屏风外听这一主一奴说话,听了一会儿也忍不住要笑,便咳嗽一声进了里间。
榻上的人一看赶紧下地,踢踏着鞋蹲福请安。
皇帝叫免礼,坐到榻沿上有意问:“这是怎么了?哭哭啼啼什么样儿?竟没规矩王法了?” 春桃怨怼地看了锦书一眼,缩着脖子再不敢说万岁爷也得讲理的话了。
谁规定皇帝非得讲理了?他要护起短来,谁又有胆子说个不字? 锦书笑道:“没什么,我们玩儿呢!”忙指派春桃,“还给万岁爷上茶,这丫头愈发没眼色了!” 春桃应个是,接了小宫女端来的冻蕉石茶盅和小茶吊斟上凉茶,恭恭敬敬呈到皇帝面前。
这会子还思量输赢?皇帝不怪罪已经是最大的造化了,他杀太监可从不手软,惹毛了他,杀宫女也不是不能够。
“主子和万岁爷说话,奴才到廊子下候着去。
”说着俯首帖耳一蹲福,火烧眉毛即提着销金炉出正殿去了。
皇帝慢慢地嘬茶,隔了会儿笑道:“这园子是朕御极初年扩建的,今年重又翻新了一遍,瞧着倒也有些新意。
只是这回住不长久,下月就要往漠北去了,等朕荡平了匪寇返京,入春就进园子,立冬再回内城。
到时候我带着你,你住里间,咱们过过寻常百姓的日子。
” 锦书摇着团扇道:“宫里眼睛多,回头因为这个闹家务,我不是成了罪人么?” 她转眼看窗外,天上一轮满月,湖面上水波荡漾万点龙鳞。
别的嫔妃她可以不管,宝楹却是丢不下手的,不单因为先前的缘故,更多的是一种拆理不清楚的感觉。
真的像姐妹一样,不能眼看着她在深宫之中荒废一生。
皇帝不爱听她满嘴顾全大局的话,“什么罪人?叫我爱着就成了罪人?宫里女人那样多,我也不好个个顾全。
你用不着学长孙皇后,女人太贤德只能叫男人‘敬’。
夫妻间只有敬,没有爱,那样活着什么劲儿!” 她抿唇浅笑,“是这话!我想着,其实女人面上大度,真要和别人分爷们儿,谁是真正愿意的?长孙皇后不是女人么?难为她写出《女则》来。
太宗皇帝是马上天子,日月比齐的辉煌。
长孙皇后寄生仰息,少不得的要委屈自己。
夫妻敦睦,说起来容易,真要做起来那样难!” 皇帝点了点头,“好丫头,全参透了。
我不是唐太宗,你也不是长孙皇后,咱们夫唱妇随,就已经是最大的圆满了。
”说着转身往菱花门去,“屋子里没趣儿,咱们到外头散散。
” 锦书趋步跟上,清溪书屋四围竹涛阵阵,檐下聚耀灯照亮了湖畔窄长的青石堤。
皇帝背手缓步而行,月下的人影拉得老长。
她去牵他的手,他回头温文一笑,把她小小的拳头包在掌中。
“澜舟……” “嗯。
” “不打仗有多好!”她说,“以前的好多事我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南军攻进内城时候的景象。
城门上、天阶上,到处都是血,死了那么多人,真可怕极了。
眼下好容易安定下来,为什么还要动刀兵呢!” 皇帝仰头看,今儿天气真好,偶尔有淡淡的云飘过,薄得纱一样轻盈。
岁月静好,正是活得出彩的时候,有谁愿意征战沙场?他微沉了沉嘴角,“咱们这里富贵太平自不用说,可北方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朕要是偏安一隅,那么离亡国就不远了。
人人想做皇帝,但凡有手段的,不管他来路正不正,凭本事夺天下。
中原人对敌,不论成败,最后谁做皇帝,就好比正月十五煮什锦元宵,甭管他什么馅儿的,好坏都还在一口锅里。
可要是非我族类,谁想学当年的成吉思汗,那朕决不姑息,必定要将他斩杀于马前!” 锦书心头悚然跳起来,他那样狠戾的神色真是头回看见,咬牙切齿得要吃人似的。
她的手心里攥出汗来,半晌张开双手,微凉的风从指缝间蜿蜒流过,看着他的侧脸,只是怔忡着不知如何自处才好。
皇帝解了腰上的汗巾,湖面水位还算高,蹲在玉石露台前,勉强能把汗巾浸湿。
他绞了绞,回身替她拭手,笑道:“还热么?看出了这么多汗!” 锦书慢慢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心里惊惶,像是要出大事了。
”她哀戚看着他,“你是皇帝,皇帝不必亲自上阵的,对不对? 女人的第六感叫人心惊。
她或许无法想象和他对阵的敌人就是她的亲兄弟,眼下尚且为他担忧,一旦得知了真相,又会是怎么样一副光景呢?他不敢想象,前阵子的痛苦再经受一遍,恐怕会连人带魂的碾成齑粉,万一事发,他该如何自救?面对她,他永远自信不起来,似乎她原本就不属于他,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次凝视都是偷来的。
他那样的心虚! 皇帝的眼神似喜似悲,轻轻拉她入怀里,下颌抵着她的头顶,亲昵的蹭了蹭,“放心吧,我皮实,就算上阵也难不倒我。
不过你心疼我,我听着极受用。
可有一宗你要记着,出嫁从夫,别惦记以前的事儿。
往后你姓宇文,娘家事已经划到上辈子去了,和你再没有半点关系。
我和慕容家放在一起,你要选的应该是我,现在我才是你最亲的人,记住了吗?” 她抬起眼,瞳仁儿乌黑明亮。
他叫她瞧得生怯,却咬牙壮胆儿捧着她的脸重复,“要选我,记住了吗?宝宝儿,快说你记住了!” 锦书的嘴角牵扯出绰约的线条,不好意思的调来视线,低声说:“你这人真积糊,还‘宝宝儿’,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你也犯不着再和我说这个,我在列祖列宗跟前已经是个罪人了,娘家再记挂也没有用。
覆水难收,你还叫我选什么?又有什么可选的?” 他这才发现自己太过外露了,她分明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反倒把她往那上头引,弄巧成拙有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怕。
”他低头吻她柔软的唇,喃喃着,“我怕你不要我……” 她踮起脚搂他的颈子,整个儿泡在了蜜瓮里。
心想不要他比叫她死还难呢!男人家这么孩子气,多丢份子! 两个人焦糖似的黏了会子才分开,复又携手沿着河岸缓步踱。
皇帝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他打了半辈子的仗,对付鞑靼是十拿九稳的,唯一担心的就是她这关难过。
他觑了觑她,“锦书,我琢磨着,前方炮火连天,女人家,离政治和战争远些有好处。
行军不像出巡,风餐露宿的,我怕你受不住。
嗯……”皇帝咬了咬下嘴唇沉吟,“我可以把你安置在庄亲王府,你和皇考定妃做伴绝不会无聊……” 他还没说完,她一把甩开了他的手,蹲了蹲道:“万岁爷还是准奴才上昌瑞山吧!我替您给祖宗尽孝,还能成就一段佳话呢!” 皇帝歪着头打量她,这女人知道他的痛处,也懂得如何拿捏他。
他败下阵来,无力回天。
老天保佑这条窄道儿还有绝处逢生的机会,他要开创万世基业,就不能给子孙后辈留下隐患。
荡平一切妨碍大统社稷的危险,慕容十六不论投降或是死战,到最后都是保不住的。
杀他一个漏网之鱼容易,锦书呢? 天步艰难,唯有盼着他在她心里的分量,能高过同父异母的兄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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