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讪讪摆了摆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您快上神道吧,回见了您哪。
” 锦书目送马车走远了,回身踏上青白石桥,桥下有北易水潺潺流淌。
驻足远眺,三座石牌坊雕工精美,巍峨壮观,矗立在广阔的原野上,也算得是一副风光优美的画卷。
她站在风里北望,早已经泪流满面。
喃喃叫着“皇父、额涅”,跌跌撞撞在神道上一通狂奔。
寒风灌进肺里,渐渐有些疲乏,蹲下喘了阵子,又继续前行。
穿过了大红门和具服殿,神道两侧的石像生还在修缮,外头搭了一圈脚手架,大约是怕风吹雨淋,上面用麦秆扎的卷帘蒙着,看不清面目。
她放慢了步子,再过龙凤门和三路三孔桥就是谥号碑亭。
她站在墓表前怔怔地看,墓表顶上有望君出、盼君归的望天吼,原本是劝谏祭祀的君王及时回朝治理政务的,可如今江山转交他人之手,哪里还有后世君主来祭奠。
石雕赑屃驮着石碑,巨龙盘绕,远看庄严肃穆,走近了瞧,歌功颂德的功德碑却是空的。
锦书坐在台基上掩面而泣,末代皇帝丢了家国,没有功绩可以讴歌,这样的冷清凄凉。
皇帝在七孔桥畔伫立,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慢慢进了隆恩门,他对身后的禁军统领阿克敦说:“你们在红门外候着,别惊扰了亡魂,朕一个人进去。
” 阿克敦领旨,奉上谕比了个手势,手下禁军纷纷退出牌坊,在神道两侧齐整列队候旨。
皇帝放轻了脚步绕过焚帛炉,看见她进了隆恩殿,在神龛仙楼前摆上供奉,顷前身抱起明治帝后牌位号啕大哭,边哭边说:“儿臣太常不孝,十年之后方来祭奠皇考,儿臣……痛断肝肠!” 皇帝远远站着,先前气得牙根痒痒,想了千种万种惩处她的法子。
如今她在眼前,哭成了那副模样,他除了心疼再无话可说。
什么焦躁啊、怨恨啊,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满心满眼的她,哭声充斥他的感官,他才知道,原来她的痛苦他可以感同身受。
他再不是以前那个漠视一切的霸主了,他有了软肋,病入膏肓,并且无药可医了。
锦书尽情号哭了一阵,这才拿袖子仔细把牌位擦拭干净,放回檀香宪座上去。
她跪在蒲团上,心里有好些话,想把自己这几个月来的不顺遂在父母陵前倒一倒,可憋了半天又觉得说不出口。
在惨死的双亲跟前说自己爱上了仇人吗?皇父会失望,额涅会哭的! 她把话又咽了回去,只说:“求二老指引儿臣早日找到十六弟,儿臣这一生再没有别的奢望了,只要瞧着弟弟好,儿臣就找个古刹剃度修行去,再也不踏足红尘了。
儿臣要为自己犯下的业障赎罪,请皇考原谅儿臣,儿臣被情折磨得体无完肤,也算是得着了报应。
这回能逃出牢笼是儿臣的造化,儿臣不后悔。
儿臣要放下前尘从新开始,请皇考在天上保佑儿臣,儿臣发誓,再不给皇考丢人了。
” 皇帝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一腔的温情转眼统统消失殆尽。
她就那样爱太子?爱到嫁不成就要出家做姑子的程度?那他算什么?他剃头挑子一头热,活像个笑话!他费尽心机与众人为敌,换来的就是她对太子的死心塌地。
她的心里从没有一隅能供他容身,她口中的牢笼是整座皇宫,还是单指他? 皇帝眼里浮起一丝嘲讽,既然这样,他还顾忌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恨了,就算恨出窟窿来他也不怕。
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她一趟趟的作践他,他还要容忍到什么时候?上祖坟上诉苦来了?好啊,慕容高巩活着是他的手下败将,死了还是一样! 锦书擦干眼泪弓腰把冥钱提溜出来,正准备去焚帛炉烧化,一转身,赫然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铜炉前,面目狠戾,目光阴冷,居然是皇帝! 她吓得尖叫起来,元宝高钱洒了满地。
这时才想起陵里是有好些不对劲的地方,守陵的太监一个也没有,大红门该当是日夜常闭防止外人进入的,她进来时却畅通无阻,想来是他早就做了安排。
她惊骇之余又羞又愤,敢情他一早就知道她会来这里,故意支开人让她入陵,好来个瓮中捉鳖吗? 皇帝咬牙问她:“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锦书心里突突地跳,抿着嘴不吭声儿。
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横竖要杀要剐由得他了,谁叫她计不如人。
可是,见着他又叫她隐约有些高兴,天晓得她花了多大的定力才克制住不迎向他。
她那样想他,想得心都要抻裂了。
乍见他,她竟从心底里呼出一口气来,像是一下子得到了释放,在黑夜里找着了引路的明灯。
皇帝愈发忿恨,她就那么波澜不惊地看着他,没有欢喜,没有忧伤,甚至没有恐惧。
他的怒火直蹿上来,上前两步抓住她的手腕,下了狠劲儿奋力一捏,冷声道:“说话!否则朕命人拆了这泰陵!” 锦书觉得腕骨简直要被他捏碎了,想挣却挣不出来,她呼痛,求他放开手,他却笑了,脸庞贴近她,阴狠地说:“你也会痛吗?哪里痛?手痛?再痛能及得上朕分毫?你猜猜我这里成了什么样?”他拉她的手捶打自己的胸口,兽一样的咆哮,“你这是在为大邺报仇,你要让朕从里到外的溃烂?好啊,你做到了!从今起朕再也没有心了,你该满意了吧?你满意吗?”他捏住她的下颚,一字一句的警告,“你休想逃离朕,就是死了也要葬在朕的陵寝里!想出家?朕倒要瞧瞧哪家庵堂敢收你!朕从来不是仁君,不在意为你屠城。
你再敢跑,朕就砍下你的双腿,朕伺候你一辈子。
”他说着,又半带央求的蹲低了身子和她平视,“锦书,你爱朕吗?哪怕只有一点点……你爱朕吗?说你爱朕好不好?朕封你做皇贵妃,不要想着太子了,你就当可怜朕,朕……离不开你……朕活不下去了……” 锦书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是皇帝啊,这样低声下气的乞求,叫她惶惶不知所措。
她原就难堪,他还在她父母的灵前说这些,他居心何在? “对不住,你的话我不敢苟同,我并不稀图什么皇贵妃位,我只想出去,离你远远的,求你放手吧!”她隔开他,退后几步狠下心肠说,“我看着你一日就煎熬一日,我不爱你,一点都不爱!瞧瞧这陵里四十几口人,全都因你的野心送了命。
你在我皇考灵位前说这些,不觉得不合时宜吗?” “不合时宜?”皇帝阴邪地笑,睨视神龛上供的两块檀木牌位,“朕顺应天意接管江山,十年之内叫四海称臣,八方来朝,朕何罪之有?自古成王败寇,你和你的皇考皇妣都应该谢朕,没有朕的宽宏大量,他们能入地宫?能有片瓦遮身?只怕早就曝尸荒野,这会子连骨头渣子都找不着了。
”他逼近她,神色已然癫狂,“你不爱朕没关系,只要留在朕身边就够了。
既然不能相爱,就互相憎恨吧!” 他伸手擒住她,再也顾不得她挣扎叫喊,蛮横的将她拖进隆恩殿的西暖阁里,单手扫落宝床上供奉的妃嫔牌位,一把扔在檀香宪座旁,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脱!” 锦书惊得魂飞魄散,脑子像被万斤铁锤击打过似的,只觉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趋前,心早已跳得要扑出嗓子眼儿了。
上回勤政亲贤里的恐怖经历又要上演了,她手脚僵硬,眼睁睁看着他解开她的盘扣,结结实实把她压在身下。
皇帝眼里没有怜惜,他捏住她的下巴冷笑,满脸的狰狞之色,“朕就叫你父母兄弟瞧瞧,瞧瞧朕是怎么翻你牌子的!你愿则还罢,要是不愿,明间的神龛下也有空地儿!” 她已经避无可避,他的吻密密的落下来,他肩头的夔龙绣紧贴她赤裸的手臂,丝丝寒意直捣进骨髓里。
她伸手推他,被他制住了手腕。
她骇得面如土色,带着哭腔的求他,“不要在这里……不要在这里!求求你,我皇考在看着!” 皇帝早就红了眼,含糊地说:“看着又怎么?朕管不了那许多了!” 他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料覆上去,听见她“嗬”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惨白的脸庞渐渐泛起了红,又尖又利的叫声响彻泰陵上空的夜。
锦书此刻成了砧板上的鱼肉,羞愤得只求速死,咬着牙道:“宇文老贼,你要杀便杀,犯不着这么作践我!我死了变做鬼也不放过你!” 皇帝被她那句“宇文老贼”彻底激怒了,他虽到端午才满二十九,对她来说却是足够的老了。
他一直为这个耿耿于怀,她不说倒也相安无事,可现在这话出了口,她嫌弃他,太子青春年少才是她心中所爱,她看不起他,甚至鄙视他吗? 皇帝被戳到了痛处,一股被奚落的困窘油然而生。
他慢慢直起身解开腰上的行服带,边解边道:“朕姑且容得你放肆。
老贼也罢,小贼也罢,你要委身的人只能是朕。
你可仔细了,再满口胡浸,朕就把你的嘴堵上!” 锦书的惧意深到了极处,她纵然再爱他,也不愿意在这里被他强占。
这是什么地方?是慕容家的祖坟啊!皇考被他逼得惨死,如今他还要在陵寝里对她施暴,叫她的父母兄弟死了都不得安宁,他和慕容家到底有多大的仇恨?阖族都叫他灭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还要来羞辱慕容氏吗? 皇帝把她紧紧揽入怀里,激动得连心都颤起来。
没有了阻隔,仿佛两个人本就是一体的。
她恨也罢,怨也罢,横竖走到这一步,只有斩断她所有的后路,叫她无处可逃,才能让他安下心来。
她无法抵挡,只觉心凉成了死灰,所有的意识挣脱了躯壳,朝遥远的天际飘荡开去,分分毫毫幻灭,再也无迹可寻了。
神台上的巨烛已然燃尽,火苗子璨然一跳,一缕淡淡的轻烟在空气里弥散。
满世界只剩下黑,像一口井,像人心。
天又下起了雨,雷声隆隆,破空的闪在泰陵宝顶上方盘桓,瞬间照亮了半边天,照在檐角高昂的琉璃雕龙首上,眦目欲裂。
太子跪倒在雨里,浑身乏力,没法子站起来了。
十指狠命的插进泥泞的土里,春草尖利的锯齿割伤他的掌心,他浑然不觉得疼,只感到彻骨的冷。
他颤得不能自已,脸上湿濡,分不清到底是雨还是泪。
“爷,我的好爷,奴才求求您了,再这么下去非作下病不可!回车里去吧,后头的事儿咱们回头再计较,成不成?祖宗,您要急死奴才了!”冯禄在他头顶上支撑起大氅,雨那么大,淋得人睁不开眼睛。
太子在雨里跪了半个时辰,怎么劝都不肯起身,如同失了提线的木偶,直把他急断了肠子。
其实他们来得比万岁爷早,却发现山下遍布绿营军,好容易找着个豁口上山,正准备进泰陵寻人,御驾带着骁骑营禁卫军也到了。
太子困兽一样地转圈子,离隆恩殿只一墙之隔,听得见锦书的哭喊,竟没法子进去救她。
心爱的女人遭受凌辱,自己偏偏无能为力,这对尊贵非凡的储君来说是怎样的屈辱! 冯禄不禁叹息造化弄人,就差了那么一步!太子爷和锦书失之交臂,事到如今,恐怕今生再也无缘了。
“主子爷,撒手吧!”冯禄带着哭腔的劝谏,“天涯何处无芳草,万岁爷已经……您再难过又怎么样呢!” 太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红着眼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都怪你!要不是你这狗奴才作梗,我这会子早去救她了,也不至于让皇父对她做下这种造孽的事来!” 冯禄抱住他的腿就地跪下来,哭道:“主子,主子,小不忍则乱大谋!奴才知道您有多委屈,您心里过不去就打奴才两下出出气儿,奴才这都是为了您啊!万岁爷是怎么样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立起两个眼睛来就不认人的主儿!您杠着硬上能得着什么好?倒叫后头父子不好处,叫万岁爷更加的打压您,处处防着您,您还有出头的日子吗?” 太子泄了气,背靠着红墙喃喃,“是我不中用,保护不了她……”说着又像个孩子似的痛哭流涕,捂着脸说,“我算个什么男人!原就不该让她留在御前,会有今天这局面是预料中的,是我坐看着一切发生,错都在我!” 眼下说什么都不济了,冯禄磕头道:“爷,咱们从长计议,趁着绿营军都撤了,这会子就下山去吧!别等到万岁爷出来,万一遇上了,到时候又费功夫。
” 大雨把他浇了个透,心思愈发清明起来。
木已成舟,他恨不能立刻举兵,只是时机尚未成熟,不能操之过急。
他缓缓直起身,怅然复看宝城一眼,带着满腔怨恨,由冯禄搀扶着从陵墓另一侧朝开阔地去,渐行渐远,成了莽莽一点,消逝不见了。
神道上停着的翠盖珠缨八宝车放下了呢帐帘,皇帝翻身上马,吓坏了阿克敦,他打千儿道:“奴才启奏万岁,天儿太坏了,请主子保重圣躬,还是和锦姑娘一道坐车吧!奴才们在外伺候,也好放开了手脚往京畿赶。
” 皇帝横了阿克敦一眼,“多嘴多舌!朕怎么,多早晚轮着你来置喙了?” 阿克敦一凛,皇帝说什么自然不敢违逆,他也是好心,这两位闹别扭是明摆着的,锦姑娘是绑着手脚扔进车里的,可……可万岁爷才震完卦,淋着了雨对龙体有碍。
都是男人,他很知道其中厉害。
阿克敦颇有些忠心,他是宫旗下包衣出身,原来就是南苑家臣,比起皇帝御极后提携的那些汉臣体人意儿得多。
他本着忠仆的办事原则跪下磕头,“主子,姑娘一个人在车里,手脚缚住了不假,可难保没有别的差池。
主子您瞧……” 皇帝讪讪下了马,站在车外犹豫了一阵,方示意侍卫打起了毡子。
锦书缩在马车的一角,神色萎靡,发髻散乱,那模样极狼狈可怜。
看见他进来恐惧地瞪大眼睛,嘴唇翕动几下,却发不出声音来。
皇帝蹙眉看着她,有满腹心事无从谈起。
得到了,为什么心却隔得越来越远?他坐过去,绳子绑得太紧,她的手腕子已经乌沉沉发紫,触目惊心。
他心头一抽,低声道:“你听话些,不要闹,朕给你松绑,好不好?” 她不答,一味看着他,眼神复杂莫名。
皇帝竟有些心虚,他也自责,怎么在泰陵里做出这种事来!时候不对,地点也不对,她该有多恨他,他不敢去想象。
他伸手去触那绳结,手指滑过她的手背,她猝然一惊。
皇帝感到灭顶的绝望,喉咙哽得生疼,只硬忍住了不叫眼泪流下来。
一圈圈松开如意带,一点点解放她,她的手挣脱出来,他还没来得及查看她的伤势,“啪”的一声脆响,他右边的脸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积蓄了她所有力量的一掌,他头晕目眩,几乎懵了。
“宇文澜舟,我恨你!到死都恨你!”她哑着嗓子嘶吼,“不要再碰我,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他慢慢坐正了,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却心平气和,“朕的确是做错了,可是朕不后悔。
你打朕,朕可以不追究,全当朕欠你的。
” 欠她的,他穷其一生都还不清。
她再没那些心力去计较那些了,“既这么,劳烦你放了我。
我没脸见人了,往后就叫我半人半鬼的活着,与你再无干系。
” 还是想走?他深深的无力,闭上眼睛咬牙道:“休想,除非朕死!”顿了顿睁开眼直视她,嘴角浮起冷酷的笑,“你筹划已久了吧?难为你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朕一直以为你是受了皇后挑唆,临时起意,谁知你原来早有预谋。
亵衣里的东西什么时候缝进去的?朕是个傻子,你只要冲朕笑一笑,朕就欢喜上三天。
朕以为终于把你捂热了,谁知都是朕的妄想,你的心比石头还硬,你对朕没有半分的眷恋,说走就走了……” 他扬起脸,似乎这样能叫眼泪流进心里去。
他努力的平复心绪后方道:“朕劝你断了念想,你侍了寝,今生今世烙上了宇文家的烙印,就是走到天边又能改变什么?” 锦书早就已经血肉模糊,他还往她伤口上洒盐,她失控了,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什么烙印……我和你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是仇人!是杀父仇人!” 他的眼睛失去了光芒,铁青着脸道:“没有关系?或许你肚子里已经怀上朕的孩子了!没有关系吗?不要紧,朕回京便册封你,要逃?想都别想!朕是你丈夫,不管你认不认,改变不了了!” 她吃吃笑起来,“丈夫?你也配当这个字眼!”她像是听见了笑话,越笑越令人心惊,直笑得泪流满面,瘫软在彩金绣云龙坐褥上。
浑身上下火烧似的疼,谁来救救她?她在这世上还剩下些什么?没有父母、没有家、如今连仅剩的一点骄傲也没有了!她原先那样爱他啊,甚至在那些妃嫔对她恶语相向的时候,她还能提起勇气来反唇相讥,依仗的不过是他的爱和敬重。
现在呢?在他眼里她成了三千粉黛之中的一个,和那些宫妃小主们没有区别。
他对她还有爱吗,或许有吧!可是敬重呢?永远失去了。
她就像绫子扔进了刷锅水里,管他原来是什么颜色,如今就是一块破抹布。
她缩成了一团,想到他说的孩子就觉得摧肝裂胆。
不会这么巧的,好多妃嫔轮着翻牌子,也不是每一位都能怀上,自己只一次,绝不能够的! 她又哽咽着哭,心里说不出的失望无助。
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口口声声的爱,最后不顾一切地把她毁了。
要是她对他只有恨,她还能找到活下去的动力。
可她的感情偏偏那么复杂,超出了她这个年纪所能承受的范围,她觉得自己要垮了,再也活不成了。
皇帝从没有那样害怕过,她蜷在那里呼吸微弱,简直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什么也顾不上了,慌忙靠过去替她搭脉,脉象又虚又浮,三焦六脉都已伤透了,干吊着一口气似的。
他攥住了她的手就没办法松开了,外头电闪雷鸣,他觉得他头顶上的天也要塌下来了。
他惶恐不安,他没了主张,他用全部生命把那双柔荑包裹起来,低头贴在唇上央求,“你要朕怎么样都行,你说句话吧,不要折磨自己!朕把后半辈子都交给你,朕带你住到畅春园去,就咱们俩,咱们朝夕相对,再也没有别的女人来打搅我们,好不好?”他的眼泪滴落在她的指尖,他抽泣,“……只要你陪着朕,不要离开朕。
” 她没了意识,落进一片迷雾之中,他在她耳畔说话,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
她放眼看,一片沉沉阴霾,没有边际,望不到头。
盲目地往前走,突然一凛,发现自己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雾霭后面有悠长的叹息,她驻足回望,一个身影慢慢走出来,陌生的脸,感觉却又那样熟悉。
他说:“皇姐,你要挺住。
等我这里一切铺排好了就去找你,你要等着我,总有骨肉团聚的一天。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们都一样……”他侧了一下头,无奈地笑,“我知道你在紫禁城里,可是我没有能力,我暂且救不了你。
不过也快了,你再等我几日,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我一定杀了宇文澜舟为家人报仇!到时候我带你走,到我生活的地方来。
这里有牛羊草原,有绿树红花,我们姐弟再不分开。
” 锦书微喘着问:“你是谁?是永昼吗?” 他点头,“是永昼,是老十六,我还活着。
” 她霎时被巨大的喜悦笼罩,伸手要去触碰他,“永昼,好弟弟,我天天儿地想你。
” 永昼往后退,眉目疏朗,淡淡笑道:“瞧瞧,还是原来的样儿!急不得啊,谋大事者要忍辱负重。
你好好的,报仇不是女人的事,要活下去,等着我来接你。
我要夺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再还你个锦绣河山。
” 他挥了挥手,渐渐远去。
锦书怔在那里,醍醐灌顶般的清醒起来。
是啊,还有牵挂,还有永昼!姐弟尚未相聚,这会子撂开手,永昼回来了寻她不着怎么办?他们只有彼此,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她要是死了,单剩永昼有多可怜!她还记得金亭子旁,为了一把弹弓哭得眼泪鼻涕混在一处的孩子,小小的,无依无靠的样儿。
她不能再叫他伤心了,她要活下去,不为自己,不为旁的,只为了幼小的弟弟。
马车宽敞,宝座一角设了张花梨矮几,皇帝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取暖,一面伸手去够几上的茶壶,斟了半杯热茶来喂她,看见她脸色稍好了些才松了口气。
她醒了,双眼空洞地看着他。
皇帝心虚而窘迫,不敢搂紧她,又舍不得撒手,只得别过脸去把视线调向别处。
原以为她还会哭闹,谁知她反倒沉寂下来,轻轻拿手推他,“奴才不敢,请万岁爷放开奴才。
” 皇帝脸上浮起了严霜,她又是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即便那样亲密过了,她说放手就能放手。
与其这样,他宁肯她刺猬一样的乍起满身的刺来,起码让他感觉自己曾经拥有过她,不要像现在淡得像烟似的,喘气大些就吹散了。
他拧眉打量她,“锦书,朕对你,心如明月。
才刚在泰陵……” 她在宝座上福了福,“请主子别说了,奴才都忘了,主子也忘了吧,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主子要是不惩处奴才,奴才回养心殿,还像从前一样伺候您。
倘或主子不想见奴才,就打发奴才回慈宁宫去吧!” 皇帝失望至极,这女人的心怎么这样狠?竟然比男人还要决绝! 他摇头,“朕不能像从前那样了,你能忘记,朕却做不到……朕一刻都离不开你,回了宫,晋位份是一定的。
东围房往后就派给你,你是晋贵妃还是皇贵妃,由得你选。
” 他的半边脸都肿起来,上回额角砸开的伤口也没有愈合。
锦书心里痛极了,细想想两人真如野兽,互相撕咬,彼此伤害,爱却那样深,有增无减。
她掩面低泣,不是应该痛恨他吗?可是见他满脸的凄苦,她又心如刀割。
思维虽混沌,那份感情却鲜明不容置疑,可惜再也无法靠近了。
就这样吧!这件事尽人皆知,再掩饰也无益,位份他要晋就晋吧,她也不在乎那些虚名,只是要她住东围房万万不能够。
锦书低下头,“您打定了主意,横竖也没有奴才说话的余地,只是奴才不能坏了规矩,围房绝不是奴才能长住的地方,奴才求主子赐毓庆宫给奴才,奴才七岁前就长在那里。
” 皇帝有些小小的欢喜,只要她愿意受封,反正出不了紫禁城,住在哪里都不成问题。
他忘形的携起她的手,应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朕都答应。
” 锦书缓缓抽回手,又道:“晋位要太皇太后下懿旨,进不进玉牒由皇后娘娘说了算,请万岁爷别插手。
还有一点,奴才不上绿头牌,请万岁爷应允。
” 皇帝的心一直往下沉,不上绿头牌,不侍寝,只想偏安一隅静静地过日子吗?他想说不,可眼下的情形不容他犹豫了,只要她肯活着,肯留下,他还有什么所求呢! 他的嘴角满含苦涩,颔首道:“都依你。
” 她肃了肃,“多谢主子成全。
” 皇帝失魂落魄地靠在马车围子上,看着她转过身去不再面对他,他死死咬住了后槽牙,觉得自己被抻得四分五裂了似的。
永远失去她了,她的心里从没有过他,往后更不会有了。
她就在面前,自己却束手无策。
他指点江山数十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彷徨过,握得住百万雄兵,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垂青。
三宫六院在他眼里早失了颜色,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愈是得不到,愈是牵肠挂肚。
她的发髻松了,零零散散从璎珞带子里垂荡下来。
皇帝道:“你别动,朕给你梳头。
”说着靠过去,她的身子徒然一震,他也不以为意,解开玉冠道,“本想在易县歇一晚的,可因着今儿要出宫寻你,连叫起都免了,朝里公务多,耽搁不得,只好连夜地赶回去。
回去人多眼杂,叫人看见失了体统,还是收拾好为妙,免得有人在老祖宗跟前嚼舌头。
” 车上没有梳子,他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了她。
她再三克制的眼泪又滴下来。
他怕她失了体统被别人中伤,那他自己呢?万圣之尊头破血流不算,如今连脸颊都肿了,上回说自己磕着了,这回呢?明儿叫起要是还没退,该怎么回答那些好事的臣工们呢?说是他自己打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是明白人,知道了能饶得了她吗? 皇帝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边系发带边说:“你不用替朕操心,明儿升座不在太和殿就是了,让臣工们军机处值房里递折子,有要紧的奏报再递红头牌觐见。
朕命人把帘子放下来,他们看不见朕的脸。
至于老祖宗那里,朕打发总管过去请安,只说朕淋了雨,病了,等好利索了再过去不迟。
这几天你别出养心殿,慈宁宫由朕陪着一块儿去,朕才能放心。
你私自离宫,倘或朕不在,少不得斥责惩戒,老祖宗总要做给别人瞧的,也不好太过偏袒了。
” 锦书咬着嘴唇不说话,他仔细替她戴上玉冠,插好发簪,手却顿住了,稍一踌躇,双臂从她腰侧环过来,试探着往前倾,下颚轻点在她肩头上,胸膛紧紧贴上她的后背。
锦书蓦然惊起来,想分开他的胳膊脱离他的禁锢。
他松开一只手按住她的肩,痛苦的低吟,“好锦书,让朕靠会子,朕太累了……累得连气儿都不想喘了。
” 她的心悠乎一坠,果然是累,她也一样。
爱着,不能相互取暖,活着就消耗自己,折磨对方,这样的日子多早晚是个头? 皇帝见她果然不反抗,胆子大了些,收拢了手臂和她耳鬓厮磨,喃喃道:“锦书,咱们要个孩子好不好?朕不要他建功立业,做个闲散亲王,就像长亭那样。
朕比你大十三岁,必定是要走在你前头的,有了儿子,将来朕晏驾了,你就跟着儿子住在王府里,看着孙子、重孙子长大,你瞧瞧皇考定妃多好的福气!只要你有了依靠,朕哪天突然走了,也能撒开手了。
” “胡说!”她一下挣脱出来。
胡说!好好的怎么想那么长远的事情!她心里发紧,明明痛得快要窒息,却不能叫他看出她在为他话里的忧伤感到恐惧,只有板着脸武装起自己,“已经是错了,主子还要叫这罪恶开花结果吗?” 皇帝慢慢垮下肩,蜷曲的手指微张开,眼里的光倏然熄灭了,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皇后病势沉疴,回禀了太皇太后,新人册封就不来了,横竖由老祖宗瞧着办就是了。
锦书蹲了个双安,规规矩矩跪在炕前等发落。
太皇太后看一眼圈椅里的皇帝,还是原来那种疏淡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在心上似的。
他面上虽这样,脑子里想些什么,太皇太后还是知道的。
这回是万分的看重,否则后宫女子晋个位份这类的小事情,他也不会巴巴地把人送了来。
只是这锦书真叫人头疼得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跑又跑得不得法,才到易县就给抓住了,然后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叫皇帝气得眼睛鼻子都不在原地界儿了,在泰陵里头就临了幸。
皇帝也是胡闹的,太皇太后有些生气,怎么能在人家的陵地里干下这种造孽的事,传出去还要不要脸面?他一国之君的名声不是都要糟践完了吗! 老太太看看跪着的丫头,低眉顺眼的伏着,遭了这么大的罪,心里该有多苦啊,真是难为坏她了!瞧瞧,瘦得下巴都尖了,跪在那儿脊背窄窄的,皇帝张开手就能比个大概了。
“好孩子,快起喀吧。
”太皇太后照旧是拉她过来揽在怀里,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事情都成了这样,你一个女孩儿家要名声,你主子对你的心思你也知道,总要有个交代才好。
”回过头去对总管说,“崔啊,你给宗人府颁个旨,就说是我说的,六嫔满员了也不碍的,这个规矩可以活络一些,给锦书晋个嫔位吧!位份虽不算高,却也是个主位,等将来添上一儿半女的,依着你主子的疼爱,再一等一等地往上升。
” 崔贵祥垂着手应了声“嗻”,才问:“奴才请老佛爷示下,慕容主子的封号定了什么?奴才好传内务府上宝册去。
” 太皇太后琢磨了一下,转脸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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