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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胡骑长歌(1/3)

(一)

豫始四年六月末,她写予他的最后一封信,在风雨飘摇中迟迟方至。

七月初三,子时,洛都。

乱云低坠,夜雨霏微,邙山下的独孤王府雕甍拱檐繁华依旧,却被沉沉灰霭遮蔽了往日的骄傲。

夜深沉寐时分,楼阁静寂,满庭悄然,唯有婆娑树荫间落叶在簌簌飘飞。

尚未入秋,夜凉已有萧瑟之意。

只是书房中秉烛夜读的少年沉醉在书卷墨香中,却是浑然不觉。

屋舍高筑山岩上,廊檐下风灯摇曳,纤弱光影蔓延弥远,照出无尽凄迷风雨。

空中有流影迅疾划过,花梨鹰振动翅翼,自迭迭阴霾间掠出,缓缓落在书房窗棂上。

没有张扬厉啸,没有闹腾拍翅,它的动静如此文秀,一反往常的桀骜。

尽管如此,坐在书案后的少年却是心神一动,有所感应地抬头,瞥见窗扇边瑟瑟抖成一团的蓝绯色影子,微微一惊:“画眉?”他目光低垂,望到花梨鹰爪上系着的细长竹管,不禁轻轻笑了笑,俊美的眉目间满满皆是温柔。

然而就在他起身时,“扑簌―啪嗒―”,花梨鹰竟在窗棂上站立不住,身子发颤,坠落在地。

少年皱紧了眉,忙近前俯身,拨开花梨鹰遮挡腹部的羽翼,只见那里毛色深暗,有液体流出染在青玉石砖上,暗沉黏稠,正是鲜明的血迹。

少年面色一变,抱着花梨鹰放在书案上,于烛台下细察伤痕。

那是一道犀利分明的伤口,必是被锐物擦身而过,且是新伤。

少年取过纱布包裹住鹰的伤处,再度走去窗旁,目光穿透雨帘,望着远处深晦难测的夜色,思索半晌,唤道:“石勒!” “是,少主。

”男子自隔壁屋舍赶来,容貌温雅,永远都是含笑和煦。

少年转过身,又沉吟了顷刻,才道:“府外有人在埋伏窥测,箭法极其高明,不可小觑。

你出去探查一下,不要惊动对方。

” 石勒一时反应不过来,诧道:“埋伏?”话语落下,又似想起什么,神色一凛,忙奔出书房,飞身下山。

少年望着那袭急速沉入茫茫夜色的白衣,亦有些心绪不宁。

想到身在前线的父亲已接连数日不见家书递回,连贺兰柬一干人等也没有任何消息送入洛都,而今夜又突然现此不速之客—— 难道是前线战事有了变故? 心念至此,少年背负身后的双手紧紧一握,面色也有些发白。

细雨随风不住飘入窗内,早已沾湿了他的衣袂。

可他到这时方才醒觉,此夜风雨异常,竟隐隐透着股直钻骨骸的阴冷。

“哐啷―”,卧在书案上的花梨鹰恢复了几分气力,又不安分起来,欲撑爪站起,不料摇摇摆摆间,却是碰翻了案上的笔架。

少年冷着脸回头,花梨鹰在他的注视下登时不敢多动,绯红色眸子流转四顾,又低了低头,啄着爪上的竹管。

她的信。

他到这时才想起来。

虽心烦意乱,少年还是忍不住,快步走去摘下竹管,取出里面的淡紫纱绢,慢慢展开。

纱绢上笔迹秀逸,言词依旧轻快温柔,少年一字字看过,随着她的笔触或微笑或蹙眉,一时恍如身临静水、面沐春风,顷刻平复了纷乱如麻的心事。

她在信中说起近日学的古曲,说起她师父新教的剑法,又说起有一日她和阿彦三人背着长辈们偷偷溜上山赏月,因江左连日阴雨,山道湿滑,她不小心失足跌落,原本是小伤无碍,却连累阿彦三人因此被责罚禁闭,俱是思过了整整一个月方才重见天日,而那段日子只她一人在家中养伤,无人陪伴玩闹,亦觉好生无趣…… 事无巨细,她只管不急不徐地一一道来,虽有时因心中愤懑委屈不过,数落云憬的骄傲、沈伊的淘气,然不过是一句带过,接下去又道云憬义气、沈伊宽容,字里行间,仍是令人欢喜的通透无忧,那样温暖明亮的心境,正如同斜阳下脉脉流动的光晕,异样得令人神往。

在信末,她笔锋一转,改了随意,言词郑重地邀他明年南下东朝,并声称,她与阿彦已亲自酿好了青梅酒待客酬宴,那酒也不再如前些年的苦涩难入口,清冽甘醇,甚至沈伊已忍不住偷喝了好几坛。

不过她又叫他放心,因为剩下的青梅酒只是为他留的,已被她藏在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处。

她在最后写道:“尚,自郗伯父前赴安风津与独孤伯父隔江兵对,阿彦连日沉默,心事重重,想来你的忧虑亦是难解。

信赖天公作美,连月来怒江夹岸雨水降落不绝,涛浪如洪,难以兵动。

师父说,若无意外,烽烟纠葛须弥既散。

明年你南下时,两国战事当已安定。

夭绍侍琴备酒,殷殷盼望”。

“殷殷盼望……”少年念着这四个字,唇边微扬。

“夭、绍。

”他慢慢回味着她的名字,口齿之间,已缓缓生出一缕连他自己也不能辨觉的缱绻。

这个女孩子,自己还从未见过呢,只是彼此之间,却又是如此的相知理解,仿佛生来便有着牵连,对方的喜怒哀乐,千里之外,亦是感同身受。

明年南下—— 他望着丝绢,微笑起来。

纵是性情清冷惯了,此刻却难免心动。

然而他却不知道,美好憧憬只在此一瞬,随即而至的血海深仇却如烈焰熊燃,烧毁了他整个过去,一并地,连那些柔软的思念也被撕裂得粉碎,从此灰飞烟灭,恋无可恋。

直到八年后他与她在兰泽山下终于见了面,长大的少女隔着帷帽上的轻纱望着他,只盈盈笑称“先生”。

他本以为冷硬如石的心再不会生出常人的悲欢,可那一刻,苦涩难言下的怅然如空,竟是那样的明白深刻。

当然,他那时亦料不到,后来当她琴曲奏出,当她关心苍鹰,当她受伤的手指握在他掌心的一刻,肌肤相触,他却又恍惚地觉得,纵是八年的痛与恨如此锥心刻骨,可是他与她,在那一刻的心意相同,一如年少时。

她与他从未见过。

她与他谁也不曾变过。

“少主!”忽有破门而入的撞击声,独孤尚适时醒过神,忙将丝绢收入衣袖,随手执了一卷书简,平静转身。

闯进来的人远非一人,石勒推开门,身后却是本该跟在独孤玄度身旁的鲜卑族老宇文恪和贺兰柬,那两人衣裳泥泞地进来,浑身湿透,异常地狼狈。

“少……少主……”贺兰柬抖抖索索地张开毫无血色的双唇。

他面色青白,身形瘦削得似只剩得一把枯骨,胸口更裹着厚重纱布,如此也不抵血色浸染,并因夜雨行路、气力耗竭,被石勒和宇文恪搀扶着倒在靠墙的软榻上,身子在蜷缩中不住颤抖,似是一瞬便要气绝的模样。

石勒转身对独孤尚道:“少主,府外伏兵是宫廷禁军并北陵营的亲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重重围住了王府。

贺兰他们遇门不得入,只好绕道邙山淌过洛水回来。

我回来时不放心山岩后的形势才去看了看,这才遇到他们二人。

” 禁军?北陵营? 独孤尚心思已明,没有多问,只上前按住贺兰柬的脉搏。

片刻,他抿薄唇微抿,眯起眼看了看贺兰柬:“军中没有高手了吗?柬叔素来最讲究知己知彼,什么时候竟热血冲头,要和这样功力雄浑的高人动手?可知你五脏六腑险些已碎裂成粉末?” 贺兰柬苦笑,此刻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只是嘴唇发颤,没有作声。

独孤尚手掌扣住他的手腕,以内力稳住他的心脉,等他终于能喘得过气,这才松了手。

“取九清丸来。

” “是。

”石勒忙入内室捧出一瓶药,倒出药丸,融入温水,喂入贺兰柬嘴中。

“觉得如何?”宇文恪闷声站在一旁,直到这时才开口。

冰冷的蓝眸犹浸着雨意的湿润,盯着贺兰柬,却是难得地将心底的关切溢于紧张的神色间。

“死……不了。

”贺兰柬咬牙道,挣扎着要起身给独孤尚行礼。

独孤尚止住他道:“不必了。

”起身让石勒坐到榻侧,为贺兰柬清洗胸前的伤口。

纱布褪下,只见那当胸一处透骨窟窿是圆珠般大小,至此刻仍是流血不止。

石勒小心翼翼擦拭着血迹,贺兰柬闭紧双眸,忍痛不哼一声。

“恪父,”独孤尚与宇文恪走到一边,问道,“你可知和柬叔交手的人是谁?” “不知道。

”宇文恪摇头,言词简单,“贺兰不说。

”他定了定心,望着烛光下少年并不曾经历风雨却早已沉毅的面庞,沉默半晌,终于道:“少主,宇文恪有事要禀。

”他身形高大魁梧,素来是鲜卑族老中最勇猛一位,然而这一刻,他欲言又止,蓝眸中水光流溢,却透出几分无助。

独孤尚努力抑住不祥预感袭上心头的慌张,平稳住气息,慢慢道:“战事有变?” “不是,前线烽烟未起。

”宇文恪迟疑了一下,道,“是主公有变。

” “什么?”石勒惊诧回头,指尖不留神,正碰到贺兰柬的伤口。

贺兰柬倒抽冷气,终于低哼出来,咬牙切齿道:“宇文恪!什么主公有变?姚融信口雌黄,假借圣谕捏造的罪名,你竟也当真!” 宇文恪横了他一眼,冷道:“圣谕已下,主公确被姚融问罪拿下。

独孤氏的忠心你我如何不知,可朝廷却并未当回事,以后将圣谕公布天下,史官刀笔记刻,后世百姓又有几个知道主公冲锋陷阵、提命马背上的功劳?当前形势,主公变节不变节,你我争出一个结论来,又有什么意思?”他目色恨恨,笑道,“你却不知道,我心中巴不得主公变节,百年屈为乌桓臣子,他司马氏凭什么?” “你……”贺兰柬无语以对。

宇文恪再次看向独孤尚:“少主,既然禁军和北陵营已经包围了王府,想来正等将主公押送到都城,便要抄府问罪。

当下局面已然如此,请少主尽快拿定一个主意。

” 纵是已有心理准备,却不料形势已是如此严峻。

谋逆—— 十四岁的少年再沉稳智慧,但乍闻此事,却也如凭空一道雷电劈入脑海,良久缓不过神。

“恪父,”他低声道,“前线士卒数十万,皆是我鲜卑亲信,姚融有何胆量敢在军前肆言诬蔑?” “不是在军前。

”宇文恪道,“因怒江阴雨连绵,虽两朝已宣战,但双方统帅都顾忌天险洪灾,不曾妄动兵戈。

朝廷虽常有催促,但水势如此,主公自然不会枉送将士性命。

可在五日前清晨,天色未明,不知何故主公却要急马北上,说是回朝叙职,只带了二十名侍卫。

我本被留在军中坐镇,但心中实在觉得主公去得诡异,担心不过,便悄然尾随其后。

不料路上却遇到狼跋和……”说到此处,他看了贺兰柬一眼,顿了顿才道,“和这个总是拖后腿的病鬼。

” “什么?”贺兰柬才缓过气,此刻又被气得一阵猛咳。

宇文恪无动于衷,淡然续道:“前三日俱是无事,第四日上午到达雍州地界,永宁城外,姚融领着数千名骑兵严阵以待,等主公一到,便大军围住,手举黄绢说是圣谕,以此挟持住主公。

又道战事在即,主公不顾前线,私自返朝,心怀不轨。

不等主公解释,便一言落实谋反之罪,枷锁上身。

我们当时只三人,就算还有被困的二十侍卫,也是人手不够,何况贺兰又是重伤,更不能贸然动手。

商量过后,只得让狼跋继续跟随,我带贺兰回来治伤,并请示少主的意思。

” 独孤尚皱眉道:“之前听父亲说,先帝去世后,鲜卑和乌桓贵族的矛盾因首辅之争愈发激烈,姚融对独孤氏的顾忌和对慕容氏的怨恨,早非一日冰雪所成。

如今既以反名诬陷父亲,怕两位慕容伯父那边也难逃干系。

” 石勒包裹好贺兰柬的伤口,闻言说道:“少主,要不我们去请苻景略大人援手,彻查此案?苻大人为人清正,虽亦是乌桓贵族,却与姚融决然不同,平素也与主公亲善。

” “不必再去,老师已经在帮我们了。

”独孤尚道,“我常听人称道姚融做事谨慎周全,这样的人,必知道因政变诛族之罪引发斩草除根、一个不留的道理。

可是如今他已拿下了父亲,却放任独孤王府清静如常,只派遣军队围困四周,仁慈得不可思议。

我想问题定出在朝廷中枢,想是有人压下了此案,有意在为两方调和。

而有此能耐的只有五大辅臣,裴行素与父亲不合,华伯父亦在此案的嫌疑之列,那么眼下除了老师,还能是谁在暗中相助? 贺兰柬连连点头:“少主说得是。

”又道,“如今姚融既然敢在永宁拿下主公,前线那边,怕也有梁州府兵前去掣肘了,所以他才有恃无恐。

只是我们的亲信都在怒江军营,都城这边,唯有北陵营的一半——” “什么人!”宇文恪忽然厉喝,身影飘动,猛地推开房门。

房外细雨潇潇,素裙女子站在檐下,纤婉如清风一缕。

“夫人?”宇文恪这才看清,夜色魅惑,那女子面色苍白惨淡,一动不动,宛如静谧入定的幽灵。

他愣了愣,讪讪退后一步。

“夫人,进屋说话吧。

”身后的侍女扶着女子的手臂,感受着她冷如冰玉的体温,忍不住劝道。

“不用了……”女子声音低弱。

此前她一直在低头沉思,此刻才微抬了面容。

烛光映入那双聪慧沉静的凤目,目光流动,依旧清澈如水。

“尚儿,”她望向独孤尚,轻轻颔首,“你过来。

” 独孤尚依言走到她面前,张了张口:“母亲,父亲他……”他此生最不忍在母亲眼中望见伤痛,于是努力斟酌着措辞,想要温言劝慰。

然而郗绋却摇了摇头,轻声打断他:“母亲都听到了。

” 独孤尚默然,抿紧了唇角。

郗绋亦不言语,望着眼前少年自幼便坚毅的目光,心中微感酸楚,亦是无奈,低低叹了口气。

这便是命吧。

他父亲一生想要逃离的沉重命运,从此是他要去承担。

或许,比之以往任何一个独孤家的男儿,他要面对的,将是谁也无法想象的艰难道路。

郗绋抚着独孤尚柔软的黑发,目光温柔,微微而笑。

“好孩子,是母亲对不起你。

”她喃喃道。

独孤尚迷惘于此话蕴藏的深远,正自不解,却见她低下头,已将腰间的宋玉笛解下,系在自己身上。

“这是鲜卑主公的权令,绝不可遗失。

” 这玉笛是父母的定情信物,母亲此生从不离身,却在此刻传给自己——独孤尚吃惊地看着她,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他的面前,母亲的面容再无素日如月华般的皎洁明亮,一时黯淡至此,让他连她眼角渐生的湿润,都不能看得清晰。

“是我连累了他啊。

”郗绋微阖双目,悄然叹息。

无人听清她的低声自语,她伸手拭干泪水,抬眸转顾室中三人,慢慢道:“玄度既已被囚,事情至此,为鲜卑大局着想,尚儿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你们三人并府中所有鲜卑武士连夜出秘道,护送尚儿北上云中,至于解救玄度一事,我去。

” “不行!”独孤尚断然道,“如今骑兵不能妄动,朝中无人周旋,军、政两道都不通,母亲又有什么办法?” “郗氏在北朝的部曲有上千人,俱有一身出色武功,每人皆可以一当十。

我会即刻动身去城外救你父亲。

”郗绋目光温柔,安抚着他的情绪,温和道,“尚儿,再听母亲一次,快则十日,迟则一月,我们在云中会合。

” 独孤尚深觉不妥:“畏罪潜逃,难道就是安身之道……”话未说完,翳风与风池两穴之间猛然一阵刺痛,意识顿时晃散,身子摇摇欲倒。

石勒忙抱住他,惊怒:“贺兰柬!你要作甚?” 贺兰柬并不解释,他也没了力气解释。

方才一指已耗尽他所有的精力,一时脚下虚软,瘫坐在地。

“夫人……放心去吧。

”他望着郗绋,气若游丝道,“剩下的事,交给……我们。

” “贺兰,”郗绋微微而笑,“多谢你。

”她盯着独孤尚闭目睡去的面庞,久久不舍移目。

“夫人!”贺兰柬叹息起来。

郗绋闭目,长吸一口气,倏地转过身,望着面前的侍女:“阿晥。

” 钟晥忙道:“夫人可是要我去通知郗氏诸人?” “不,阿晥,我另有更重要的事要拜托你。

”郗绋轻声道,“你随我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若这一次,我和夫君真有不测,请为我照顾尚儿。

” “夫人!”钟晥惊道。

不等她摇头恳求,眼前素裙飞影,已如惊鸿飘然下山。

钟晥怔怔瞧着风雨中那抹纤细得近乎脆弱的雪白,只如同飞蛾一般,毫不迟疑地便坠入了如渊黑夜。

两个时辰后,诸人从秘道出了洛都。

到了城外才知,不论官道小径,北陵营将士百步一哨,防守之严密,并不亚于王府周侧。

宇文恪不得不冒险引出伐柯,诸人换上伐柯带来的北陵营甲衣,一路凭着伐柯的令箭,蒙混过关。

至次日近暮时分,才到达济河渡口。

细雨一路飘洒不止,傍晚时渐渐转急。

河上风浪正高,渡头船只并不多。

石勒和宇文恪快马沿水分支的流向寻到附近的渔村,以重金买下一艘客船,两人又问那渔夫要了不少干粮,扔下一大摞金铢,匆匆便走。

浅滩处,石勒快速拾掇过船舱,待要扬帆启程时,环顾四周,惊觉不见了宇文恪的身影,焦灼下跺足暗骂,才要上岸去寻人,却听到前方马蹄声踏踏急作,一抬头,便望见昏暗的云霾笼着岸边草木氤氲,那高大的身影正自风雨中急速奔来。

贺兰柬等人还在渡头相候,石勒牵挂独孤尚的安危,见宇文恪这般耽搁功夫,自然埋怨诸多。

宇文恪却只是无谓一笑:“啰嗦什么?扬帆!” “你们杀了人?”贺兰柬被人搀扶着钻入船舱的一刻,隐约闻到一缕尚带暖温的血腥气从宇文恪的刀鞘中飘出,不禁皱着眉瞪过去。

宇文恪笑而不语,举着酒囊喝酒。

“你杀了那渔夫?”石勒在悚然中醒悟。

宇文恪冷哼:“你扔了那么多的金铢,我阻挡都阻不过。

那渔夫陡然生财,他周围的人必然奇怪。

等追兵赶到,一问便知我们的行踪。

” “那渔夫的家人——” “未留活口。

”宇文恪只当在说不值一提的琐碎小事,风轻云淡道,“放心,我已埋了他们,入土为安,未留痕迹,旁人只会当他们走亲访友去了。

” “入土为安?也亏你说得出口!”石勒恨得脸色发青,又想起方才见到的那渔夫妻子滚圆的腹部、还有那在茅舍前玩着泥水的纯真幼童,不禁一个激灵,闭紧双眸,仰天长叹,“作孽……” “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妈!”宇文恪怒道。

石勒狠狠剜了他一眼,冷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看来恪族老是忘记当年丧妻失子之痛了!” “你!”宇文恪拍案怒视石勒,面色通红,额角青筋不断跳动。

石勒见他这般模样,也暗悔嘴快,但一想渔夫全家的性命,又觉此人性情乖张得实在不值得同情,于是撩袍走出舱外,望着风雨下的水浪,恻然之下心中亦生出几分悲伤。

舱中,贺兰柬最善审时度势,自然不敢再对宇文恪指责什么,只轻轻握住身旁钟晥冰凉的手指,柔声道:“阿晥,别担心,会雨过天晴的。

” “不会……”钟晥摇头,泪眼茫乱,“夫人根本是说谎。

在都城的郗氏部曲不过几十人,哪里有几百个?而且他们诸多是商人文士,会武功的并不多。

夫人前去找主公,怕是下了同赴生死的决心……” 贺兰柬抿唇不语,纵是心中早已猜到,此刻听闻,目光还是僵滞了一瞬。

而一旁,宇文恪也慢慢放下手里的酒囊,半晌无声。

“不会有事的。

”身后有人轻轻开口。

贺兰柬惊了一跳,转过头,才见少年静静躺在软榻上,一直紧闭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睁开。

贺兰柬第一次觉得,那双漂亮得近乎妖娆的凤眸原来也可以这样地沉稳深邃,黑色瞳仁闪过锋芒时,更是冷厉凛然、不可一世。

而那样凌厉的孤寡,使得任何人在与他对视时,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贺兰柬突然觉得有些庆幸,正要开口接话,少年却目色一寒,霍地坐起身,推开窗扇,望向舱外。

“追来了。

”宇文恪淡淡开口。

他垂眸,那把放在甲板上的弯刀,此刻正随着水底流动的暗潮和杀气,兴奋地振动着。

他微笑着抚摸刀鞘,柔声道:“放心,总会让你尝够鲜血的!”

(二)

石勒站在甲板上,瞪大眼眸。

百丈外,那艘官船只隐约在天际冒出朦胧一处黑点,夜色下乘风破浪,正以瞬间数丈的速度前移。

“弓箭!”石勒喊道。

旁边的鲜卑武士忙递上一张硬弓,石勒摸出三支羽箭,慢慢拉涨弓弦。

脚下潮浪忽地平缓了一阵,一直颠簸不断的客舟也在陡然而生的寂静中稳住。

“令狐淳?”雨水冲刷过石勒的双唇,冰凉凉寒沁喉底。

官船已在二十丈外,轮廓庞大,船舷飞翘,如同搅浪戏潮的飞龙。

夜雨下的济河苍茫无尽,唯有那里灯火煌煌,刺目的耀眼。

站在船首的将军手扶佩剑,望着对面浪潮中不断挣扎的孤舟,志在必得地微笑。

“奉丞相之命,本将特来请独孤小王爷回洛都!”他扬起浑厚的嗓音,在宽阔如斯的河水上,中气十足道。

“多谢了!”石勒在双方紧峙的杀意下淡声应对,“不过我家少主的行踪,怕不是丞相能够左右的。

”他的眸光飞转悠然,望过令狐淳两侧无数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又慢慢笑道,“令狐将军身为陛下臣子,亦承独孤王爷的悉心教导,多年来却只为丞相之命奔波劳累,忠心耿耿,真是叫人感叹。

” 他欣赏着令狐淳阴沉下去的面容,依旧笑道:“想将军走这一趟也是不易,我家少主感念将军的辛苦,不如下舟来喝杯酒?” “也好,”令狐淳冷笑,“我舟上宽敞,不妨你们来我舟上!”扬起手,面无表情,厉声道,“银索爪呢?请小王爷过来!” “是!”身旁数十人哄然应声,哗啦啦捧出一堆精钢索爪,正要抛出,船却蓦然在水浪中一个猛晃,摇摆得满舟并不熟悉水性的胡人将士一阵头晕眼花。

有人在后甲板上惊叫道:“将军,后舱着火了!” “什么!”所有人都愕然转头。

只见火起自干燥的舱中,在猛烈江风的助长下火苗已迅速蔓延了整个舱阁。

满舟将士唯恐舟毁人亡,奔走拨水,忙乱成一团,连令狐淳一时也难再顾对面的客舟,疾步走去后面的甲板。

目光触及着火的方向,他心念一动,望着船舷外那一阵阵正向北方涌动的暗流,冷笑一声,劈手夺过身旁侍卫的弓箭,“嗖嗖”接连五箭,用力射入水底。

夜色下不辨水色变化,然而风浪间,却渐渐浮起了一片淡黄色的衣袂。

缓兵之计—— 令狐淳望着那艘早已逃离百丈之外的客舟,想到方才自己在石勒那一堆废话下的动气,不禁苦笑不已。

眼见与那处熊燃的火光已然隔开一段较远的距离,石勒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掀帘走入舱中。

“这是你的主意?”他含笑盛出热茶汤喝着,直接询问贺兰柬。

满舱只是沉寂,贺兰柬脸色苍白得难看,鲜见的失魂落魄,怔怔靠在窗边,凝望舟外江水。

宇文恪一见石勒便黑着脸,亦是沉默不语。

独孤尚仍坐在榻上,背靠着舱壁,双目微阖,面容清冷平静,竟不能叫人看出分毫的情绪。

若非石勒无意瞥到他在长袖下紧握的双拳,否则断不知一个少年在这样的身心煎熬之中,苦涩、愤懑、酸楚,诸多情绪折磨,却还可以忍耐得如此镇定。

欣慰刚起,石勒又猛觉不对,环顾舱中,脸上慢慢失去了血色。

“阿晥呢?”他盯着贺兰柬,察觉对方眸中难掩的痛苦之后,悔恨莫及,手指一颤,茶盏掉落在地。

是了—— 他终于明白,能在令狐淳眼皮下不留痕迹游近他们舟旁,并且能潜入他们船舱纵火的,除了自幼生在江左、熟悉水性的钟晥,其他谁还能做到? “贺兰……”他艰难地出声,“阿晥那样灵巧,水性又极佳,一定会……一定会……”话下余音,渐渐消失在唇边。

茫茫河水,素衣飞帛,连带那满舟如狼似虎的胡人劲卒无数的锐利长箭,钟晥能全身返回的希望是多么渺茫,谁都是心知肚明。

正因是这样的明白,才愈觉悲哀。

远处那点火光终于消沉下去,已过半个时辰,却也不见舱外江水上冒出那人慧黠的笑颜。

贺兰柬唇角动了动,无声嗫嚅:“阿晥……”他亲自送她出舱,他亲手扼杀她的性命。

他是该如何地铁石心肠,才能在当时不存一丝优柔寡断,便这样轻易放开她的手指。

喉间不知何时涌出腥甜,早已受伤的五脏六腑更如同被巨石撵过,一时气息难调,猛咳之下忙以衣袖掩住口鼻。

“贺兰!”宇文恪扶住他颤抖的身子。

贺兰柬垂下眼眸,望着满袖血红,神思一晃,红尘断绝世外的心灰意冷。

“石族老!”舱外传来的声音难掩慌乱,“西北方和东北方各有大船靠近。

” “该死!”石勒摔下茶盏,掀开竹帘,眺望两边天际。

西北方的官船行驶悠然,不急不徐地南下,远远可见那辉煌灯光下的阁楼雍容。

甲板上除了掌帆的舟子,不见什么异常,东北方的巨舟却是气势汹汹地急速而来。

不同令狐淳方才官船上的火光熠然,此舟在黑夜下悄无声息而至,幽风一般,等发觉时,那盛气凌人的咄咄气焰已是近在咫尺。

“董据?”石勒望清那船头飘扬的“董”字锦旗时,微微愣了一刻,又看着对方舟舷上整齐的垛口、森寒的刀槊,立刻便知此舟乃冀州府兵训练有素的水师。

“往西北走!”他毫不犹豫决定道。

掉过头,见贺兰柬再度服过九清丸、在独孤尚的内力疏通之下已渐渐平稳了气息,才说道:“是黎阳董据。

” “那厮?!”宇文恪怒得发笑,“令狐淳,董据,这些个乌桓胡人哪个不是主公手下调教出来的将领,如今一个个掉过头来恩将仇报,没心没肺,简直混账!” 石勒不理他的喝骂,只道:“董据袭爵冀州黎阳,如今连他也这般迫不及待前来济河拦截,想必这班乌桓贵族是下定决心要追着我们到天涯海角、斩草除根了。

”他看着贺兰柬,言语忧忡,“来的是冀州水师,比之方才令狐淳的追兵,更是难应付。

” 贺兰柬喘了口气,才要说话,却被轻舟猛烈的震荡晃得眼前发黑。

“水底!”独孤尚蓦地喝道,立即自榻上跃下,扶起贺兰柬。

宇文恪振衣而起,一脚踢翻了面前桌案,感受着自万丈水底腾然而升的凌厉寒气,近前两步,弯刀出鞘,狠狠劈下。

“嘭”一声水花与木屑爆飞满舱,刀锋勾起的弧度,正对自破裂的甲板中咆哮而出的寒光。

水底隐约传出一生闷哼,那一刹那,涌入舱中的冰冷河水掺入了丝丝暗红。

“快出舱!”石勒喊道。

满舱烛火在摇晃中不断坠灭,水深霎时漫及脚踝。

狭窄的黑暗中,宇文恪单刀应对自碎裂的窟窿间不断探入的数十刀剑,慌乱应对中瞥见扶着贺兰柬出舱的独孤尚身后一道冷光飘闪而去,顿时魂飞魄散,不及细想,手臂钩住舱顶梁柱,横身去挡飞刀。

“嗬!” 钝痛之下,仿佛胫骨瞬间被撕裂。

硬汉如宇文恪,也忍不住低低痛呼一声。

“去死吧!”他放声怒吼,刀光荡如密网,连绵刺入那唯一潜入舱中的黑衣人。

独孤尚将贺兰柬送上甲板,转身再入舱中,见宇文恪正被无数刀剑纠缠着,忙拔出佩剑,精纯内力透出剑锋,杀气截断水潮,将船底暗袭的刀剑震碎四散,又在没及腰身的水中艰难转身,将宇文恪携出舱外。

“恪父,忍着点。

”船舷边,他利落拔出飞刀,接连点住各处穴道,捏着短刀看了一眼,面色忽变。

“此刀含毒。

”独孤尚沉声道。

宇文恪左腿上伤口不断冒出紫黑色的血液,独孤尚运力掌心,待要逼出毒液,宇文恪却一把推开他,单腿站起身:“没时间磨蹭了,上岸再治!”边说边侧身绕到独孤尚身后,横臂劈出弯刀,将刚刚攀援上船舷的三名冀州水兵刺落水中。

“嗖、嗖”,十几根银爪在夜雨下划过弧度,钩住这边船木,狠狠一扯,轻舟登时倾斜,舟上诸人身子贴着船舷,半边身子已入河水。

贺兰柬身负重伤,双手无力抓住船板,身子随波飘离,眼看就要沉入水中,独孤尚忙挥出身旁的绳索,锁住他的腰身,用力将他拖了回来。

“少主,弃舟吧。

”贺兰柬奄奄一息地倚在石勒怀中,目光望着西北已慢慢靠近这边的华舟,虚弱道,“去那条船。

” 董据的战船上,锐箭如蝗,正不断射往这边。

随行的二十名鲜卑武士已有七八人受了箭伤,两名沉入水中,其余的,亦是在咬牙苦撑。

独孤尚回眸看了眼那艘已近在三十丈的官船,只见舟上的灯火明亮,甲板上聚集了十几人,俱多为华衣丽服的女子,正好奇而又紧张地打量这边。

别无抉择,只得孤注一掷。

“弃船!”他放声道。

用力震破甲板,令众人两两扶持着,抱着浮木,游向西北方的华舟。

身后董据的战舰紧追不舍,落箭似密雨,仍不断打在身后的潮浪中。

华舟上的主人似也怜惜独孤尚一行的遭遇,早已命人垂落数条绳索,待他们游近,一一拉上甲板。

石勒与贺兰柬最后上的甲板,伏身吐出堆积胸口的河水。

石勒站起身,颤颤致谢道:“多谢救命之恩……” 甲板上的女子衣饰精致却不张扬,多数梳着双环髻,该是大族的侍女。

其中一个站在石勒身边的粉衣女子福身轻笑道:“客气了。

”她打量独孤尚黑色长袍上绣着的飞鹰,试探道,“你们……是独孤王府的人?”岂料话音才落,身旁石勒不仅不回答,竟还猛地一掌将她推开。

侍女跌坐在地,正在惊怒,冷不防耳侧一道冷光闪过,“铮”一声,锋尖锐利,已钉入身后的甲板数寸。

那侍女登时吓得花容失色,望着对面不断射飞而来的利箭,呆了一会,才起身怒道:“此乃裴萦郡主的船,谁敢放肆!” 她娇软的声音在这样风声浪起的河面上,实在传不出多远。

对方战船上铀光森冷,依旧对准这边的光亮。

侍女见状不对,又看了甲板上落魄的鲜卑诸人一眼,才急急转过身,奔入舱中大喊“郡主!”。

裴萦郡主—— 董据那边没人听清,这边甲板上的众人却是听得分明,想到裴行与独孤氏素来是敌非友,不禁都面面相觑着,垂首苦笑。

唯独贺兰柬念光飞转,想到一计,附在独孤尚耳边低声道:“少主,萦郡主最受太后和丞相宠爱,若我们挟持她……” 话未说完,独孤尚转过头,凤目微冷,沉默着望向他。

贺兰柬自知此计之下恩将仇报的阴毒,不由自主羞惭起来,亦失了言语。

耳旁但闻一阵环佩轻响,两人回眸,只见十一二岁的少女被一众侍女环拥出舱,绯红的纱裙,秀美的容颜,一双明眸左右顾盼时,纯澈不染一丝尘垢。

她走上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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