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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自高陵战场回来前夕,他收到谢昶的急信,谢昶想是已知晓敬公公北上之事,在信函中婉转道出了让商之留下夭绍勿使南归的恳求,然而商之心头却只觉难言的苦涩和尴尬——她留下是为阿彦,去是为了沈太后,何谈一丝与自己有关的因素?他又凭什么去约束她的行踪?于是心不甘情不愿,自高陵返回洛都时,最初的一段行程有意走得缓慢无比,至当日黄昏,不过才抵达潼关。
深夜歇在潼关驿站,一夜未眠。
手执书卷看到曙光乍现,他才觉疲累难当。
微阖双目养神时,一只飞鹰却“簌簌”拍着双翅自半开的窗扇间飞入,落在书案上。
飞鹰携来的信函,千里迢迢,来自东朝江州。
字迹飘洒不羁,乃出于阮靳之手。
信中所书不过寥寥数十字,却让商之觉得触目惊心,悲怒横生。
夭绍不能回邺都—— 待冷静下来,他只想到:阿彦既已开始服用那样霸道夺命的药散,如今在无望之下必然沉沦依赖,但日后得到血苍玉时再想要戒除,除却夭绍,谁又能安抚住发狂的他?而一旦任由夭绍随敬公公返回邺都,怕只是长久被禁锢宫廷的命运。
念及此处,商之顿悔昨日的消沉与犹豫,当下出了驿站,星夜兼程,终在四月十三未时之前抵达洛都。
回到王府时,正见沐奇在前庭无措地来回奔走,便知敬公公已早到一步。
恰此刻慕容子野也派了亲信来报,言道五百禁军已围住了云阁庄园,商之这才透出口气,命沐奇去拦住夭绍的归程。
虽则诸事一如计划,但直至酉时仍未见夭绍回府,商之生平第一次觉出坐立难安的煎熬,忧心之下横笛吹奏,离别酸楚莫名而生,仿佛日落之下一寸寸消逝的光阴,便是她一去不返的决绝身影。
可当笛音落下,他想要彻底静下心再图后事时,她的声音却又陡然乘风而至。
他回头,望到她无辜且温柔地,就这般静静站在霞晖生彩的山岩下,叫他生生挪不开目光,再次乱了心湖。
别隔十日的见面,两人各系心事,各有顾虑,对答不过简短两句,尔后竟是相对无言。
白昼入暝,明月东升,在两人心思百转并没有发觉的时候,一束澄光飞泻似水,已悄然飘洒上青岩。
又近十五,冷月将圆。
夭绍仰头望着夜空,紧紧抱住怀中的锦盒。
夜风自山岩下的洛河上飘扬而至,潮冷之气钻入身上的细纱裙裾,直透骨髓的寒冷。
她不禁一个冷颤,自万重牵挂中醒过神,转顾身旁的人,却见他不知何时已去书阁里拿来她常披的紫绫斗篷,缓缓伸出双臂,罩在她的肩上。
她不曾抬头,默默看着他于胸前系着那两根细长的丝带。
当他收回手时,广袖飞扬,冷风的牵扯下,轻轻拂过她的肌肤。
寂静的夜色间冷香幽然弥漫,令她恍惚想起什么,怔忡了一刻,愣愣抬起头望着他。
寒月下凤目柔冷,再无素日的锋芒,似也有些失神。
见她望过来,他笑了笑,轻声问道:“还要在这边站多久?我自回府,还未歇下来喝口茶。
” “对不起。
”夭绍彻底醒悟过来,忙低下头,急急转身,“连日赶路,你累了吧,先去书阁歇一会,我这就去让人弄些膳食来。
” 她自以为已妥善藏住了心中被圆月照出的悲凉,却不知一日情绪的积累,早已是力不从心。
此时夜露初降草木,山道上石阶凉滑,她本已灵活的双腿有些控制不住的虚软,一脚踩空,趔趄跌倒。
幸好身后一双手臂适时伸出,将她揽住。
“我以为你的腿脚已然能行动自如了。
”商之无奈叹息,扶她站稳。
低下头,目光所触,却是她不断颤抖的眼睫上因湿润慢慢凝起的水珠。
“夭绍……”他皱眉,本想劝慰,然而脑中却不由自主念起郗彦此刻在江州的度日如年,胸前窒闷,顿觉那些粉饰太平的话实在难于启齿。
于是沉默,犹豫了片刻,他收紧双臂,将她瘦弱冰凉的身体拥入怀中。
“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
”商之俯首,眸中哀色隐现,于她耳畔轻轻道,“我……其实和阿憬、沈伊一样,从小都是你的兄长。
” 兄长……夭绍在茫然悲沉的思绪中深吸一口气,垂眸之际,泪水终于夺目而出。
“尚,”她努力抑制住哽咽的颤声,言词如水,静柔且清,然而目中泪如雨下,却再也控制不住,“敬公公今日来告诉我,婆婆也病倒了……也只剩一年的性命。
她养我教我八年,如今病卧榻上,我却隔着千里之遥,这般铁石心肠,任她病痛思念,不仅不在身侧相陪,而且还处处违抗她的旨意,明知道她不喜欢阿彦,却为了他屡屡拂逆她。
这样的不忠不孝,我、我是不是枉生为人了……”她紧紧咬住唇,气息一颤,再也说不下去,只将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正如去年送亲北上的途中,曹阳夜间她在昏迷中唯一抓住的浮木。
沈太后命剩一年,对商之而言,绝非什么悲痛之事,却不想夭绍心中因此而起的愧疚和伤痛竟是这般深刻。
他斟酌半晌,低声劝道:“沈太后和阿彦,想来是你这世上最牵挂的两个人,可也是最不相容的两人。
一面情义,一面忠孝,你夹存其中,两方顾念,心念诚善,已是十分不易,怎可还如此自责自伤,说什么枉生为人的话?” 他微微放开她,垂首凝视她的面庞。
夭绍慢慢止住抽泣,抬起头,眸中水光流溢,冷月映照下竟透出一股清冷之意。
他以衣袖拭去她的泪水,对望良久,清风明月间,无需多说,彼此的心意便已了然。
“你既如此顾念东朝的亲人,那便不要在北朝多耽搁了。
”他移开目光,望着山河风月,话语淡淡,“三日后,我送你南下。
” 三日—— 夭绍怔愣一会,醒悟过来时,澄澈的目中水泽一动,却又立即抑住。
“尚,多谢你。
”她柔声道,“不过那事不需你插手。
”言罢,不等他再说,她转过身,紫裙如烟,飞快下山。
三日后,裴萦自华清池回洛都。
时日无多,而那两块血苍玉,至今还在冥冥莫测间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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