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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她将白绫摘下来,去了白绫在雪桩上来去转了几圈,她感到颇顺。
成片的杏花灿若一团白色烟云,想是帝君连续两日自己同自己下棋下烦了,今日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儿搞来好几方上好瓷土,在雪林外头兴致盎然地捯饬陶件。
因帝君从前制陶的模样如何凤九也看过,向来是专注中瞧不出什么情绪,今日做这个小陶件神色却略有不同。
她练习中忍不住好奇地朝那处望了一回、两回、三回,望到第四回时,一不留神就从最高的那根雪桩子上栽了下来,但好歹她看清了帝君似乎在做一个瓷偶。
这一日她只栽下去这么一次,比前两日大有进步,晚饭时帝君多往她的饭碗里夹了两筷子清蒸鲜鱼以资奖励。
她原本想趁吃鱼的空当,装作不经意问一问帝君白日里制的到底是个什么瓷偶,奈何想着心事吃着鱼,一不小心半截鱼刺就卡到了喉咙,被帝君捏着鼻子灌下去半瓶老陈醋才勉强将鱼刺吞下去,缓过来后却失了再提这个问题的时机。
帝君到底在做什么瓷偶,临睡前她仍在介意地思索这个问题。
据她所知,东华亲手鼓捣的陶器颇多,但从未见他做过瓷偶。
白日里她因偷望东华而栽下去闹出颇大的动静,东华察觉后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阵,而后干脆施然换了个方向背对着她,她不晓得他到底在做什么。
但是,越是不晓得,越是想要晓得。
那么,要不要干脆半夜趁东华熟睡时,偷偷摸进他房中瞧一瞧呢?虽然说她一介寡妇半夜进陌生男子的寝房于礼不大合,不过东华嘛,他的寝房她已逛了不知多少次,连他的床她都有幸沾了两回,简直已经像她家的后花园了,那么大半夜再去一次应该也没有什么。
半扇月光照进轩窗,凤九腰酸骨头痛地一边寻思着这个主意一边酝酿睡意。
本打算小眯一会儿就悄悄地潜进东华房中,但因白日累极,一沾床就分外瞌睡,迷迷糊糊地竟坠入沉沉的梦乡。
不过终归心中记着事,比之前两夜睡得是要警醒些,夜过半时,耳中隐约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徐徐而来,少顷,推门声幽然响起,踱步声到了床边。
这种无论何时都透出一种威仪和沉静的脚步声,记忆中在太晨宫听了不知有多少次,凤九蒙眬中试图睁眼,睡意却沉甸甸压住眼皮,像被梦魇缚住了。
房中静了一阵,凤九茫昧地觉得大约是在做梦吧,睡前一直想着夜半潜入东华的寝居,难怪做这样的梦,翻了个身将被子往胳膊下一压,继续呼呼大睡。
恍惚间又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动,再次进入沉睡之际,鼻间忽然飘入一阵宁神助眠的安息香气息,香入肺腑之中,原本就六七分模糊的灵台糊涂到底。
唯有一丝清明回想起方才的那阵细微响动,莫不是帝君在取香炉焚香吧?明日早起记得瞧一瞧香炉中是否真有安息香的香丸,大约就能晓得帝君是否真的睡不着,半夜过来照顾过她一二了。
神思正在暗夜中浮游,床榻突然一沉,这张床有些年成,喑哑地吱了一声。
在这喑哑一吱中,凤九感到有一只凉沁沁的手擦上了自己的额头,沿着额头轻抚了一下,白日里额头上摔出的大包被抚得一疼,她心中觉得这个梦境如此注重细节,真是何其真实,龇着牙抽了一口气,胡乱梦呓了一两句什么翻了个身。
那只手收了回去,片刻有一股木芙蓉花的淡雅香味越过安息香悠悠然飘到鼻尖,她打了个喷嚏,又絮絮叨叨地翻回来。
方才那只手沾了什么药膏之类往自己碰出包的额角上来回涂抹,她觉得手指配合药膏轻缓地揉着额头上这个肿包还挺舒服,这原来是个美梦,睡意不禁更深了一层。
哦,是木芙蓉花膏。
她想起来了。
木芙蓉花膏是一味通经散淤舒络止痛的良药,凤九再清楚不过。
从前她在太晨宫做小狐狸时,和风暖日里常一个人跑去小园林中收木芙蓉花。
那时园中靠着爬满菩提往生的墙头散种了几株以用作观景,但花瓣生得文弱,遇风一吹落英遍地。
她将落在地上的花瓣用爪子刨进重霖送给她的一只绢袋,花瓣积得足够了就用牙齿咬着袋口的绳子系紧,欢欢喜喜地跑去附近的溪流中将花瓣泡成花泥,颠颠地送去给东华敷伤口用。
那时不晓得为什么,东华的手上常因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割出口子来。
她将泡好的花泥送给东华,东华摸一摸她的耳朵,她就觉得很开心,一向不学无术的她还做出过一句文艺的小诗来纪念这种心情,“花开花谢花化泥,长顺长安长相依。
”她将这句诗用爪子写给司命看时,被司命嘲笑酸倒一排后槽牙,她哼哼两声用爪子写一句“酸倒你的又没有酸倒我的”,不在意地甜蜜又欢快地摇着尾巴跑了。
想想她此生其实只做过这么一句情诗,来不及念给想念的那个人听,她在梦中突然感到一阵悲凉和难过。
冷不防胳膊被抬起来,贴身的绸衣衣袖直被挽及肩,心中的悲凉一下子凉到手指,男女授受不亲的大妨,凤九身为一个神女虽然不如受理学所制的凡人计较,但授受到这一步委实有些过,待对方微凉的手指袭上肩头,携着花膏将白日里碰得淤青的肩头一一抚过时,凤九感到自己打了个冷战。
这个梦有些真。
灵台上的含糊在这个冷战中退了几分,再次试着睁眼时仍有迷茫。
她觉得被睡意压着似乎并没有能够睁开眼,但视线中逐渐出现一丝亮光。
这种感知更像是入梦。
视线中渐渐清晰的人影果然是帝君,微俯身手指还搭在自己的肩头,银色的长发似月华垂落锦被上,额发微显凌乱,衬得烛光下清俊的脸略显慵懒,就那么懒洋洋地看着她。
帝君有个习惯,一旦入睡无论过程中睡姿多么的端正严明,总能将一头飘飘银发睡得乱七八糟。
凤九从前觉得他这一点倒是挺可爱的,此时心道若当真是个梦,这个梦真到这个地步也十分难得。
但,就算是个梦也该有一分因果。
她待问东华,半夜来访有何贵干,心中却自答道,应是帮自己敷白天的淤伤;又待问,为什么非要这个时辰来,心中自答,因木芙蓉疗伤正是半夜全身松弛时最有效用;再待问为何要解开自己的衣裳,难道不晓得有男女授受不亲这个礼教,心中叹着气自答,他的确不大在意这些东西,自己主动说起来估摸还显得矫情。
但除了这些,又没有什么可再问了。
按常理,她应该突然惊叫失声退后数步,并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个蛹,做神圣不可侵犯状怒视帝君,这个念头她也不是没有动过,但这样一定显得更加矫情且遭人耻笑吧? 凡事遇上帝君就不能以常理操制,要淡定,要从容,要顾及气量和风度。
凤九僵着身子任帝君的右手仍放在自己有些肿起来的肩头,将气量风度四字在心中嚼了七遍,木着声音道:“我醒了。
” 烛影下东华凝视她片刻,收手回来在白瓷碗中重挑了一些花泥比上她的肩头,道:“正好,自己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你扣得这么严实,后肩处我涂不到。
” 他让她解衣裳如此从容,凤九着实愣了一会儿,半晌,默默地拥着被子翻了个身:“我又睡了。
” 翻到一半被东华伸手拦住,帝君的手拦在她未受淤伤的左侧肩头,俯身贴近挨着她道:“你这是怕我对你做什么?”声音中竟隐含着两分感觉有趣的笑意,凤九惊讶转头,见帝君的脸隔自己不过寸余,护额上墨蓝的宝石映出一点儿烛影,眼中果然含着笑。
她愣了。
帝君颇不以为意地就着这个距离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你伤成这样,我会对你做什么?” 凤九尽量缩着身子往后靠了靠,想了一会儿,气闷地道:“既然你也晓得我伤得不轻,白天怎么不见帮我?”半梦半醒中,声音像刚和好的面团显出几分绵软。
补充道,“这时候又来装好人。
”头往后偏时,碰到后肩的伤处轻哼了一声,方才不觉得,此时周身各处淤伤都处置妥当,唯有后肩尚未料理,对比出来这种酸痛便尤为明显。
帝君离开她一些道:“所谓修行自然要你亲自跌倒再亲自爬起来才见修行的成效,我总不可能什么时候都在你身边助你遇难成祥。
”话罢伸手一拂拂开她领角的盘扣,又将另一个不用的磁枕垫在她的后背将身体支起来一两寸,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凝滞,药膏抚上后肩雪白中泛着紫青的伤处时,凤九又僵了。
其实东华说得十分有理,这才是成熟的想法,凤九心中虽感到信服,但为了自己的面子仍嘴硬地哼了一声:“说得好像我多么脓包,我掉进梵音谷没有你相助,不是一直活得挺好的吗?”又添了一句道,“甚至遇到你之前都没怎么受过皮肉苦!近来屡屡受伤还都是你折腾的!” 东华的手仿佛是故意要在她的后肩多停留一时半刻,挑眉道:“没有我的天罡罩在身上,你从梵音谷口跌下来已经粉身碎骨了,也无须指望我来折腾你。
” 凤九不服气地反驳道:“那是小燕他有情有义垫在我……”话一半收了音,梵音谷中除了划定的一些区域,别处皆不能布施法术,譬如他们掉下来的谷口,她同小燕自悬崖峭壁坠落两次,两次中除了第二次萌少被他们砸得有些晕,此外皆无大碍,这的确不同寻常。
她从前感到是自己运气好或者小燕运气好没有细想,原来,竟是东华的天罡罩作保吗?这个认知令凤九有几分无措,咬着嘴唇不晓得该说什么。
原来帝君没有不管她,天罡罩这个东西对尊神而言多么重要她自有听闻,他竟一直将它放在自己身上保自己平安,真是有情有义,但是,他怎么不早说呢?而且,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也太不妥,天罡罩的实体她仅在东华与小燕打斗中瞧见帝君化出来一次,气派不可方物,平日都藏在自己身上何处,她很纳闷,抬头向帝君道:“那它……在什么地方?”又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将脸侧开一点道,“天罡罩护了我这么久已经很感激,但这么贵重放在我这里不稳妥,还是应该取出来还给你。
” 帝君手中擎了支明烛,边查看她肩背已处理好的伤处边道:“还给我做什么,这东西只是我仙力衍生之物,待我羽化自然灰飞烟灭。
” 他说得轻飘,凤九茫然许久,怔怔道:“你也会羽化?为什么会羽化?” 虽一向说仙者寿与天齐,只是天地间未有大祸事此条才作数,但四海八荒九天之上碧落之下,造化有诸多的劫功,自古以来许多尊神的羽化均缘于造化之劫。
凤九曾经听闻过,大洪荒时代末,天地间繁育出三千大千世界数十亿凡世,弱小的人族被放逐到凡世之中,但因凡世初创,有诸多行律不得约束,洪荒旱热酷暑霜冻日日交替,致人族难以生存,比东华略靠前一些的创世父神为了调节自然行律、使四时顺行人族安居,最终竭尽神力而羽化归于混沌之中,至今四海六合八荒不再见父神的神迹。
凤九隐约也明白,像他们这样大洪荒时代的远古神祇,因为强大所以肩头担有更重且危险的责任,且大多要以己身的羽化才能化天地之劫。
可东华一直活到了今天,她以为东华会是不同的,即便他终有羽化的一天,这一天也应该在极其遥远之后,此时听他这样说出来,就像这件事不久后便要应时应势发生,不晓得为什么,她觉得很惊恐,浑身瞬时冰凉。
她感到喉咙一阵干涩,舔了舔嘴唇,哑着嗓音道:“如果一定要羽化,你什么时候会羽化呢?” 安息香浓重,从探开的窗户和未关严实的门缝中挤进来几只萤火虫。
她问出这样的话似乎令东华感到惊讶,抬手将她的衣领扣好,想了一阵才道:“天地启开以来,还没有什么造化之劫危及四海八荒的生灭,有一天有这样的大劫,大约就是我的羽化之时,”看了她一阵,眼中浮出笑意道,“不过这种事起码要再过几十万年,你不用现在就担心得哭出来。
” 受这种特制的安息香吸引,房中的萤火虫越来越多,暗淡的夜色中像是点缀在玄色长袍上的什么漂亮珠子。
东华素来被以燕池悟打头的各色与他不对付的人物称做冰块脸,其实有些道理,并非指他的性格冷漠,而是那张脸上长年难得一点儿笑意,挤对人也是副静然如水的派头。
可他今夜却笑了这样多,虽只是眼中流露些微笑意或是声音里含着一些像在笑的痕迹,也让凤九感到时而发晕。
他方才说什么,她还是听得很清楚,不大有底气地反驳:“我才没有担心。
”但听了他的话心底确然松了一口气。
看东华似笑非笑地未言语,赶紧转移话题道:“不过我看你最近手上没再起什么口子呀,怎么还随身带着木芙蓉的花泥?” 东华闻言静了静,片刻,道:“你怎么知道我手上常起口子?” 凤九脑门上登时冒出一滴冷汗,按理说东华手上常起口子的事,除了他近旁服侍之人和当年那只小狐狸,没有别人晓得,连与九重天关系最切近的她姑姑白浅都未听闻过,更遑论她,幸而天生两分急智,赶紧补救道:“咦,木芙蓉花不是专治手背皲裂吗?”装模作样地探头去看她手中的白瓷碗,“这个花泥是你自己做的呀?做得还挺匀的。
” 东华边匀着碗中剩下的药膏边垂眼看她,道:“从前我养了只小狐狸,是它做的。
” 凤九违心地夸着自己转移东华的注意力:“那这只小狐狸的爪子还真是巧,做出来的花泥真是好闻……你干吗把花泥往我脸上抹?” 帝君半俯身在她脸上借着花泥悠然胡画一通,语声泰然至极:“还剩一点儿,听说这个有美容养颜的功效,不要浪费。
” 凤九挣扎着一边躲东华的手,一边亦从白瓷碗中糊了半掌花泥,报复地扑过去龇牙笑道:“来,有福同享,你也涂一点儿——”顺势将帝君压在身下,沾了花泥的手刚抹上帝君的额头,却看见帝君的眼中再次出现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几只萤火虫停在帝君的肩头,还有几只停在身前的枕屏上,将屏风中寒鸦荷塘的凄冷景致点缀出几分勃勃的生机。
凤九跪在东华身上,一只手握住帝君的胳膊压在锦被中,另一只手食指掀开他头上的护额搁在他的眉心,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东华的眼睛,这就是世间最尊贵她曾经最为崇拜的神祇。
她蓦然惊觉此时这个姿势很要不得,僵了一僵。
帝君被她推倒没有丝毫惊讶,缓声道:“不是说有福同享吗?怎么不涂了?”语声里从容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要离开的手指放在自己脸上,整套动作中一直坦荡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凤九觉得,自己的脸红了。
良久,惊吓似的从东华的身上爬下来,缩手缩脚地爬到床角处,抖开被子将自己裹住,枕着瓷枕将整个人窝在角落,佯装打了个哈欠道:“我困了,要睡了,你出去记得帮我带上门。
”声音却有些颤抖。
帝君惋惜道:“你不洗一洗手再睡吗?” 凤九:“……不用了,明天直接洗被子。
” 帝君起身,又在房中站了一会儿,一阵清风拂过,烛火倏然一灭,似有什么仙法笼罩。
凤九心中有些紧张,感到帝君的气息挨近,发丝都触到她的脸颊,但没有其他动作,仿佛只是看一看她到底是真困了还是装睡。
黑暗中脚步声渐远,直至推开房门又替她关严实。
凤九松了一口气,转身来睁开眼睛,瞧见房中还留着几只萤火虫,栖息在桌椅板凳上,明灭得不像方才那么活泼,似乎也有些犯困。
她觉得今夜的东华有些不同,想起方才心怦怦直跳,她伸出一只手压住胸口,突然想到手上方才糊了花膏,垂眼在萤火虫微弱的光中瞥见双手白皙,哪里有什么花泥的残余,应是亏了方才东华临走时施的仙法。
唇角微微弯起来,她自己也没有察觉,闭眼念了一会儿《大定清心咒》,方沉然入梦。
寅时末刻,凤九被谁扯着袖子一阵猛摇,眯缝着眼睛边翻身边半死不活地蒙眬道:“帝君你老人家今夜事不要太多,还要不要人……”最后一个“睡”字淹没于倚在床头处小燕炯炯的目光中。
启明星遥挂天垣,小燕的嘴张得可以塞进去一个鸭蛋,踌躇地道:“你和冰块脸已经……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一拍手,“老子果然没有错看他!”喜滋滋地向凤九道,“这么一来姬蘅也该对他死心了,老子就晓得他不如老子专情,定受不住你的美人计!”兴奋地挠着额头道,“这种时候,老子该怎么去安慰姬蘅,才能让姬蘅义无反顾地投入老子的怀抱呢?” 房中唯有一颗夜明珠照明,凤九瞧着小燕仰望明月,靠着床脚时喜时悦时虑时忧,脑筋一时打结,揉着眼睛伸手掐了小燕一把道:“痛吗?” 小燕哇地往后一跳:“不要再揪我!你没有做梦!老子专程挑这个时机将冰块脸的结界打破一个小口溜进来,是带你出去开解朋友的!” 他似乎终于想起来此行的目的,神色严肃地道:“你晓得不晓得,萌少出事了?” 凤九被困在疾风院三日,连外头的蚊子都没能够结交到一只,自然不晓得,但小燕凝重的语气让她的瞌睡陡然醒了一半,讶道:“萌少?” 小燕神色越发沉重:“他府上的常胜将军死了,他一向最疼爱常胜将军,对他的死悲伤难抑,已经在醉里仙买醉买了整一天又一夜,谁都劝不住。
他堂妹洁绿怕他为了常胜将军醉死在醉里仙,没有别的办法,跑来找老子去开解他,但是你看老子像是个会开解人的人吗?这种娘们儿的事终究要找个娘们儿来做才合适……” 凤九披起外衣默然道:“没听说萌少还在府中养了男宠,他有这种嗜好我们从前居然没瞧出来,真是枉为朋友。
唉,心爱之人遽然辞世,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打击,萌少着实可怜。
”边说着突然想起前半夜之事仍不知是梦是真,去倚墙的高案上取了铜雕麒麟香炉一闻,并没有安息香味,借了小燕的夜明珠探看一阵,炉中的香灰也没有燃过的痕迹;铜镜中额角处已看不出有什么淤伤,但也没有木芙蓉花泥的残余。
或者果然是做了一个梦?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小燕接过她还回来的夜明珠,奇道:“你怎么了?” 凤九沉默了一会儿,道:“做了个梦。
”一顿后又补充道,“没有什么。
”走近门口折返回来,开了窗前的一扇小柜,取出一只青瓷小瓶,道,“前阵子从萌少处顺来这瓶上好的蜂蜜,原本打算拿来做甜糕,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还到他身上替他解酒,可惜可惜。
” 小燕蹙眉道:“蜂蜜是靠右那瓶,你手上这瓶上面不是写的酱油两个字?”打量她半晌,作老成状叹了口气道,“我看你今夜有些稀奇,或者你还是继续睡吧。
如果实在开解不了萌少,老子一棍子将他抽昏,儿女情长也讲究一个利索!” 凤九揉了揉额角道:“可能是睡得不好,有些晕,既然醒了,我还是去一趟吧,”沉吟片刻又道,“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顺便再带上一根棍子。
” 星夜赶路至醉里仙,萌少正对着常胜将军的尸体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口酒。
常胜将军躺在一只罐中,围着萌少跪了一圈的侍女、侍从加侍童,纷纷泣泪劝说萌少,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须早日令将军入土为安,且皇子殿下亦须振作好好生活才能让先走一步的将军安心。
萌少红着眼睛,三魂七魄似乎只剩一丝游魂,依然故我地对着常胜将军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口酒,场面甚是凄楚心酸。
凤九傻了,小燕亦傻了。
让萌少买醉追思恨不能相随而去的常胜将军,乃一只红头的大个蟋蟀。
两个侍者簇拥着毫无章法的洁绿郡主迎上来。
小燕挠头良久,为难道:“萌兄心细到如此,为一只蟋蟀伤感成这个模样,这种,老子不晓得该怎么劝。
” 凤九往那盛着常胜将军的瓦罐中扎了一眼,觉得这只瓦罐莫名有些眼熟,罐身绘了成串的雨时花,倒像个姑娘用的东西,同萌少这等爷们儿很不搭。
一眼再扎深些,常胜将军腿脚僵硬在罐中挺尸,从它的遗容可辨出生前着实是虎虎生威的一员猛将。
凤九蹙眉向洁绿道:“这只蟋蟀是否在谷中待久了,汲得灵气存了仙修,会在半夜变做什么娇美少年郎之类,才得萌少他如此厚爱?” 洁绿惊叫一声赶紧捂嘴,瞪大眼道:“你敢如此坏堂兄的声誉?” 凤九无奈道:“我也想推测这只蟋蟀半夜是变的美娇娥,奈何它是只公蟋蟀……啊,王兄你来看一看,这是不是一只公蟋蟀?” 小燕入戏地凑过来一看,向洁绿道:“凭老子这么多年斗蟋蟀斗出的经验,这个大红头的的确确是只公蟋蟀嘛!” 洁绿一口气差点儿背过去,指着她二人“你”了半天。
两个有眼色的侍从慌忙奉上一杯热茶供洁绿镇定平气,稍稍缓过来的洁绿像看不成器的废物似的将他二人凌厉一扫,怅然叹息道:“罢了,虽然现在我觉得你们可能有些靠不住,但你们是堂兄面前最说得上话的朋友,他或许也只能听你二人一声规劝。
这只蟋蟀,仅仅是一只蟋蟀罢了,半夜既不能变成美少年也不能变成美娇娥。
”再次斜眼将他二人凌厉一扫,“但送这只蟋蟀给堂兄的人不一般,乃他的心上人。
” 凤九和小燕齐刷刷地将耳朵贴过去。
比翼鸟一族向来不与他族通婚,因是族规约束,而族规的来历却是比翼鸟的寿命。
能汲天地灵气而自存仙修的灵禽灵兽中,似龙族凤族九尾白狐族这一列能修成上仙上神,且一旦历过天劫便能寿与天齐者少有,大多族类寿皆有命,命或千年或万年不等,其中,尤以比翼鸟一族的寿数最为短暂,不过千年,与梵音谷外动辄寿数几万年的神仙相比可谓朝生夕死,与寿数长的族类通婚太过容易酿出悲剧,所以阖族才有这样的禁制。
对比翼鸟而言,六十岁便算成年,即可嫁娶。
听说萌少两个弟弟并三个妹妹均已婚嫁,尤其是相里家的老三已前后生养了七只小比翼鸟,但比老三早出娘胎近二十多年的萌少,至今为何仍是光棍一条,凤九同小燕饭后屡次就这个问题进行切磋,未有答案。
是以,今日二人双双将耳朵竖得笔直,等着洁绿郡主点化。
洁绿郡主续喝了一口暖茶,清了一清嗓子,讲起七十年前一位翩翩少年郎邂逅一位妙龄少女后茶饭不思相思成疾非卿不娶以至于一条光棍打到现在的,一桩旧事。
据说,少女当年正是以常胜将军并盛着常胜将军的瓦罐相赠少年,内向的少年回乡后日日睹物思人聊以苟活。
自然,当日的内向少年郎就是今日梵音谷中风姿翩翩的萌少。
萌少日日瞅着常胜将军和常胜将军的瓦罐思念昔日赠他此礼的少女,常胜将军于萌少,无异于凡人间男女传情的鱼雁锦书,常胜将军今日仙去,萌少今后何以寄托情思?何以怀念当年少女的音容笑貌?是以萌少如此伤情,在醉里仙买醉。
这个悲伤的故事听得凤九和小燕不胜欷歔。
小燕道:“既是萌兄娶不到的姑娘,想必是你们族外的?但这个姑娘还活着的话,依老子的想法倒是可以拼一拼,违反族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子在族里也是天天违反族规,没见那帮老头子将我怎么着,天天对着一只定情的蟋蟀长吁短叹枯度时光,算什么大老爷们儿的行事!” 凤九心道,魔族的长老哪个敢来管你青之魔君,魔族的族规设立起来原本就是供着玩儿的,但他这番话的其余部分她还是颇为赞同,点头称很是很是,复又诚意而热心地向洁绿道:“这个姑娘不晓得姓甚名谁是哪族的千金,或许私下我们也可以帮忙打听打听,如此一来萌少得一个圆满不用日日买醉,我们做朋友的也可安心。
” 洁绿又喝一口暖茶,似乎对他们二人的诚恳和仗义微有感动,道:“不知青丘之国九尾白狐族的帝姬,东荒的女君凤九殿下你们是否听说过,那位就是堂兄的心上意中之人。
” 凤九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栽了下去,小燕的嘴张成一个圈:“啥?” 待凤九扶着小燕的手爬起来,遥遥望及隔了两张长桌仍自顾饮酒的萌少一个侧面,记忆中,突然有一颗种子落了地发了芽开了花。
她想起来了,难怪那个瓦罐如此眼熟。
是有这么一桩事,的确是发生在七十年前。
七十年前,折颜上神的一位忘年故交来十里桃林拜会他,碰巧遇上来此采桃的凤九,为她的白衣风姿倾倒,一见钟了情。
折颜上神这位忘年的故交乃山神之主,司掌三千大千世界数十亿凡世的百亿河山,常居于北荒之地灵霭重重的织越仙山,尊讳称一声沧夷神君。
沧夷神君非是上古神族的世家出身,坐到最高位的山神凭的是数万年来一力打拼,因此折颜很看得上他,评价他是大洪荒时代之后历出的晚辈神仙中的翘楚,且在翘楚中还要占一个拔尖。
沧夷神君为人果决,瞧上凤九后并无什么迂回,十分坦荡地请求折颜上神走青丘一趟替他说媒,折颜应承了。
没有想到,沧夷数万载助凡世山河长盛的功业和他这份直率坦荡,立刻博得了凤九她老子白奕的欢心。
白奕自凤九承袭东荒的君位后,手边头等大事便是想为她找个厉害夫婿以巩固君位,一双老眼阅尽千帆,大浪淘沙筛尽才俊相中了沧夷。
但对这桩亲事,凤九却很不愿意,虽奋力反抗之,奈何对方是她老爹她自然力不能敌,待织越山的迎亲队伍开进青丘时,还是被他老爹绑进了八抬大轿送上了曲折的成亲路。
沧夷神君其时在凡间处理一起要事,来迎亲的是他手底下一员猛将,凤九从轿帘缝中望了一眼这员比她至少高出六尺的猛将,感觉打不过他,路上还是乖觉些,待轿子抬到神宫中再起事为好。
届时将神宫闹得鸡犬不宁,最好闹得她不愿下嫁沧夷之事天上天下皆知,看她老爹还逼不逼得成她。
她这么一打算,心思立刻放宽,前往织越山的途中十分配合,坐在轿中分外悠然,抬轿的几个脚夫也就分外悠然,脚程分外快,不到半天已到织越山的山脚。
长队如蛇蜿蜒行进山门,忽听得轿外一声惨呼。
凤九撩帘一看,瞧见沧夷那员身高十来尺的猛将正扬起九节鞭,抽打一个侍从打扮的纤弱少年。
光天化日下,一条壮汉如此欺负一个小孩子家家令凤九看不过眼,随手扯了根金簪隔空疾钉过去阻了长鞭扬下,使了老爹配给她的随从前去责问事情的来由。
事情的来由其实挺普通,原来少年并非出自神宫,约莫半途浑水摸鱼混入迎亲的队伍,打算潜入织越山,不晓得要干什么勾当。
织越山的山门自有禁制,非山中弟子皆无缘入山,少年前脚刚踏入山门,门上的五色铃便叮当作响,是以被揪出来挨这顿毒打。
少年的双腿似乎挨了重重一鞭,已浸出两道长长的血痕,气息微弱地申辩道:“我,我同家兄走散,原本在清荡山口徘徊,看,看到你们的迎亲队伍,因从没有见过外族婚娶,所以才想跟着长一长见识,我没有其他用意。
” 凤九远远地瞧着趴伏在地痛得发抖的少年,觉得他有几分可怜。
暂不论这个少年说的是真是假,若是真,一个小孩子家想要瞧瞧热闹也就罢了,织越山何至于这么小气;若是假,明日自己大闹织越神宫正是要将宫中搅成一锅浑水,多一个来捣乱的其实添一个帮手……心念及此,凤九利落地一把撩开轿帘,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扶住地上的少年,惊讶状道:“哎呀,这不是小明吗?方才我远远瞧着是有一些像你,但你哥哥此时应在折颜处或我们青丘,你怎么同他走散了?唔,或者你先随姐姐上山,过两日姐姐再派人送你回青丘同你哥哥团聚。
”扶起他一半做大惊失色状道,“哎呀,怎么伤成这个样子,这可怎么得了,你你你,还有你,快将明少爷扶到我的轿子上去。
”一头雾水的少年被惊慌失措的一团侍从簇拥着抬上轿子时,似乎还没有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凤九的印象中,被她救起的那个少年极其内向,自打进了她的花轿便一直沉默不语。
因他的双腿乃神兵所伤,只能挨着疼直到进入织越神宫中拿到止疼的药粉再行包扎予以救治。
她看他咬牙忍得艰难,鼓捣半天,从袖笼中找出小叔送她的一节封了只红头蟋蟀的竹筒,少年人喜欢斗蟋蟀,有个什么玩意儿物事转移他的注意力兴许能减轻他腿上的一两分疼痛。
她随手变化出一只瓦罐,将蟋蟀从竹筒中倒出来,又凭空变化出另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青头同红头的这只在瓦罐中两相争斗。
少年被吸引,垂头瞪圆了眼睛观其胜负。
凤九见少年果然爱这个,索性将瓦罐并罐中的蟋蟀一齐送给了他。
她拯救他的动机不纯,心中微有歉疚,赠他这个玩意儿也算聊表补偿。
少年微红着脸接过,道了声谢,抬头瞟了她一眼又立刻低头:“姑娘这么帮我,日后我一定报答姑娘。
” 上山后侍从们簇拥着她一路前往厢房歇息,又将少年簇拥着去了另一厢房疗伤。
凤九坐在厢房中喝了一口水,方才想起少年口中要报答她的话,遑论他上山来究竟所为何事,于情于理她的确算是救了少年一回,他要报答她也在情理之中。
但她有点儿发愁:她自始至终头上顶着新嫁娘的一顶红纱,少年连她的面都没见过一分,报答错人可怎么办呢。
这件事在她心上徘徊了一小会儿,侍从急急前来通报沧夷神君回宫。
既要应付沧夷又要计划拜堂成亲前如何将宫中闹得鸡犬不宁,两桩事都颇费神。
她抖擞起精神先去应付这两桩要紧事了,没有工夫再想起半道上义气相救的那个少年。
自此以后,她没有再见过那个少年。
就像是荷塘中的一叶浮萍,被她遗忘在了记忆中的某个角落。
若没有和风拂过带起水纹,这段记忆大约就此被封印一隅经年无声,少年也不过就是她三万多年来偶遇的数不清的过客之一。
多年后的如今,因缘际会虽然让她想起旧事,但,当初那个一说话就会脸红的沉默少年,恕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同今日这位言必称“本少”的翩翩风流公子相提并论。
其实仔细看一看萌少的轮廓,的确同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那位少年相似,这七十年来,萌少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从当年那种清纯的腼腆样扭曲成今天这种招蜂引蝶的风流相呢?凤九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将这种不解的目光再次投向相里萌。
但两张豪华长桌外哪里还有萌少的影子,倒是自己同小燕挨坐的桌子跟前,啪的一声,顿下来一只银光闪闪的酒壶。
萌少喝得两眼通红,摇摇晃晃地撑住小燕的肩膀。
比翼鸟一族出了名的耳朵灵便,方才洁绿同凤九、小燕的一番话似乎尽入萌少之耳。
他颇为感动,大着舌头道:“果然如此?你们也觉得本少应该不拘族规,勇敢地去追求真心所爱吗?”轻叹一声道,“其实半年前本少就存了此念,想冲破这个困顿本少的牢笼,但本少刚走出城门就被你们掉下来砸晕了,本少颓然觉得此是天意,天意认为本少同凤九殿下无缘,遂断了此念,”一双眼睛在满堂辉光中望着凤九和小燕闪闪发亮,“但是没有想到,今日你们肯这样鼓励本少,一个以身作例激励本少要勇于冲破族规的束缚,一个主动恳求帮本少打听凤九殿下的出没行踪……” 凤九恨不得给自己和小燕一人一个嘴巴,抽搐着道:“我们突然又觉得需要从长计议,方才考虑得……其实不妥,”转头向燕池悟道,“王兄,我看你自方才起就面露悔恨之色,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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