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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很好奇,雨珠从遥遥无尽的天顶坠下,竟是翠蓝色的,蒙蒙的天幕上还有星光闪烁,衬着莹莹水光,像洪荒时从混沌中升起照亮大地的天灯。
她很有感触地看了一会儿,想着明日从这个地方走出去,万一东华并不想带她回天上,说不得就有终须的一别。
就算她想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太晨宫,也得三年后。
她伤感地摇头晃脑了一会儿,听着叮咚的雨声,越加感到一点儿孤寂,颓废地打算踱回来睡觉,一抬头却见东华已经睡熟了,银色的长发似山巅之雪,又似银月之辉,他平日里脸上有表情的时候,因偶尔闲散,故显得脸廓柔和一些,闭眼熟睡的时候,眉眼间像是冰雕而成。
凤九眼睛一亮,顿时将那微末的伤感都忘到九霄之外,蹑手蹑脚地匍匐着爬过去,趴在东华的面前,默默地,又有点儿紧张地看了一小会儿,她觉得东华真的睡着了,于是闭着眼睛凑上去就要亲一亲他。
她早就想趁他睡着的时候对他做这样的事,只是前几夜东华在入睡之前总还要屏息打坐个一时半刻,她等不及先睡了。
今夜可能是老天爷怜悯她的虔诚用心,给她掉下来这个便宜,老天爷这么向着她,她很喜欢。
但此时她是只小狐狸,要嘴唇相贴地亲一亲东华,其实有些难度。
她为难地伸出舌头,比了半天,在东华的嘴唇旁快速地舔了一口,舔完迅猛地趴下装睡,眼睛却从爪子缝里往外瞟。
东华没有醒过来。
她候了片刻,蹭得近两分,又分别在东华的下巴和脸颊旁舔了两口,见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她心满意足,胆子也大起来,干脆将两只前爪都撑在他的肩上,又在他的眼睫、鼻子上各舔了好几口。
但是一直有点儿害羞,不敢往东华的嘴唇上舔。
她觉得他的嘴唇长得真是好看,颜色有些淡,看上去凉凉的,不晓得舔上去,不,她在心中神圣地将这个行为的定义上升了一个层次,是亲,不晓得他的双唇亲上去是不是也这么凉。
酝酿半刻,“这就是我的初吻”,她在心中神圣又庄严地想道,神色也凝重起来,试探地将舌头沾上东华的唇。
千钧一发的一瞬,一直睡得十分安好的帝君,却醒了。
凤九睁大眼睛,她早就想好了此种状况,肚子里已有对策,是以并不那么惊慌,只是有些哀怨地想,这一定是全四海八荒最短的一个初吻。
璀璨的星光下,翠蓝色的雨落在透明罩子上,溅起朵朵水花,响起叮叮咚咚的调子来,像是谁在弹奏一把瑶琴。
东华被她舔得满脸的口水,倒是没动什么声色,就那么瞧着她。
凤九顿了一顿,端庄地收回舌头,伸出爪子来爱惜地将东华脸上的口水揩干净,假装其实没有发生什么。
她觉得她此时是只狐,东华不至于想得太多,假装她是个宠物在亲近主人,应该就能蒙混过去,这就是她想出的对策。
她一片天真地同东华对视了片刻,预测果然蒙混了过去,纵然亲东华的唇亲得不算久,没有将油水揩够,但也赚了许多。
她感到很满足,打了个哈欠,软软地趴倒在地准备入睡,还无意识地朝东华的身旁蹭了蹭。
罩子外雨声渐小,她迷迷糊糊地入睡,东倒西歪地翻了个身,在东华的眼皮子底下,一会儿睡成一个“一”字,一会儿睡成一个“人”字。
第二天一大早,凤九醒来时天已放亮,翠蓝色的雨水在罩子外头积了一个又一个水坑,几缕晨光照上去,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很好看。
东华远远地坐在他寻常打坐的山石旁养神,姬蘅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捆柴火,拿了一段方方正正的木料和一块尖利的石头,琢磨着钻木取火给凤九烘烤地瓜。
凤九慢慢地走到姬蘅的身旁,好奇地看她准备怎么用石头来取这个木,胃却不知怎的有些酸胀。
她打了一个嗝。
姬蘅的火还没有钻出来,她已经接二连三地打了七八个嗝。
姬蘅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肚皮,涨涨的。
东华许是养好了神,看着姬蘅这个一向习水系法术的拎着一段木头和一块石头不知所措,缓步走过来。
此处姬蘅正将凤九翻了一个身,打算仔细地观察一下她的症状,看见东华过来,忧心忡忡地招呼道:“帝君你也过来看一看,小狐狸像是有一些状况。
”凤九被摆弄得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还有一些蒙眬的睡意尚未消散,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瞧着东华的云靴顿在她的身前,蹲下来,随着姬蘅,也摸了摸她圆滚滚的肚子。
她有点儿脸红,摸肚子这个事,倘若在男女之间,比在脸上舔一舔之类要出格许多,一定要十分亲密的关系才能做,她的爪子有点儿紧张地颤了颤。
姬蘅屏住呼吸,探身问道:“小狐狸这是怎么了?该不是这个莲花境本有什么浊气,它前些日子又受了伤,或是什么邪气入体的症候……” 东华正捏着凤九的爪子,替她把脉,道:“没什么。
”凤九虽然半颗心都放在了东华捏着她的手指上,另半颗心还是关心着自己的身体,闻言静了静心,却听到这个清清冷冷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又补充道:“是喜脉。
”直直地盯着她一双勉强睁大的狐狸眼,“有喜了吧。
” 姬蘅手上的长木头哐当一声掉下来,正中凤九的后爪子。
凤九睡意全消,震惊难当,半天才反应过来脚被砸了,哽咽了一声,眼角痛楚地滚出两滴圆滚滚的泪球来。
东华面上的表情纹风不动,一边抬手帮凤九揉方才被砸到的爪子,一边泰然地看着她,雪上添霜地补充:“灵狐族的族长没有告诉你,你们这一族戒律森严,不能胡乱同人亲近的原因,因一旦同人亲近,便很容易……” 未尽的话被一旁的姬蘅结结巴巴地打断:“奴……奴还真……还真尚未听说这等……这等逸闻……” 东华眯了眯眼睛:“你也是灵狐族的?” 姬蘅摇了摇头。
东华慢悠悠地道:“非他们一族的,这样的事当然不会告知你,你自然没有听说过。
” 凤九其时,已经蒙了。
她并不是灵狐一族,但此时确是披着灵狐的皮。
也许承了灵狐的皮,也就承了它们一族的一些特性。
她虽然一直想和东华有一些发展,但是未料到,无意中发展到了这个程度,她一时不太能接受。
不过,既然是自己的骨肉,还是应该生下来吧?但孩子这个东西,到底是怎么生下来的?听说养胎时还有各种须注意的事项,此种问题该向何人请教?还有,倘若这个孩子生下来,应该是跟着谁来姓,东华是没有什么姓氏的,论家族的渊源,还是应该跟着自己姓白,不过,起一个正式的学名是大事,也轮不到自己,但是可以先给它起一个小名,小名就叫做白滚滚好不好呢。
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走了几步,想找一个地方静一静,顺便打算一下将来,一瘸一瘸的背影有点儿寂寥和忧郁,却没有看到东华淡漠的眼中一闪而过的一抹笑意。
那个时候她很天真,不晓得正儿八经地耍人,一直是东华一个特别的爱好和兴趣。
似夜华和墨渊这种性子偏冷的,假若旁人微有冒犯,他们多半并不怎么计较。
似连宋这种花花公子型的,其实很乐得别人来冒犯他,他才好加倍地冒犯回去。
至于东华,他的性格稍有些特别,但这么万万年来,倒是没几个人冒犯了他还能全身而退。
说来丢脸的是,她被东华整整骗了一个月,才晓得自己并没有因亲了他就平白地衍出一根喜脉来。
这还是东华带着她回到九重天,她无意间同司命相认,用爪子连比带写地同司命求教,孕期该注意些什么事项,被他晓得了前因后果,才告知她真相。
她记得,那个时候司命是冷笑了的,指天发誓道:“你被帝君骗了,你能亲一亲他,肚子里就立刻揣上个小东华,我就能谁都不亲地肚子里自己长出个小司命。
”她觉得司命敢用自己来发誓,说明这个誓言很真。
她晓得了这件事的真相,竟然还没出息地觉得有点儿可惜,有点儿沮丧。
至于燕池悟所说,东华与后来同他生出缘分来的姬蘅的一些故事,她没有听说过。
在她的记忆中,当东华一柄苍何剑将十恶莲花境裂成千万残片,令锁魂玉也碎成一握齑粉的时候,他同姬蘅不过在符禹山巅客套地坐了坐,便就此分道扬镳了。
那时,她还十分担心东华可能会觉得她是一只来路不明的狐,他一向好清静,不愿将她领回太晨宫,姬蘅又这么喜欢她,或许他要将她赠给姬蘅。
她这个毛茸茸的样子天生讨少女们欢喜,又兼懂人言,就更加惹人怜爱,分手时,姬蘅果然如她所料,想要讨她回去抚养。
东华正在帮她拆换爪子上的纱布,闻言没有同意。
凤九提心吊胆地得到他这个反应,面上虽还矜持地装作他如此回答对她不过是一朵浮云,心中却高兴得要命。
昂首时,瞧见美目流盼的姬蘅为了争抢她眼中蓄出了一些水汽,又有些愧疚地觉得不忍,遂在眼中亦蓄出一些模糊的水汽,做出依依不舍的模样瞧着姬蘅,想凭此宽慰她一二。
姬蘅果然心思缜密,她这微妙的表情变化立刻被她捕捉在眼中,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执意地同东华争抢她:“小狐狸也想跟着奴,你瞧她得知要同奴分开,眼中蓄着水汽的模样多么可怜,既然这是小狐狸的意愿……” 凤九听着这个话的走向有点儿不大对头,刚要警惕地收起眼中的水汽,已被东华拎起来。
她眨巴眨巴眼睛,瞧见他一双眉微微蹙起,下一刻,自己被干脆又直接地塞进他宽大的袖子里:“她一个心智还未健全的小狐狸,懂得什么,魔族的浊气重,不适合她。
”语声有些冷淡,有些疏离。
她在他袖子里挣扎地探出头,不远处恰逢两朵闲云悠悠飘来,不容姬蘅多讲什么道理,东华已带着她登上云头,轻飘飘便御风走了。
凤九觉得东华很冤枉她,她们九尾狐一族,因大多时以人身法相显世的缘故,回复狐身时偶尔的确要迟钝一些,但她已经三万多岁,心智长得很健全。
她拽着东华的袖子回头目送姬蘅,听见她带着哭腔在后头追喊:“帝君你尊为四海八荒一位德高望重的仙,却同奴争抢一只小狐狸,不觉十分没气量吗?你把小狐狸让奴养一养,就养一个月,不,半个月,不,就十天,就十天也不行吗……”她觉得自己小小年纪就狐颜祸水到此境地,一点儿不输姑姑白浅和小叔白真的风采,真是作孽。
东华一定也听到了姬蘅这番话,但他御风仍御得四平八稳,显然他并没有在意。
凤九心中顿时有许多感叹,她觉得姬蘅对自己这么有情,她很承她的情,将来一定多多报答,但姬蘅并不了解东华,在东华的心中,风度和气量之类的俗物,他一向并不计较。
她对姬蘅完整些的回忆,不过就到这个地方罢了。
另有的一些便很零碎了,皆是姬蘅以东华待娶之妻的身份入太晨宫后的事。
她那时得知东华要娶亲的消息,一日比一日过得昏盲,成天怏怏的,不大记事,只觉得自她入太晨宫的四百年以来,这个幽静的宫殿里头一回这么忙碌,这么喜气洋洋。
东华虽仍同往日一般带着她看书、下棋,但在她沉重的心中,再也感觉不到这样寻常相处带给自己的快乐和满足。
姬蘅总想找机会同她亲近,还亲手做许多好吃的来讨好她,看来,自莲花境一别后,从没忘记这只自己曾经喜爱过的狐,但她见着她亭亭的身影总是绕道走,一直躲着她。
有一回,她瞧见她在花园的玉石桥上,端了几千烤熟的地瓜笑吟吟地向她招手。
她拔腿就往月亮门跑,奔到月亮门的后头,她悄悄回头望了一眼姬蘅,瞧见姬蘅呆呆地端着那一盘烤地瓜,笑容映着将落的夕阳,十分落寞。
她的心中,有一些酸楚。
她躲在月亮门后许久,瞧见姬蘅亦站了许久,方才捧着那盘烤地瓜转身默默地离开。
天上的红霞红得十分耀眼,她看在眼中,却有一些朦胧。
凤九后来想过,这个世上,人与人之间自有种种不同的缘分,这些千丝万缕的缘分构成这个大千世界,所谓神仙的修行,应是将神思转于己身之外,多关注身外之事和身外之人,多着眼他人的缘分,如此方能洞察红尘,不虚老天爷赐给他们神仙的这个身份和雅称。
譬如司命和折颜都是这样的仙,值得她学习一二。
她从前太专注于自己和东华,眼中只见得小小一方天地,许多事都瞧不真切,看在他人眼中,不知有多么傻,多么不懂事。
东华自然可能和姬蘅生出缘分,甚至和知鹤生出缘分,她那时身为东华身旁最亲近之人,却没有瞧出这些端倪,细想其实有些丢脸。
她做神仙做得比普通的凡人高明不了多少,不配做一个神仙。
她在青丘反省自己反省了许多时日,在反省中细细回想过几次,东华是不是真的对姬蘅生了别念,究竟是何时对姬蘅生出了此种别念,却实在回想不出,这桩事也就慢慢地被她压到了箱底。
不想两百多年后的今时今日,在梵音谷的谷底,让当初一手造成他们三人孽缘之始的燕池悟同她解开了此惑,缘分,果然是不可思议的事。
六月初,梵音谷毒辣的日头下,小燕壮士抹一把额头上被烤出来的虚汗,目光悠然地望着远方飘拂的几朵浮云,同端坐的凤九娓娓道来东华几十万年来唯一的这段情。
在他看来,这是段倒霉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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