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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游弋在他们两人之间那相隔两尺的空间里,恍若凝固。
当日下午,宫中传来消息。
王皇后因堂妹去世,哀痛成疾,被移送至太极宫养病。
宫中事务由赵太妃与郭淑妃代为处理。
“自高宗与武后移居大明宫之后啊,太极宫便一直闲置,只有几位年老太妃居住。
如今王皇后被送至太极宫独居,据说呢,是王若之死不祥,所以王皇后才被皇帝送去离居,其实就相当于是迁居冷宫了。
” 夔王府的那位卢云中卢小公公依然对于宫闱秘事充满了兴趣。
在王府宦官一起用晚膳时,兴致勃勃地点评着天下风云。
“世上哪有皇后幽居别宫的事情啊!” “哎你别说,汉武帝和陈阿娇不就是现成的先例吗?” “依我看啊,王家这回,真是糟糕了!” 黄梓瑕漫无情绪地收拾了碗筷,站起身送去厨房。
“哎哎,崇古,那天你不是跟着王爷去王家祭拜那位王若姑娘了吗?你快点说一说,据说当天皇后哭得鬓发凌乱,面无人色,是真的吗?” 黄梓瑕“啊”了一声,慢慢地说:“是啊,王皇后很伤心。
” “听说你在灵堂上还替女尸戴手镯了?哎哟……你还真是令我们敬佩啊!” “嗯,”她对众人敬畏的眼神视而不见,无所谓地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一事,“王家的下人有没有说其他的?京城传说是怎么说的?” “没啥啊,这不还是你揭发的案件吗?王家姑娘身边的那两个丫头和庞勋残部勾结,然后害死了王家姑娘——哎,你赶紧给我们讲讲详细的情况啊!”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端着碗赶紧回头就走。
笑话,她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编圆一个闲云冉云杀害王若的故事? 她把碗筷送到厨房,刚刚出来,就被门房叫去了。
如今刚刚跟着王皇后移居太极宫的大宦官长庆来了。
虽然沦落到了太极宫,长庆眉间似有隐忧,不过那种宫中数一数二大宦官的气派还是一点不少,微扬着下巴用鼻孔看人:“杨公公,皇后殿下召见你,说有人想要与你一叙。
” 有人……皇后那边想与她见面的人,自然该是王若——不,应该说,是小施。
她与小施相处时间虽然不多,但彼此感情甚好,而且她也恰好有事情要问她,以补完此案中自己尚不知晓的地方。
“公公稍等。
”黄梓瑕不敢怠慢,回自己房中换好衣服。
就在走到半路时,她驻足想了想,终于还是拐了个弯,决定先去跟李舒白说一声。
夏日渐热,李舒白如今经常在临湖的枕流榭中。
黄梓瑕过去时,他正一个人负手望着面前的小湖。
初夏的湖面,高高低低的荷叶舒展在水波之上,在刚刚亮起的宫灯光芒之下,荷叶上蒙着一层晶莹的银光,仿佛积了一层薄雪或淡烟,朦胧幽远。
她站在对面,遥遥望着他,还在想是不是要过去特意说一声,却发现他已经转过头,看向了自己。
于是她隔着小湖向他行礼,准备离开,却发现他微抬右手,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
黄梓瑕迟疑了一下,但想想毕竟还是要靠他发薪俸的,于是赶紧跑过去。
“天将晚了,要去哪儿?” “皇后派长庆召见我,说是有人要见我。
” “哦。
”他平淡地应了一声,挥挥手示意她离开。
但就在她刚刚转身准备离开时,她忽然觉得膝盖后方被人一脚踹中,右脚一麻一歪,整个人顿时控制不住重心,扑通一声,一个倒栽葱就扎进了荷塘中。
幸好荷塘并不深,黄梓瑕又熟悉水性,她挣扎着爬起来,站在荷叶堆中仰头看着上面的李舒白,郁闷地问:“为什么?” 他不回答,只负手站在岸上,不言不语地瞧着她。
黄梓瑕悻悻地捋了一把满是泥水的脸,踩着荷塘边的太湖石爬上岸来,一边拧着自己往下淌水的衣袖,一边说:“王爷您是什么意思?这下我得先去沐浴更衣才能进宫了,又得耽搁多久……” 话音未落,她眼角的余光看见李舒白的衣服下摆又是一动。
她立即往旁边跳了一步,准备避开他这一脚,谁知李舒白这一脚却是横扫过来的,她这一跳根本就避不开,顿时又被踢进了荷塘中。
满湖动荡,被她坠落的身体激起的水花倾泻在周围的荷叶上,荷叶顶着水珠在她身边摇摇晃晃,宫灯光芒下,只见满湖都是散乱的水光,映得黄梓瑕眼前一片光彩离合。
在这波动的光线中,她看见站在岸上的李舒白,唇边淡淡一丝笑意,晚风微微掠起他一身天水碧的轻罗衣,那种清雅高华的气质,简直令人神往。
但黄梓瑕只觉得此人险恶至极。
她站在破损的荷叶和混浊的水中,连头上和脸上粘着的水草菱荇都忘了摘下来,直接几步跋涉到岸边,也不爬上去,只仰头瞪着他问:“为什么?” 李舒白弯下腰看着她,仿佛她现在狼狈不堪的模样让他觉得十分愉快,他的眼角甚至难得有了一丝笑意:“什么为什么?” “一再把我踢下水,很好玩吗?” “好玩,”李舒白居然毫无愧色地点了一下头,“难得多日以来的谜团今日一朝得解,自然想找点事情开心一下。
” 黄梓瑕真觉得自己要气炸了:“王爷的开心,就是看着我两次落水出糗?” 李舒白收敛了笑容,说:“当然不是。
” 他勾勾手指,示意她爬上来。
黄梓瑕气呼呼地攀着太湖石,再一次爬到岸上,还来不及开口说话,甚至连身子都没站稳,耳边风声一响,她只觉得眼前的景物一瞬间颠倒旋转,整个人身体陡然一冰,耳边传来扑通的入水声和水花飞溅的哗啦声,还有自己下意识的低呼声——她知道,自己又落水了。
“最好是三次才圆满。
” 黄梓瑕气急败坏,勉强抓着荷叶站起身,胡乱抬起淌着泥水的袖子抹着脸上淤泥,只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不说,向着荷塘另一边跋涉而去。
她踩着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趔趄着,艰难走到岸边,然后顺着台阶爬了上去。
初夏天气尚且微凉,她打了个冷战,觉得自己应该快点去洗个热水澡,不然必定会得风寒。
眼角的余光瞥见李舒白沿着荷塘一路向她走来,但她此时心中一片恼怒愤懑,只当是没看到,转身加快脚步就要离开。
耳边听得李舒白的声音,不疾不徐传来:“闲云与冉云已经死了。
” 她脚步顿时停住了,呆了一呆,才猛地转头看他。
李舒白站在她的身后,唇边那抹笑意已经消失了,平静如常。
“所以,像你这样的小宦官,就算今晚消失在太极宫,也不过是一抹微尘,吹口气就过去了。
” 黄梓瑕僵立在荷塘前,水风徐来,她觉得身上寒意漫浸。
但她没有再回头看他,只垂着头,看着荷塘中高高低低的翠盖,一动不动。
“景毓。
”李舒白提高了声音,唤了一声。
景毓从月门外进来,看见黄梓瑕一身泥水滴答流淌,不由诧异地瞥了一眼:“王爷。
” “去告诉长庆,杨崇古失足落水,今日天色已晚,恐怕收拾好仪容后已经太晚,不便打扰皇后了。
” 景毓应了,立即快步走出去。
黄梓瑕咬了咬下唇,问:“那明日呢?” “明日?你失足落水,不会得风寒吗?难道还能进宫去传染给王皇后?”李舒白淡淡说道,“等你痊愈应该已经是一两个月后的事情了,到时皇上皇后也会知道你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估计心就淡了。
” 黄梓瑕嗫嚅许久,讪讪地说:“多谢王爷。
” 说完之后,她的心中又是一阵凄凉——什么世道啊,踢自己下水三次的浑蛋,自己还得好好谢他。
李舒白回头看她,见她浑身淌水的狼狈模样,忍不住唤了一声:“你……” 她抬眼看他,等着他的吩咐。
但他停了片刻,又只转头看着池中荷叶,抬手示意她下去。
黄梓瑕如释重负,赶紧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顶着一身泥水,她到厨房提了两大桶热水,把自己全身洗干净,又胡乱把刚洗的头发擦个半干,就倒在了床上。
这段时间为了这个案子,她东奔西走牵肠挂肚,确实异常疲惫。
所以刚躺下一碰到枕头,她就开始陷入昏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听到房门轻响,传来轻微的叩门声音。
数月颠沛养成的警觉让她迅速睁开眼,半坐起来扫视室内,发现一片凝固的黑暗,夜已深了。
她披衣起床,开门一看,只见李舒白站在门口,左手执着一盏小灯,右手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
小灯的光是一种微暖的橘黄,照在他平时如同玉雕一般线条完美却让人心生沁凉的面容上,没来由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和意味。
见她愣怔发呆,他也不加理会,只将手中的食盒往几上一放,说:“也好,不需要我叫你了。
” 虽然惊觉,但那只是下意识的身体反应,黄梓瑕的意识尚不清醒,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将自己睡得凌乱纠结的头发抓了一把,又看了看外面昏黑的天色,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子时二刻,”他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盏黑褐色的东西递到她面前,“姜汤,喝了。
” 她用勉强清醒一点的眼神,皱眉看他许久,终于抓住了自己意识中不对劲的地方:“夔王爷,三更半夜,您亲自来找我……就是为了给我送姜汤?” “当然不是,”他说着,回身往外走出,又顺手带上了门,“喝完换好衣服,有客人到访。
” 能让夔王爷深更半夜亲自去叫黄梓瑕的,自然不是等闲人物。
灯下美人,艳若桃李。
一个穿着寻常宫女服饰的少女,站在他们面前。
只可惜桃李花朵被哀苦与悲戚侵蚀着,已经显出憔悴枯损。
她抬头望着他们,鬓边插着的那支叶脉凝露簪,在灯光下暗暗生辉。
王若——或者说,小施。
黄梓瑕一时倒愣住了。
而小施默然屈身,向他们行跪拜礼,她柔软的裙裾无声无息拂过地面,静默如无风自落的花朵。
“小施谢过当年夔王爷救命之恩。
” 李舒白略一点头,并不说话。
小施一直跪着,只以一双沉静而悲戚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中仿佛涌动着万千思绪,却是一点都无法说出口。
许久许久,她才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一直待在太极宫中……那里已被废弃,几乎无外人行经,更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直到今天王皇后过来跟我说,若不是我,雪色或许不会死。
” 小施静静地说着,垂头跪在地上,静默得仿佛连呼吸都没有。
黄梓瑕心头不忍,安慰她说:“一切都是阴差阳错,雪色的死……你不算凶手。
” 小施那张素白的面容上,失去了胭脂的点缀,浮着一层冰凉的苍白。
她用一双毫无生气的奄奄的眼睛看她,低声说:“可我觉得皇后殿下说得对,要是没有我的话,雪色就不会死了……” 黄梓瑕说道:“然而若没有你,雪色三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 小施却并没有释然,她的头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伏在了地上。
她把额头抵在自己紧贴地面的手背上,声音哽咽模糊:“若没有雪色,我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们一起在乱军中相依,又一起到了扬州,一起到了蒲州……兰黛姑姑对我们视若己出,我也和雪色一样跟她学琴、学舞。
虽然都学得不怎么样,但这三年,我们日子过得很好,如果……如果没有冯娘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话,我们直到现在,依然是那么好……” 李舒白冷眼旁观,并不说话。
“皇后怒斥我,说我因贪慕虚荣,妄自顶替雪色,以至于如今酿成大错……可其实,其实我与雪色并不知道她如今的身份,就连来接我们的冯娘,她也不知道……”小施捂着脸,颤声说着,眼泪在她的指缝间扑簌簌流下,涓涓滴滴,不可抑制。
“当时兰黛姑姑与姑父因急事一起前往甘州去了……雪色听门房说是她母亲托人过来接她进京许婚的,便跟我商量说,她如今没有想要嫁人的心思。
何况,当年她母亲丢下了他们父女后,父亲因此忧愤成疾,三十出头便英年早逝……所以,她不愿见她母亲!但我又劝她,我们如今在兰黛姑姑这边,虽然她也着急帮我们,但以我们的出身,寻觅佳偶绝非易事。
若她的母亲真能为她寻觅一个好归宿,也不是坏事…… “雪色却抓着我的手,说,不如这样,反正我母亲五岁就抛下了我,冯娘也只在扬州见过我们十三四岁时灰头土脸的模样一眼,谁知道我如今的模样呢?你就说自己是我,跟着冯娘进京。
如果真有好的,你能嫁个好人家也是幸运。
然后……然后…… “然后她从自己的身边,取出当年夔王爷让我们带走的那个银锭子,分了一半给我,说,以此为证,希望你能在京城里,帮我打听一下那个人,看看他如今身在何处。
三年了,他为什么没有拿着簪子来找我呢?就算他去了扬州,云韶苑的人也会告诉他兰黛姑姑在蒲州呀…… “我当时很想告诉她,她那支叶脉簪,转头就被对方丢掉了。
我悄悄帮她藏了三年,想要在她出嫁时再交还给她。
可我知道这样一说,雪色一定会十分难堪,所以又想,还是不要告诉她,索性带到京城,还给她的母亲吧。
” 小施说到这里,怔怔发了许久的呆,才咬了咬下唇,说:“然而,我来到王家,一眼看见王皇后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雪色,恐怕已经铸成大错了。
我们不知道她的母亲如今已经是九重天上的人,我们还以为……还以为她只不过是嫁给了一个富商或者小官吏而已……然而,然而我不敢开口!在知道了雪色母亲的身份,知道了这桩关系重大的宫闱秘事之后,我若再说自己只是冒充的,岂不无异于求死?我给王皇后送上了叶脉簪,她对我的身份已经没有疑问,因觉得银簪不称宫廷富贵,她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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