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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的,只是周翡在庐州暗桩突然接到同名大师的来信,这才临时改道金陵,来不及同周以棠打招呼,便也不想麻烦他,直接在四十八寨的金陵暗桩落脚。
金陵暗桩是家脂粉铺子,每日来来回回香风飘渺,几个师兄在此地待久了,说话都是一水的轻声细语,完全看不出一点江湖草莽气,自己都说这南都的温柔乡太过消磨志气。
那建元皇帝在这种地方锦衣玉食地过了几十年,居然还是一门心思地搞风搞雨,念念不忘要收复河山,可见此人确乎是个纵横天下的人物。
周翡打听到了“端王府”的位置,便仗着自己轻功卓绝,进去里里外外地巡视了几圈,见赵渊做戏做全套,已经派人将王府的宅邸与花园都休整一新,每天都有新的仆从送来,看家护院的、休整院落的……还有一大帮环肥燕瘦的美貌侍女,很像那么回事。
但此间主人却一直不见踪影。
周翡当了好几天梁上君子,白天在王府游荡,夜里回暗桩,却始终没等到谢允,便不由得有些烦躁,不免将事情往坏处想,她一会怀疑谢允能不能经得住长途跋涉,一会怀疑他那心机深沉的皇叔对他不好,有一次半夜醒来,周翡恍惚间竟不知从哪升起一个念头——谢允会不会已经死了? 直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甜腻的胭脂香从窗外顺着夜风吹进来,拨动墙角屋檐处的铃铛,与后院里石桥下水流声混在一起,也像是一场梦。
周翡呆坐良久,激灵一下回过神来,心里说不上撕心裂肺的难受,只是好似堵了一块石头,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她实在躺不下去,便悄无声息地草草拢了一把头发,从窗口一跃而出,轻飘飘地上了屋顶,往端王府的方向而去。
周翡本想在王府最气派的那间屋子房顶上坐一会,谁知这一去,却远远见到端王府灯火通明。
她心里重重地跳了一下,轻车熟路地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居高临下望去,见一帮风尘仆仆的侍卫赶着车马进门,前脚刚到,流水似的赏赐便随之而来,宫灯飘动,整条街都被惊动了,纷纷派出仆从,伸着脖子往端王府那空了十多年的鬼宅张望。
忽然,周翡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下车来——正是她从童开阳手中救下来的刘大统领。
不少人围上前去同他说话,那刘有良在北朝王宫中做了多年禁卫统领,应付这等小场面自然是游刃有余,虽然话不多,但一露面就镇住了乱糟糟的场面,很快将王府指点得井井有条起来。
刘有良乃是受蓬莱散仙那三位老前辈之托,沿途照顾谢允,忙到了后半夜,才在端王府安顿下来,总算能在天亮之前略微休息一会,谁知他才刚一进屋,心里便无端一悸——他在童开阳眼皮底下从旧都一路逃到济南,全靠这点直觉救命,刘有良有些混沌的脑子里涌上一层凉意,一把抓住自己腰间佩剑。
然而还不待他开口喝问,便听身后有人彬彬有礼地敲了几下门。
刘有良一身冷汗,人就在身后,他居然连一点声响都没听见!他当下将佩剑抽出了两寸,猛地回头,便是一愣:“周……周姑娘?” 谢允没有和随从一起回端王府,他被建元皇帝赵渊留宿在宫里了,傍晚时分,听人来报皇上要驾到,他便将手上的闲书放在了一边,按着那些好像他与生俱来就熟悉的繁文缛节迎出门来见礼。
赵渊是带着一帮人声势浩大地过来的,不等谢允拜下,就连忙亲自伸手将他扶起来,笑道:“在小叔这就是回家,既然是回家,哪有那么多啰嗦?” 赵渊穿着便服,身形瘦削高挑,面如刀刻,人过中年,但脸上不怎么显年纪,他眼睫异常浓密,常常在眼珠上打下一层重重的阴影,映衬得目光微沉,看人时无端便会叫人心里一紧。
可是他一旦笑起来,却又显得十分儒雅亲切,全然没有九五之尊的架子。
赵渊伸手拉住谢允,并不忌讳他身上越发浓重的透骨青寒气,反倒是谢允见皇上那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指尖冻得有些发白,忙使了个巧劲挣开他。
谢允笑道:“礼不可废。
” 赵渊用手背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下,十分忧心地叹了口气,他身后一群太医连忙一拥而上,团团围住谢允。
谢允配合地递出手腕,然而南端王金贵的手腕只有一条,着实不够分,众太医只好挨个排好队,有察言的,有观色的,忙得不亦乐乎,折腾完一溜够,又一起告罪,煞有介事地凑到一边会诊,这时自然要避开贵人,奈何谢允耳音太好,将众太医在外头的唇枪舌战听了个一字不差,简直忍俊不禁——好像他们真能治好一样。
谢允才一抵京,还没来得及摸到端王府的门,赵渊就急吼吼地命人将他接到宫里小住,也不知道是为了表达重视与恩宠,还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随时要死。
可惜,临出发时,同名大师将第三味药给了谢允,加上正牌推云掌传人内力深厚,此时他看来恐怕是非同一般的精神,不知赵渊见了会不会觉得十分失望。
不过谢允活到了这步田地,已经不大在意别人的看法了,该回光返照的时候,他也懒得假装弱柳扶风,左右没别的事,他便一耳朵听着太医们七嘴八舌,一边随意应着赵渊带着政治任务的闲话家常。
赵渊很会说话,时而问他些江湖趣事,简单的事谢允便顺口同他一说,说来话太长他懒得念叨,便推说自己隐居蓬莱,不太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
两人好似两只披了人皮的狐狸,一个递话,一个敷衍,倒是显得十分和乐。
忽然,原本百无聊赖的谢允耳根轻轻一动,送到嘴边的茶盏一顿,身上的寒意很快包抄上来,掠夺了茶盏上腾腾的热气,一个小太监见了,忙诚惶诚恐地上前换茶。
谢允略微眯起眼,抬头往四下横梁上看了一眼。
梁上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皇宫,此人必定是个高手。
中原武林卧虎藏龙,当中自有一些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倘若心怀坦荡、并无恶意,有时会故意弄出一点动静,暗示自己在场,这叫做“投石”,也有试探对方功夫和耳力的意思。
梁上这位不知是哪里来的捣蛋派高手,将一干大内高手视若无物,在皇宫大内朝他“投石”,谢允颇觉有趣,很想一见,越发不耐烦和赵渊扯淡。
那不识趣的皇帝老儿还在一旁笑道:“当年你刚回京的时候,还没有自己的府邸,就是住在这里的,三年前此地翻新过一次,但东西都没动过,有没有一点亲切?” 谢允接过小太监新换的茶盏,盯着自己指尖上短暂浮起的血色,忽然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道:“皇叔,我这些年没出蓬莱,消息闭塞,都还不知道——明琛出宫建府了吗?在什么地方?” 赵渊倏地一顿。
谢允笑容真挚,丁点破绽也不露:“回头我得去瞧瞧他。
” “明琛哪,”赵渊收回目光,吹开茶水上的浮沫,“很不成器,人也老大不小了,成日里心浮气躁,什么正经事也不干,一天到晚想往外跑,我正圈着他读书呢。
回头我将他招进来,你要是有空能替叔管教一下最好了。
” 谢允便道:“也是,那年他在永州搀和的那事实在太不像话,儿女都是债啊,皇叔。
” 他接连两句话里有话,称得上故意挤兑了,赵渊虽然维持住了表情,方才热火朝天的家常话却说不下去了。
两人各自无言片刻,赵渊这才反应过来,谢允是说话说烦了,故意口无遮拦,隐晦地要送客。
不是他不会察言观色,只是继位这几十年间,赵渊已经习惯了当一个皇帝,习惯了哪怕底下人即便各怀鬼胎,同他说话时也都得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盼着多从他嘴里挖出点什么,鲜少有人嫌弃他话多。
建元皇帝难得有些尴尬,沉默了片刻,他起身道:“拉你说了这许久的话,也不早了,小叔不打扰你休息。
” 谢允懒洋洋地站起来恭送,连句多余的谢恩也没有。
赵渊摆摆手,走到门口,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旁边一脸走神的谢允道:“我朝廷王师步步紧逼,已经迫近旧都,曹氏逆贼只是秋后的蚂蚱,不足为虑,下月初三是什么日子,记得吗?” “曹氏逼宫,先帝的忌日。
”谢允头也不抬地回道,“皇叔与我闲话了这大半天,是不是险些把正事忘了?” 赵渊对这句刻薄话充耳不闻,只说道:“也是你爹的忌日——我打算在正日子祭告一番,倘若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保佑我军光复河山,使逆贼伏诛,安天下黔首,再有盛世百年。
” 谢允点头道:“也好啊,算来没几天了,侄儿还能凑个热闹,省得死太早赶不上。
” 赵渊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似乎是被他堵得没话说,然而当今天子不知为什么,在谢允面前一点脾气也没有,兀自沉吟良久,他说道:“方才听你说起那蛊虫驭人之事,着实耸人听闻,但细想起来,又似乎不是没有道理的。
” 谢允略一抬眼。
“你站在这里,觉得穹庐宇内,四方旷野,无处不可去,可是一旦迈开腿,却又总觉得路越来越窄。
”赵渊沉声道,“你被架上高台,被推着、逼着往前走,路途又泥泞又不见天日,但是你也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每每午夜梦回,都恨不能自己睁眼回到初临人世时,干干净净,坦坦荡荡,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 谢允一言不发。
“可是回不去了,这御座龙辇就是蛊。
”赵渊轻轻地握了一下谢允的肩膀,感觉那透骨青的寒意突破厚实的衣料,小刀似的穿入他掌心,“那会儿,我外有强敌,内无帮手,在朝中四面楚歌,只有你在小叔身边,能听我抱怨几句对外人说不得的闲话,这些年……不管你信不信,小叔真的希望你能好好的。
天下奇珍,但有需要,不拘什么,尽管叫他们去寻,皇叔欠你的。
” 谢允一低头:“不敢,皇上言重。
” 赵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低着头,浑身上下写满了油盐不进的“赶紧滚”三个字,终于无计可施,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背影竟有些落寞。
谢允立刻回身,先将一干闲杂人等屏退四下,这才开口说道:“到底是哪位朋友擅闯宫禁?” 没动静,看来高手没那么好诈。
谢允双手抱在胸前,笑道:“阁下神出鬼没,若是不想被我发现,方才想必也不会刻意露出破绽,怎么现在倒扭捏起来,莫非阁下是位姑娘?” 他话音方落,一侧房梁上有什么东西彼此碰撞了一下,“哗啦”一声轻响,却没听见那人落地时的脚步声,对于这样的高手而言,故意给点动静已经是堪比敲门的彬彬有礼了,谢允不以为意,循声回头,倏地便怔住了。
来人真是个姑娘。
还是一个……分明熟悉到梦回时常常相见,此时骤然相逢,却又有些陌生的姑娘。
她好似凭空落在了堂皇的宫殿暖房中,故作平静的目光穿透了三年的光阴与不见的生死,漫无目的地在四周逡巡一圈,继而落回谢允身上。
她每一个细微的眼神,于谢允而言,都是惊心动魄。
谢允盯着来人,喉咙微微动了一下:“……阿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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