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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过去了,周翡三天没出屋,送饭的羽衣班小姑娘什么时候进去,都能看见她落地生根似的靠着窗口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练的是哪门子奇功。
第三天一早,徐舵主和杨瑾等人就来了,还送了一份大礼——徐舵主找了两个弟子抬了个滑竿。
李大小姐连路都不用走,还如愿以偿地吃上了桃,也不知神通广大的徐舵主是从哪儿弄来的。
周翡没看见李妍的时候,十分担惊受怕,可是这会儿一见她,却又青筋暴跳,特别是此人纵身从滑竿上跳下来,一手黏糊糊的桃汁就要往她身上扑的时候。
李妍:“阿——翡——” 周翡:“你给我站那儿!” 李妍才不听她那套,吱哇乱叫着奔跑过来,桃核一丢,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阿翡,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路上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差点就见不着你了……” 徐舵主备好的一肚子话都被这“生离死别”的场面堵回去了。
吴楚楚和不少羽衣班的姑娘纷纷好奇地探出头来打量她,李妍见到这一院子“姹紫嫣红”,终于想起要脸了,她脚步顿了一下,转了话题:“怎么这么多人——对了,我哥呢?” 周翡的目光越过李妍,落在杨瑾身上,冷冷地说道:“被人拐走当姑爷去了,躲开,我一会儿再找你算账。
” 杨瑾站在十步之外,整个人就像一把锋利的长刀,战意十足地盯着她。
李妍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见了杨瑾,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对周翡道:“就是那个黑炭,最可恶了——黑炭头我告诉你,现在求饶道歉还来得及……” 杨瑾刀背上的几个环轻轻地一动,“哗啦”一声轻响,雁鸣似的。
李妍倏地闭了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她总算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周翡和杨瑾之间的不妥之处。
谢允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疲惫地捏了一下鼻梁,对李妍叹道:“姑娘啊,你就别添乱了。
” 周翡回头冲霓裳夫人道:“晚辈想跟夫人借把刀。
” 此言一出,杨瑾的脸色越发黑了。
江湖上但凡有头有脸的人,手中兵刃未见得比人名气小。
他绝不相信周翡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这绝对是当面的侮辱。
霓裳夫人也是一愣,没料到周翡这个背地里“虚怀若谷”的“好孩子”居然这么扫擎云沟的面子。
她想了想,吩咐旁边一个女孩道:“去将我那把‘望春山’拿来。
” 那女孩十分伶俐,应了一声,一路小跑打了个来回,捧出一把长刀来。
霓裳夫人接过来,轻抚刀身,尖尖的手指一推,“锵”一声轻响,这尘封的利器发出一声叹息,露出真容来。
长长的刀刃上流光一纵而逝,仿佛只亮了个相,便消失在刀身里,刀身处有一铭字,是个“山”。
“那会儿南北还没分开,有一年特别冷,”霓裳夫人道,“几十年不刮北风的地方居然下起雪来,衡山脚下的路被大雪封上,走不得了。
山阴处,有一家落脚的小客栈,我记得名叫三春客栈,这么多年,大概已经不在了。
我,李徵,还有几个朋友,一起被困在了那里,运气实在不算好……谁知在那家倒霉的客栈里偶遇了传说中的山川剑。
“殷大侠和李大哥一见如故,在三春客栈里喝了三天的酒,等大雪初晴,便一道约在了衡山的一处空地,酣畅淋漓地比试了一场,结果刀剑齐断。
他们两人大笑,好像遇上了什么高兴事。
我当时却还小,不懂什么叫作‘棋逢对手’,只觉得可惜,放下大话,说要替他们寻最好的材料,再打一副神兵利剑出来。
”霓裳夫人浓密纤长的眼睫毛微微闪了一下,抿嘴一笑道,“后来我果然找到人打了一刀一剑,刀铭为‘山’,剑铭为‘雪’……只可惜这一对刀剑一直没找到机会送出去,乱世便至,谁也顾不上谁了。
” 她说完,将这把“望春山”递到周翡面前,口中道:“你来了也好,用完带走吧,不必还来,就当我是践了故人约。
” 周翡道声谢,接过来的时候,却觉得霓裳夫人的手指紧了紧,仿佛不舍得给出去似的。
然而片刻后,她终于还是留恋地松了手,神色有些萧条,女妖一般好似颜色永驻的脸上陡然染上了些许风霜之色。
谢允在旁边低声道:“阿翡。
” 周翡瞥了他一眼,看见他隐隐的阻拦之色,便飞快地移开视线,上前两步走到杨瑾面前,倒提长刀,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允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起那天晚上的话。
“躲过了这一场,然后我继续顶着南刀的名头招摇撞骗,等着张瑾、王瑾、赵瑾挨个儿找我比试吗?”周翡摇摇头,“没这个道理,就算我投机取巧也赢不了,那也是堂堂正正技不如人,比藏头露尾强。
” 杨瑾大喝一声,率先出手。
他这是将自己放在了“挑战者”的位置上,态度可谓十分谨慎,手中断雁刀背上的金环响成了一片,不知是不是被周翡“连自己的刀都不拿出来”的态度刺激了,他出手竟比谢允描述的还要快! 周翡却并没有用破雪刀。
她提步便踏上了蜉蝣阵,将手中“望春山”当成了她在洗墨江上拿的柳条,几乎不施力地黏着杨瑾的刀锋滑了出去。
霓裳夫人陡然站直了:“齐门?怎么会是齐门?” 仅仅是一瞬间,霓裳夫人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本能地想去看谢允一眼。
不过霓裳夫人毕竟是个老江湖,飞快地权衡过后,她生生将自己僵硬的脖子凝固在了原地,憋回了自己一切不自然的表情,心里却不免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个来历成谜的“千岁忧”是不是从她方才一声脱口而出的惊呼里听出了什么——即便对羽衣班来说,“千岁忧”这个人也是隐藏在重重迷雾后面的。
一个简简单单的文弱书生,能在当今这个云谲波诡、四处暗藏危机的江湖中有惊无险地蹚出一条悠闲自得的路来?霓裳夫人虽然看过无数话本,唱过无数传奇,却早已经过了相信这些鬼话的年纪了。
谢允却好似全然没有在意她的异样,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杨瑾和周翡的你来我往。
周翡显然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期,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疯到能在洗墨江里一泡三年的。
从杨瑾的第一刀开始,周翡就没还过手——谢允给出的分析相当准确,他们两人的功夫有再高深的刀法也无法弥补的差距。
一旦周翡还手,这种差距立刻就会显示出来,比较弱的一方就会完全丧失自己的节奏,一直被人压着打。
因此她并不还手,只是闪避,偶尔非常巧妙地从对手那里借一点力,不走远、不靠近,始终保持着一点仿佛在刀尖上行走的惬意从容。
不知她这样躲来躲去有多吃力,反正外人看来,她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杨瑾不是郑罗生、花掌柜那种内家高手,在他不可能一掌掀翻周翡的情况下,他的刀再快,快不过洗墨江的细刃,力气再大,大不过能牵动千斤巨石的牵机……更何况周翡现在还有越来越得心应手的蜉蝣阵助阵。
要不是谢允不是第一天认识周翡,几乎也要怀疑起这姑娘是不是真的深藏不露了。
乍一看,眼下这种情况根本不是周翡无计可施,倒像是她比杨瑾高明了不知多少,只为了看一看所谓“断雁十三刀”的深浅而刻意拖延而已。
可是…… 旁人或许还在惊叹这女孩身法从容,谢允作为众人里唯一知道轻重深浅的一个,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穿花绕树的蝴蝶都得落在花间,周翡又不是陀螺,她不可能永远不知疲惫地团团转下去。
除非……谢允的目光渐渐落到杨瑾身上——除非他自己露出破绽。
不错,杨瑾性情暴躁冲动,又是个武痴,从某个方面来看,他跟纪云沉有点像,确实很可能一时激愤失了水准。
莫非周翡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这小丫头下山一趟可真没少长心眼。
不过在谢允看来,即使杨瑾被她遛得怒发冲冠,真的自己露出破绽,周翡能抓住机会一举制敌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
他相信她那双阅遍江湖名宿的眼睛能一眼洞穿对手的弱点,可她的身手不见得跟得上这份眼力。
果然如谢允所料,三十招之内,杨瑾还在有条不紊地步步紧逼,之后他的刀越来越快,几乎成了一片残影,刀背上的金环聒噪地响成了一片。
周翡转了个大跨步,一手将望春山往身后一背,轻轻挡了一下杨瑾卷过来的刀锋,而后整个人仿佛随风而卷的海浪,头也不回地又上前一步,一晃绕过了羽衣班门口的一块下马石。
杨瑾的刀紧接着追至,失之毫厘地与周翡擦肩而过,“嘡”一下落在了那石头上,一刹那,石头上仿佛有火星溅起来,与他眼睛里越烧越烈的怒火很有相映生辉的意思。
杨瑾果然被周翡这种“轻慢”的态度遛出了真火。
偏巧这时周翡回过头来,微微提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杨瑾猛地上前一步,转瞬间递出三刀——劈、带、截,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徐舵主微微扣了一下手指肚,险些要叫一声“好刀”。
可是这“好刀”没能截住泥鳅一样的周翡。
每次断雁刀都像是擦着她的衣角滑过,每次都惊心动魄地差那么一点。
杨瑾此时已经有些急躁了,如果是寻常比武,他未必会这么沉不住气。
可是面对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南刀传人”,他却是有些先入为主。
周翡越是迟迟不出招,他心里对她的想象就越妖魔化,乃至他无意中用了一个重复的招数,左侧腰处竟露出了空门。
周翡等的是这个吗? 谢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想必哪怕是别人拿刀追着他砍,他都不会提心吊胆得这样全神贯注。
她一旦出手,恐怕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周翡居然没有趁机动手。
她依然是若即若离地甩开了杨瑾的刀锋,同时,将左手一直拿着的刀鞘递了过去,轻描淡写地在杨瑾那处空门虚虚一点,笑了一声,又飘然转开。
杨瑾额头上顷刻间见了冷汗。
她看出来了,却不出手,为什么? 在杨瑾看来,这场比武对周翡来说,好似玩闹一样。
她之所以继续,是因为还没有看到他技穷。
他的怒气登了顶,乃至心里竟然生出一股隐约的屈辱……还有恐惧。
杨瑾亲眼见到周翡的时候,理智上固然将她当成了平生大敌,可心里始终存着几分疑惑——这看起来几乎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女孩怎么会是破雪刀的传人?她真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声名鹊起?真能挑了众人都谈之色变的北斗,甚至手刃了四象之首?她究竟有什么能耐?她的功夫是从投胎那天就开始练的吗? 可是方才周翡的刀鞘点过来的一刹那,这怀疑便不攻自破了。
如果说杨瑾直到拔刀的那一刻,心里还想的是“我要赢”,那么到此时,他心里隐隐升起了一个不祥的念头:“我可能会输。
” 高手过招,有时候差的就是那么几分精气神。
杨瑾原本如行云流水似的雁翅刀顿时多了几分不甚明显的凝滞,很快,他居然第二次失手。
周翡却再一次放过了他,这一次她连刀鞘都没动,只用目光瞟了一眼,似乎还颇为遗憾地微微摇了摇头。
霓裳夫人忍不住奇道:“她想做什么?” 谢允一直紧锁的眉头却忽然打开了,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霓裳夫人问:“你笑什么?” 谢允从刀光剑影中移开了视线,背过双手,低头沉吟片刻,突然毫无预兆地发问道:“夫人大概还不知道,前一阵子,齐门内突然生变,至今下落不明,我的一些朋友认为这是旧都那边觊觎他们的奇门遁甲之术,派了北斗前去追杀……” 霓裳夫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
“我想这传闻可信,”谢允嘴唇几乎不动,声音几不可闻地压成了一线,“夫人或许也不知道,忠武将军死后,他的家眷南渡遭人劫杀,这似乎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追杀他们的人正是北斗禄存。
这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一群孤儿寡母而已,何必出动这么大的一条鹰犬来追捕?” 霓裳夫人微微缩了一下手掌,拇指上一个通体漆黑的扳指上流光一闪,她压低声音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允终于转过头来,他的眼角被假皱纹粘住了,眼皮只能睁开平时一半的大小,眼睛无端小了一圈,却并没有挡住他透亮的眼神,平静而悠远,甚至带了些许悲悯之意。
霓裳夫人对上他的目光,无端一愣,蜷起来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没什么,”谢允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与夫人多少年的交情了,是敌是友您看得出来,只是有些事已经泄露,我特地来提醒夫人,多加小心。
” 霓裳夫人心思急转:“你是谁的人?梁绍……不,周存的人?” 谢允看了她一眼,似乎露出了一点笑意,他轻轻地说道:“我只是个大昭的故人。
” 霓裳夫人正待追问,忽然听见李妍惊呼一声。
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杨瑾手里的雁翅刀吸引了过去。
杨瑾第一次露出破绽是因为激愤,第二次则是因为慌乱,在周翡一再刺激下,他很快有了第三次——而这一次是致命的,他迟疑了。
快刀是不能迟疑的。
一个人信不过他手中刀剑的时候,意味着这些翻脸无情的冷铁也会背叛主人。
周翡手中的望春山在这一刻,陡然从洗墨江上一根细软的柳条变成了锐利无匹的破雪刀,一瞬间,正神归位,她恢复了真身法相——她身上蠢蠢欲动已久的枯荣真气陡然提到了极致,刀尖转了一个极其圆滑的弧度,而后,刀斩衡山的“山”字诀劈头盖脸地砸向杨瑾。
杨瑾心神巨震之下,仓皇举刀去扛,方才片刻的迟疑终于要了快刀的“命”。
望春山以山崩之势砸在了那正在自己画地为牢的断雁刀身上,而杨瑾的手腕甚至尚未来得及发力,刀背上的金环陡然发出一声悲鸣,刀柄被这暴虐之力倏地撬了起来,断雁刀竟然脱手了! 周翡一招得手,毫不紧逼,顷刻间抽刀撤力,“咔嚓”一声,将望春山还入鞘中,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对手。
她竟然真的胜了这一场本应实力悬殊的比试! 杨瑾好似已经呆住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刀,继而目光又缓缓落在周翡身上。
“我的刀你看见了。
”周翡不高不低地说道。
她近乎倨傲地冲他一点头,转身走回谢允身边,然后在谢允难以形容的复杂目光下,周翡悄悄地将他那飘逸得过分的衣摆拽了过来,把手心的冷汗擦干净。
谢允:“……” 杨瑾好似依然没回过神来,好像不认识了似的盯着横陈地面的断雁刀。
徐舵主摇摇头,心道:要不是擎云沟于我有恩…… 他上前一步,捡起落在地上的雁翅刀,伸手将刀柄上的尘土擦干净,无言地拍了拍杨瑾的肩膀。
杨瑾好像方才回过神来,他合上自己的刀,让过徐舵主,大步走到周翡面前。
李妍一边的眉毛高高挑起:“干吗?你输都输了,还想干吗?” 杨瑾脸色忽红忽白,嘴唇颤动几次,终于一句话都没说,转头就走了。
徐舵主叹了口气,走到周翡等人面前,抱拳道:“多谢周姑娘指点,这回老朽思虑不周,多有得罪之处……” 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一个拇指大的玛瑙小印,通体柿子红,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上面刻了个活灵活现的“五蝠”。
徐舵主十分乖觉地没凑到周翡跟前,而是转身递给了李妍,说道:“拿个小玩意儿给姑娘回去耍,此物叫作‘五蝠令’,往后出门在外,您只要是带着这个,甭管是住店还是雇车,一干差遣,必没人敢耍滑头,保证尽心竭力。
” 李妍到现在都是一脑门糨糊,还不知道什么叫“行脚帮”,她莫名其妙地接过来,奇道:“啊?怎么着,能给便宜点啊?” 周翡伸脚踹了她一下。
徐舵主赔了个假笑,又看了看周翡,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周姑娘,你声名已起,往后怕是要是非缠身,必然步步惊心,多加小心。
” 周翡没怎么当回事地一点头,心说:反正我马上就回家了,有本事你们上四十八寨找我去。
徐舵主当然看得出她的不以为意,便也不再交浅言深——偌大的三山六水,多少少年人初出茅庐,踌躇满志,五年、十年……又有多少能挨过那些污浊纷繁的世道人心呢? 徐舵主再拜一次,挥挥手,来无影去无踪地带着他的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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