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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杀人之后,因为鞋子沾了血,所以拿走了一双干净的鞋子,在外换了鞋,把带血的鞋子处理掉了。
郭守业问过那些个学官,你爹在琼楼一去一回,脚上的鞋子是不是换过,那些个学官都说没注意。
郭守业也问过你,你说不记得你爹早上出门穿的是哪双鞋,这事难道你忘了?忘了也不奇怪,当年你就那么点大,能记得什么。
”说到这里,鼻孔里一哼。
宋慈没有忘过,凡是与母亲命案相关的事,他全都记得。
当时命案发生之后,是有一个方面大耳的官员来问过他鞋子的事,然后父亲就被那官员带着差役抓走了。
在父亲入狱的十多天里,他常常忍不住想,自己已经没了母亲,会不会永远也见不到父亲了?是不是自己不够细心,没留意父亲那天穿的是什么鞋子,才害得父亲被人抓走?这一想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以至于宋巩出狱之后,他仍然觉得是自己的错。
从那以后,他开始处处留意身边的细节,渐渐养成了无论何时何地都对四周观察入微的习惯。
“原来你是凭借这些,认定我爹是凶手。
”宋慈的语气放缓,恢复了惯常的镇定,“你所说的郭守业,是当时府衙的司理参军吧?” 祁驼子没应声,只是一哼,隐隐透着不屑。
“这位郭司理,”宋慈问道,“如今身在何处?” 祁驼子把头一侧,道:“别人早就平步青云,不知高升到何处去了。
” 这话似乎隐含恨意,且祁驼子不称郭守业为“郭司理”,而是直呼其名,可见其对郭守业的态度。
宋慈抓住祁驼子的这一丝愤恨,故意问道:“那你为何没能平步青云,反倒沦落至此,做了十多年的义庄看守?” “为何?你倒来问我为何?”祁驼子忽然独眼一张,“若不是为了给你爹申冤,我会沦落至此,在这义庄看守尸体?” “原来你知道我父亲是被冤枉的。
” “知道又能怎样?”祁驼子语气里的恨意越发明显,“是你爹有冤难申,跪求于我,我于心不忍,才帮他申冤,让他得以出狱。
可他呢,这么多年,他怎么不来看看我,看看如今我是什么样子?” 宋慈眉头一皱,道:“我听说,当年你查验我母亲尸体时,曾出了错。
” “我是出了错,还错得厉害!”祁驼子道,“我错在不该去验尸,郭守业明明已经验过了,我居然还跑去偷偷复验;我错在知府大人已经定了罪,我还当堂跪求复查真凶;我错在没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一个至低至贱的仵作,竟敢去高官府邸上闹腾。
犯下这么多大错,活该我自受!”他抓起棺材上那几张行在会子,一把扔在地上,左手扶着棺材,右手直指大门,“走,你们一个个都走,全都走!” 这番话充斥着愤懑,响彻整个义庄。
刘克庄、韩絮和辛铁柱没有挪步,都看向宋慈,等宋慈示意。
宋慈在原地站了片刻,脚下忽然动了。
他不是走向大门,而是绕过棺材,走到祁驼子的面前,正对着祁驼子的直指着的手。
“你既然开了口,那就把一切说清楚。
”他直视着祁驼子,“为我爹申冤,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藏着掖着?” “你这么想知道,那好,我就给你说个一清二楚!”祁驼子声音发紧,指着宋慈的那只手,慢慢地攥成了拳头。
十五年前,祁驼子的背还不算弯,有妻有女,日子安稳。
彼时四十好几的他,刚刚接替师父的位置,成为临安府衙的仵作行人,跟随司理参军郭守业奔走于城内外,整日与尸体打交道。
虽然做仵作很累,也常被邻里瞧不起,收入也不算高,但足够养活一家人,又因他不辞辛劳、验尸严谨,深得郭守业的器重,连知府大人都曾当面夸奖过他。
就这么做了好几个月的仵作行人,到了三月间,锦绣客舍发生了一起凶案,郭守业带领差役前去办案,祁驼子也背上装有各种验尸器具的箱子,跟着赶到了现场。
现场是行香子房,一个名叫禹秋兰的妇人死在床上,其丈夫宋巩守在尸体旁痛哭,其儿子宋慈也在旁边抽泣。
床上到处都是飞溅的血,床前地上也有不少血迹,还有不少沾血的鞋印,以床前的鞋印最多,不排除是宋巩发现妻子遇害后,扑到床前留下的。
但还有一串鞋印,从床前延伸至窗户和窗框,极可能是凶手留下的,可见凶手行凶之后,应该是从窗户逃离了现场。
除此之外,衣橱旁边还有一件丢弃在地上的衣裳,那衣裳是崭新的,布彩铺花,看其大小,应该是宋慈的。
郭守业闻到宋巩一身酒气,查问得知,宋巩中午曾去琼楼赴宴,未时将过时返回客舍,发现妻子死在了房中。
郭守业又查问客舍伙计,得知禹秋兰一早外出,在未时独自返回了客房,此后没听见房中传出什么动静,直到宋巩回来发现禹秋兰遇害,客舍里的人才知道行香子房发生了凶案。
通常而言,客栈里发生凶案,无论是仇杀,还是劫杀,大都是在夜间,少有光天化日之下行凶的,毕竟客栈里白天客人进出很多,很容易被人发现。
一起发生在大白天里的命案,房中还没传出什么响动,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熟人作案。
死者禹秋兰的致命伤,位于颈部左侧,只有一粒豆子那么大,但从出血量来看,伤口应该很深,像是被某种尖锐细长的东西扎刺所致。
这般形状的凶器,应该不会粗过筷子,但一定比筷子锋利得多。
郭守业看着死者散开的发髻,一下子想到了发簪,问过宋巩后得知,禹秋兰有一支银簪子,是前几日宋巩在夜市上买的,禹秋兰此前用的都是木簪,对丈夫送的这支银簪子很是喜欢,这几日一直插在发髻上,但她遇害之后,发髻上的这支银簪子却不见了,郭守业命差役找遍整间客房也没能找到,可见这支银簪子极可能就是凶器,并且已被凶手带离了现场。
能取得死者头上的银簪子用于行凶,再一次证明凶手极可能是熟人。
禹秋兰才来临安数日,可谓人生地不熟,能称得上熟人的,恐怕只有丈夫宋巩和儿子宋慈。
宋慈只有五岁,自然不可能是凶手,那么便只剩下了宋巩。
郭守业对宋巩起了疑。
他查看了房中的所有鞋印,都是一般大小,于是让宋巩脱下鞋子,当场比对,可谓一模一样。
他又问明宋巩在琼楼酒席间,曾在未时离开过一次,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返回。
他再问宋巩有几双鞋子放在衣橱里,得到的回答是两双。
可他已经查看过衣橱,里面的衣物又脏又乱,有明显翻动过的痕迹,鞋子只有一双。
他派差役找来与宋巩在琼楼饮宴的几位太学学官,问了宋巩是否换鞋一事,也问了时年五岁的宋慈,得到的答复都是没注意、不清楚。
由此案情明了,宋巩有极大的杀妻之嫌,被他当场抓走,关入了司理狱。
在郭守业查问案情时,祁驼子本想现场初检禹秋兰的尸体,但郭守业说宋巩是即将参加殿试的举子,此案又发生在人来人往的客栈之中,消息势必很快传开,关系不可谓不大,所以他要亲自验尸。
祁驼子知道自己成为仵作行人不久,郭守业虽然对他有所器重,但一直只让他参与一些普通命案,但凡遇到涉及高官权贵或是案情复杂的重大案子,郭守业都是亲自查办。
郭守业以客栈人多眼杂为由,没有现场初检尸体,而是把尸体运回府衙长生房进行查验。
接下来的几天里,祁驼子没有接触这起命案的机会。
一天夜里回家时,几个正打算外出吃酒的差役和狱卒将他一并叫了去。
就在府衙附近的青梅酒肆里,几个差役和狱卒吃多了酒,聊起了宋巩杀妻的案子。
狱卒说宋巩被关在狱中,受了不少酷刑,仍是不肯认罪,还不分昼夜地求着追查真凶,不管是差役还是狱卒,但凡有人进入司理狱,宋巩便会苦苦哀求,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没有害过妻子,又说幼子独自在外,忧其冷暖安危,求早日查明真相,放他出去。
几个差役和狱卒把宋巩当成笑料在聊,笑话宋巩是个书呆子,根本就不懂怎么求人。
祁驼子知道这些差役和狱卒从囚犯那里捞好处捞习惯了,在赔笑的同时,却不禁暗暗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
转过天来,祁驼子抽空去了一趟司理狱,果然如狱卒所言,宋巩一见到他便苦声哀求。
宋巩记得当日郭守业赶到锦绣客舍查案时,祁驼子就跟在郭守业的身边。
他对祁驼子说自己离开琼楼,是去拦住韩及其母亲讨要说法,只要找到韩及其母亲,便能证明自己所言。
他又说衣橱里的两双鞋子是一新一旧,旧鞋是从家乡带来的,新鞋是不久前妻子在玲珑绸缎庄斜对面的鞋铺里买的,是专门为他殿试准备的,他还从没有穿过。
当日郭守业从衣橱里翻找出来的是一双旧鞋,那么缺失的就是新鞋,依照郭守业的换鞋推想,宋巩被抓时应是穿着那双缺失的新鞋,可事实并非如此,他脚上穿的是此前几天一直穿着的旧鞋。
因为妻子死得太过突然,当时他整个人都乱了,没心思去想其他,直至身陷囹圄,他才想明白了这些。
祁驼子来到司理狱,不是为了帮宋巩查证清白,只是想来提醒一下宋巩,作为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来人,要求人办事,光靠嘴是不行的。
但当他看见宋巩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明明已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却不言痛楚,还跪在地上苦苦求他,这番提醒便说不出口。
他对宋巩实言相告,自己就是个仵作,没能力去查证这些事,一切要跟郭守业说才行。
宋巩说他已经对郭守业说过了,被关进牢狱的第一天,他便什么都说了,可是郭守业不信,只是反复对他用刑,迫他认罪。
“你说过了就行,真没犯事的话,案子迟早能查清楚,大人会还你清白的。
”祁驼子叹了口气,留下这句话,离开了司理狱。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清楚,郭守业这几天很少离开府衙,可见没怎么去查证宋巩所说的事,还清白之类的话,只不过是说出来宽慰一下宋巩的心罢了。
祁驼子自知人微言轻,没能力帮到宋巩,一开始他也没打算要做些什么。
只是翌日去城东办事时,从玲珑绸缎庄外路过,他却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
一番犹豫之后,他踏进了玲珑绸缎庄的大门,向掌柜打听了禹秋兰的事,得知禹秋兰的确一连数日来绸缎庄赶制衣服,还得知案发那天中午,禹秋兰跟着一对姐妹走了。
掌柜认得那对姐妹中的韩淑,韩淑过去曾多次来选买绸缎,如今已贵为嘉王妃,居然还来光顾绸缎庄。
掌柜说起此事,一想到自己的绸缎庄能得嘉王妃光顾,可谓是蓬荜生辉,就不禁眉飞色舞。
祁驼子看在眼中,却是暗暗皱眉。
他又去斜对面的鞋铺打听,得知禹秋兰的确曾光顾鞋铺,买走过一双男式鞋子。
这一番打听下来,他知道宋巩没有说谎,郭守业的换鞋推论,可谓是错漏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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