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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落到伊琳帮助的那些人的地步!女人过去全都一度是孩子,跟那边睡着的那个一样!“我一定要给她一张支票!”他涉想着;“想起这些人来真不好受!”这些没有归宿的可怜人,他从来没有勇气想到她们;藏在他心里,在层层财产意识的束缚下面,有一种真正的高尚意识,一想到她们,就伤害到蕴藏在他心灵最深处的感情,伤害到他的爱美心,便在目前,一想到今天晚上将有一个美丽女子和他做伴,还能够使他的心花开放。
他下楼穿过弹簧门,到了房子后部。
在酒窖里,他藏有一种好克酒1,至少值两镑钱一瓶,是一种斯太因倍格秘制酒,比你吃过的任何约翰尼斯倍格的好克酒都要美;一种简直象花露的酒,象仙露桃一样香——的确就象仙露!他取出一瓶,拿在手里就象捧着婴儿一样,横擎在手里迎光看着。
一层神圣的灰尘裹着它颜色深郁的细颈瓶,看了人心里十分快慰。
自从城里搬下来,又存放了三年了——香味应当绝佳!这批酒是他在三十五年前买下来的——感谢老天,他还能欣赏一杯美酒,还有资格饮它。
她一定会赏识这种酒;十瓶里面也尝不到一点1白葡萄酒之一种。
酸味。
他把瓶子揩揩,亲自把塞子拔出来,鼻子凑上去闻闻香气,就回到音乐室里。
伊琳正站在钢琴旁边;她把帽子和绕在颈上的围巾拿掉,露出一头金丝和肤色惨白的头颈。
她穿的一件淡紫灰衣服,衬上钢琴的花梨木,在老乔里恩眼中简直是一幅美丽图画。
他把胳臂给她挽着,两个人庄严地走进餐室。
餐室原来的布置可以容二十四个人舒舒服服地进餐,现在却只放了一张小圆桌子。
在目前孤寂的情形下,那张大餐桌子使老乔里恩坐了怪不舒服;他叫人把桌子撤去,等儿子回来再说。
平时他总是一人进餐,只有两张拉菲尔的圣母像——真正的好临本——陪伴他。
在这样的暮春天气,这是一天里面他最难混过的时候。
他从来吃得不多,不象那个斯悦辛大块头,也不象西尔凡勒斯-海少普,或者安东尼-桑握西,他往年的那些好友;现在一个人进餐,由两个圣母在旁边看着,简直毫无乐趣,所以他总是急急忙忙吃掉,好接上那种比较上算是精神享受的咖啡和雪茄烟。
可是,今天晚上不同了!他眼睛地望着小餐桌对面的她,谈着意大利和瑞士,跟她讲自己在这些地方的旅行见闻,以及其他一些已经没法再告诉儿子和琼的经历,因为他们早已知道了。
这位新听客对于他很是难得;有些老头子只在回忆里兜圈子,他从来就不是这等人。
对于这些不晓事的人,他自己先就感到厌倦,因此他本能地也避免使别人厌倦,而且他生来对美色的倾慕使他和女子交接时特别提防到这一点。
他很想逗她谈话,可是她虽则谈了两句,笑笑,而且听他谈话好象觉得很开心似的,他始终觉得她还有那种神秘的落漠神情,而她引人的地方一半也就在这上面。
有些女子对你非常亲热,咭咭呱呱没有个完;有些女子强嘴薄舌,只有自己说话的份儿,比你懂得的还要多;这些人他都受不了。
在女子身上,他只喜欢一个地方——就是娇媚;而且人越安静,他越喜欢。
这个女子就是娇媚,就象他心爱的意大利岩谷上面的夕阳那样幽美。
他而且觉得她有点遗世独立的味儿,这使她反而和自己更加接近,更成为他企求的伴侣。
象他这样高年,而且事事要不了强的时候,就喜欢做事不受到年青人的威胁,因为这样他在美人的心里还是占第一位。
他一面喝酒,一面留意她的嘴唇,简直觉得自己年青了。
可是小狗伯沙撒也躺在那儿望着她的嘴唇,而且在他们中止谈话时,暗地里在厌恶;而且厌恶那些淡绿色的酒杯举起来,杯子里满是那种它觉得难吃的黄汤。
两人回到音乐室里的时候,天刚好黑下来,老乔里恩衔着雪茄说: “替我弹几支肖邦吧。
” 看一个人抽的什么雪茄,喜欢的什么音乐家,你就可以知道这个人灵魂的组成。
老乔里恩吃不消强烈的雪茄,吃不消华格纳的音乐。
他喜欢贝多芬和莫扎特,汉得尔和格鲁克,和许曼,还喜欢买耶比尔的歌剧,究竟什么原因倒很难说;可是晚年他却迷上了肖邦,正如在油画上向波蒂奇里屈服一样。
他自己也知道,这样降格以求,是违背黄金时代的标准的。
这里面的诗意并不象米尔顿和拜伦和丁尼生;也不象拉菲尔和提香;也不象莫扎特和贝多芬。
这里的诗意就象是隔着一层纱;它不打上你的脸,而是把指头伸进你的肋骨,一阵揉搓,弄得你回肠荡气。
这样是不是健康呢,他永远说不出来,可是只要能看到波蒂奇里的一张画,或者听到肖邦的一只曲子,他就一切不管了。
伊琳在钢琴前坐下,头上一盏电灯,四边垂着珠灰的缨络;老乔里恩坐在一张圈椅上——因为从这里可以看见她——跷起大腿,徐徐抽着雪茄。
有这么半晌她两只手放在键子上,显然是在盘算给他弹些什么;然后就开始弹起来,同时在老乔里恩脑子里涌起一阵哀愁似的快感,和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大象。
他慢慢沉入一种迷醉状态,只有那一只手,每隔这么半天,从嘴里把雪茄拿出来,又放进去,偶尔给他打断一下。
这里有她,还有腹中的好克酒,和烟草味;可是这里还有一个阳光的世界,阳光又淡成月光,还有池塘里立着许多鹳鸟,上面长些青青的丛树,一片片映眼的红蔷薇,葡萄酒的红;还有淡紫色的田野,上面乳白色的牛吃着草,还有一个缥缈的女子,深褐眼睛,白颈项,微笑着,两臂伸出来;而且从浓郁得象音乐的空气里,一颗星儿落了下来,挂在牛角上。
他睁开眼睛。
多美的曲子;弹得也好——就象仙女的指头——他又把眼睛闭上。
他觉得奇妙地哀愁而快乐,就象菩提树盛开时,人站在树下闻到那股甜香似的。
并不是重返往日的生活,只是站在那里,消受一个女子眼睛里的笑意,欣赏着这束花朵!他的手挥动一下,原来是伯沙撒爬上来舐他的手。
“美啊!”他说:“弹下去——再弹些肖邦!” 她又弹起来。
这一次他猛然发现她和肖邦之间多么相近。
他注意到她走路时那种腰肢的摇摆在她的演奏里也有,而她选择的这支夜曲,和她眼睛里温柔的颜色,她头发的光采,就象是一面金黄月亮射出的月光似的。
诱惑,诚然是的;可是一点不淫荡,不论是她,或者这支曲子。
从他的雪茄上升起一缕青烟,又散失掉。
“我们就这样消失掉!”他想。
“再看不到美人!什么都没有,是吗?” 伊琳又停下来。
“你要不要听只格鲁克?他时常在一个充满阳光的花园里写他的乐曲,而且还放一瓶莱茵河酿制的葡萄酒在旁边。
” “啊!对了。
来个‘奥费俄’吧。
”这时在他的四周是开着金银花朵的田野,白衣仙人在日光中摇曳着,羽毛鲜明的鸟飞来飞去。
满眼的夏日风光。
一阵阵缠绵的甜蜜和悔恨,就象波浪,浸没了他的灵魂。
一点雪茄烟灰落下来,他取出绸手绢把烟灰掸掉,同时闻到一股象是鼻烟又象是花露水的混合味儿。
“啊!”他想“残夏啊——就是这样!” 他说:“你还没有弹‘我失去攸丽狄琪”呢。
”1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他觉得有异——什么事使她突然感触。
忽然他看见她站起来,背过身去,他登时懊悔起来。
你真是个蠢家伙!她,当然跟奥费俄一样,——她也是在这间充满回忆的大厅里寻找她丧失的人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时她已经走到室内尽头那扇大窗子前面。
他小心翼翼跟在后面。
她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口;他只能看见她的侧面,十分苍白。
他情不自禁地说:“不要,不要,乖乖!”这话在他是冲口而出,因为好儿弄痛了时,他总是说这样的话,然而这些话立刻收到很尴尬的效果。
她抬起两只胳臂遮着脸,哭了。
老乔里恩站着,睁着深陷的老眼看着她。
她好象对自己这样任性深深感到羞愧,和她那种端庄安静的举止太不象了,可是也看出她从来没1是奥费俄最后一幕里的一只歌。
有在人前这样不能自持过。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他喃喃地说;并且恭敬地伸出一只手来,碰碰她。
她转过身来,把两只掩着脸的胳臂搭着他。
老乔里恩站着一动不动,一只瘦手始终放在她肩上。
让她哭个痛快——对她有好处!小狗伯沙撒弄得迷迷惑惑,坐起来望着他们打量。
窗子还开着,窗帘也没有拉起来,窗外最后剩下的一点天光和室内隐隐透出来的灯光混在一起;一阵新割过的青草香。
老年人都懂得,所以老乔里恩没有说话。
便是悲痛也有哭完的时候;只有时间治疗得了悲痛——喜怒哀乐,时间全看见过,而且挨次地看见它们消逝;时间是一切的埋葬者啊!他脑子里忽然想起“就象牡鹿喘息着奔向清凉的水流”那句赞美诗来——可是这句诗对他没有用。
接着,他闻到一阵紫罗兰香味,知道她在擦眼泪。
他伸出下巴,用大胡子亲一亲她的前额,觉得她整个身体震栗了一下,就象一棵树抖掉身上的雨点一样。
她拿起他的手吻一下,意思象是说:“现在好了!对不起!” 这一吻使他充满了莫名的安慰;他领她回到原来使她那样感触的座位上。
小狗伯沙撒随着,把他们刚才吃剩下的一根肉骨头放在他们脚下。
为了使她忘掉适才那一阵情感的触动,他想再没有请她看磁器更适合了;他和她挨次把一口一口橱柜慢慢看过来,拿起这一件德莱斯登,那一件罗斯托夫特,那一件采尔西,一双瘦瘠而露出青筋的手把瓷器转来转去,手上的皮肤隐隐有些雀斑,望上去真是老得厉害。
“这一件是我在乔布生行买的,”他说:“花了我三十镑。
很旧。
那只狗把骨头到处扔。
这件旧‘船形碗’是我在那次那个现世宝侯爵出事后的拍卖会上弄来的。
可是你记不得了。
这一件采尔西很不错。
你看,这一件你说是什么瓷?”这样使她很好受,同时觉得她,这样一个雅人,也真正在对这些东西感到兴趣;说实在话,再没有比一件可疑的瓷器更能使人心情安定下来了。
终于听见马车轮子的辘辘声来了,他说: “你下次还要来;一定来吃午饭。
那时候我可以在白天把这些拿给你看,还有我的可爱的小孙女儿——真是小宝贝。
这狗好象看中你了。
” 原来伯沙撒感觉到她就要走了,正在拿身子擦她的腿。
和她一同走到门廊里时,他说: “车夫大约一小时零一刻钟就可以送你到家。
替你的那些苦人儿收下这个,”就塞了一张五十镑的支票在她手里。
他看见她的眼睛一亮,听见她咕了一句:“啊呀,乔里恩伯伯!”他从心里感到一阵快乐的颤动。
这话是说,有一两个可怜虫将稍济穷困,也等于说她还会再来。
他把手伸到车窗口,再一次握一下她的手。
马车开走了,他站着望望月亮,和树木的影子,心里想:“可爱的晚上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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