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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奎的那双小眼睛,像冒着火,盯住谁,谁就感到不自在。
众人都回避着他的目光,不敢碰。
杨二宝也怯怯地站住了脚。
众人都停下了脚。
现场一下静了下来。
老奎这才厉声问道:“你们到哪里去?要到哪里去?” 话音落下去后,空空的,像是在山谷中回荡。
那声音,就更加有了震慑力。
大家都不好回答,就是好回答,也不敢回答。
见无人答,老奎这才放缓口气说:“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咱们的根!打仗还得要个根据地,根据地丢了,一切都完了。
难道你们都不明白这个理儿?人退沙进,人进沙退。
你们都走了,还打算在这里活不活了?还要不要你们的家了?等你们再次回来,房屋田产让沙压了,这里成了一片废墟,你们能对得起你们的良心吗?能对得起你们的子孙后代吗?” 空气一下凝固了。
那些高昂的头颅渐渐低垂了下去,瓷实的目光变得有些游离。
老奎这才长透了一口气,将铁耙一收,让开了一条路说:“你们真的要走,我一个人也挡不住,今天挡了,还有明天,明天挡了,还有后天,我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挡不住。
道理给你们讲了,你们谁要走,现在就可以走!我给你留出了路,你可以走!但是,我必须把话说清楚,谁要走了,你就别想再回来,永远……也别想再回来,因为,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你就是回来,只要我老奎还在红沙窝大队主事,也要把你撵出去,让你永远流浪在外头,去闯你的天下,去当你的孤魂野鬼!” 现场气氛终被老奎扭转了过来。
人群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一只乌鸦“呱呱”地叫了两声,从人们的头顶上缓缓飞过,有人抬头看看了天,禁不住发出了一声长叹。
老奎说到了激动处,忍不住了,就继续说:“其实,我跟大家的心情一样,看到庄稼被沙压了,谁不难受?谁都难受呀!不能看,一看就心疼死了。
不怨天,不怨地,要怨谁呢?要怨,还得怨我们的老先人,他们在哪里扎根不行,非要走到这沙窝窝里安家?一代一代地繁衍到了现在,根已经扎牢了,户口也定死了,现在就是想挪个窝窝,也挪不成了。
谁要我们?没地方要呀!我们就是跑到天涯海角,还是黑人黑户,还是个叫街要饭的,死了也是一个讨吃鬼。
我也知道,不把大家逼到这一步,谁愿意去当讨吃,谁愿意低三下四遭别人的白眼?我相信,谁都不会去。
”说到这里,人群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叹。
有人说话了:“支书,你把我们挡下,让我们怎么渡过难关呀?” 老奎顿了一下说:“刚才我到地里清了一阵沙,觉得行,田苗还有救。
趁着田苗还没有拔节,身子骨柔着哩,把地里的沙子清出来,再淘几眼井,及时浇些水,准能缓过秧来。
只要田苗能缓过秧,我们就有希望,我们就能渡过难关。
从明天开始,老人婆娘半大娃们,上地清沙,男人上地掏井,一个都不能少。
我今天把话说清楚,谁要是逃避劳动不出工,缺一天罚三天的工,缺三天缺十天的工,缺十天罚一月的粮。
谁要是胆子大外流出去,他可以走,走了就别再回来,回了红沙窝村也不要他。
只要我老奎还当着大队支书,就要说到做到!” 老奎说完,大家这才出了一口气,觉得这当家的说得对哩,就按他说的办吧。
这么大的一个红沙窝村,也得这样一个硬气的人来管,才能管好。
他们就这样想着,说着,都拿起地上的行李卷儿,提起了驼毛褡裢儿,“啪啪啪”地打了打上面的土,又背到了身上。
那土,就变成了灰,一下子周旋了起来,弥漫出了一股呛人的味道,就渐渐旋到了天上……就在老奎把红沙窝村的人挡回去的同时,县长李得胜正用一辆大卡车拉着*包和一口还没有来得及上油漆的白皮松木棺材,行驶在通往凉都西营水库的路上。
那*包是用来炸上游西营水库的,那棺材是用来装他自己的。
李得胜已经豁出去了,只要炸了西营水库,放水救了镇番县,头掉了算个啥?不是就碗大的一个疤疤儿吗? 凉都西营水库在镇番县红崖山水库的上游,这几年由于水的问题,两县的矛盾频频不断,凉州行署虽也做过多次调解,但是,凉都还是凭借着上游的优势,动不动就卡了下游的水。
卡了下游的水,也就等于卡了下游人的脖子。
今年开春,镇番县红崖山水库干涸了,而上游凉都县的西营水库却贮满了水,县长李得胜多次上到凉都县要水,都没有要来,又跑了几次行署,直到苗浇头水了,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
如果事情仅仅这样倒也罢了,李得胜也不会冒这个险,问题是,这次沙尘暴的袭击给镇番县带来灭顶之灾,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没有水补救,损失不可想象。
他可以不当这个县长,可以牺牲自己,但是,他绝不能对不起全县十八万人民。
于是,他便准备好了*,又为自己准备了一口棺材,做好破釜沉舟的打算,就去炸西营水库。
县委王书记得知情况后,立即前来阻止说:“老李,你怎么连一点党性原则都不懂?简直是个草莽英雄,哪里像个共产党的领导干部?你知道不知道,这是犯错误!” 李得胜说:“正因为我是共产党的干部,就得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
如果没有水,所有的地都得撂荒,全县十八万人都得喝西北风。
我身为镇番县的县长,就得为镇番县着想,只要能够为镇番县争来水,管他什么错误不错误,头掉了,不就是碗大的一个疤疤儿,有啥了不起?” 王书记说:“你要相信上级,问题会解决的。
” 李得胜说:“你们这些外来的干部,根本不了解这里的实情,只会站着说话腰不疼。
等到上面研究好了,苗都干到地里了,能顶个屁用?” 王书记一下火了,切着手说:“老李,我警告你,这是严重的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你还有没有组织原则?” 李得胜也火了,挥着手说:“自由主义就自由主义,我一人做事一个当!你放心,我绝不牵扯你的。
”说完,打开卡车门子,上去就让司机开车走。
车开出了机关大院,开到县城的街上,周围的群众听到了,纷纷来送行,有的人甚至主动要随李县长一块儿去炸水库。
李得胜一挥手说,别跟我凑热闹了,就一口棺材,装不下你们。
车出了县城,开上了沙路,李得胜的心里充满了视死如归的浩气。
他仿佛觉得自己成了舍身炸敌人碉堡的董存瑞,成了勇敢地堵敌人枪眼的黄继光。
他想,只要能为全县的生存换来生机,他就是牺牲自己也值。
他还想,我叫你们行署不解决,你们不解决,我就炸,我要让你们知道镇番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他还想,炸了狗日的西营水库,冲堤而下的水就能淌进红崖山水库,然后再流到干涸的庄稼地里,这样才能让镇番县的人民过上好日子。
但是,他并没有想到,他上路不久,王书记就给凉州行署打了电话,汇报了他的无政府主义行为。
他当然更没有想到,车还没到西营水库,半道上就被行署派来的治安部队堵截住了,并把他请到行署,关了一天禁闭,第二天,就被地委免了职,从此结束了他的官场生涯。
大家都记得,这一年,是一九五九年,是人民公社成立后第二年。
这一年,就像一道历史的烙印,永远地烙在了红沙窝村人的记忆深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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