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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是一颗,相思树上的红豆 请你在树下,轻轻摇曳 我会小心翼翼,鲜红地,落在你手里 亲爱的你 即使将我沉淀十年,收在抽屉 想念的心,也许会黯淡 但我永不褪去红色的外衣 “二水,二水站到了。
下车的旅客,请不要忘记随身携带的行李。
” 火车上的广播声音,又把我拉回到这班南下的莒光号列车上。
而我的脑海,还残存着荃离去时的微笑,和手势。
我回过神,从烟盒拿出第八根烟,阅读。
嗯,上面的字说得没错,把相思豆放了十年,还是红色。
我念高中时,校门口有一棵相思树,常会有相思豆掉落。
我曾捡了几颗。
放到现在,早已超过十年,虽然颜色变深了点,却依然是红。
原来相思豆跟我一样,也会不断地压抑自己。
当思念的心情,一直被压抑时,最后是否也会崩溃?而我会搭上这班火车南下,是否也是思念崩溃的结果? 我活动一下筋骨,走到车厢间,打开车门。
不是想跳车,只是又想吹吹风而已。
快到南台湾了,天气虽仍嫌阴霾,但车外的空气已不再湿冷。
这才是我所熟悉的空气味道。
突然想起柏森说过的,“爱情像沿着河流捡石头”的比喻。
虽然柏森说,在爱情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规则。
可是,真的没有规则吗?对我而言,这东西应该存在着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才不致交通大乱。
柏森又说,看到喜欢的石头,就该立刻捡起,以后想换时再换。
我却忘了问柏森,如果出现两颗形状不一样但重量却相同的石头时,应该如何?同时捡起这两颗石头吗? 人类对于爱情这东西的理解,恐怕不会比对火星的了解来得多。
也许爱情就像鬼一样,因为遇到鬼的人总是无法贴切地形容鬼的样子。
没遇到鬼之前,大家只能想象,于是每个人心目中鬼的形象,都不一样。
只有遇到鬼后,才知道鬼的样子。
但也只能知道,无法向别人形容。
别人也不见得能体会。
望着车外奔驰过的树,我叹了一口气。
把爱情比喻成鬼,难怪人家都说我是个奇怪的人。
只有明菁和荃,从不把我当做奇怪的人。
“你是特别,不是奇怪。
”明菁会温柔地直视着我,加重说话的语气。
“你不奇怪的。
”荃会微皱着眉,然后一直摇头。
双手手掌向下,平贴在桌面上。
明菁和荃,荃和明菁。
我何其幸运,能同时认识明菁和荃。
又何其不幸,竟同时认识荃和明菁。
当我们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就必须选择接受或拒绝。
就像明菁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必须选择接受明菁,或是拒绝明菁。
可是当我们好像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却已经无法接受和拒绝。
就像荃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已经不能接受荃,也无法拒绝荃。
握住车门内铁杆的右手,箍紧了些。
右肩又感到一阵疼痛。
只好关上车门,坐在车门最下面的阶梯。
身体前倾,额头轻触车门,手肘撑在膝盖上。
拔下眼镜,闭起眼睛,双手轻揉着太阳穴。
深呼吸几次,试着放松。
荃说得没错,我现在无法用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表达情绪。
只有下意识的动作。
荃,虽然因为孙樱的介绍,让你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
但我还是想再问你,“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 那天荃坐上火车离去后,回研究室的路上,我还是不断地思考这问题。
于是在深夜的成大校园,晃了一圈。
回到研究室后,准备磨咖啡豆,煮咖啡。
“煮两杯吧。
”柏森说。
“好。
”我又多加了两匙咖啡豆。
煮完咖啡,我坐在椅子,柏森坐在我书桌上,我们边喝咖啡边聊。
“你今天怎么出去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吃晚餐。
”柏森问。
“哦?抱歉。
”突然想起,我和荃都没吃晚餐。
不过,我现在并没有饥饿的感觉。
“怎么样?孙樱的朋友要你写什么稿?” “不用写了。
她知道我很忙。
” “那你们为什么谈那么久?” “是啊。
为什么呢?” 我搅动着咖啡,非常困惑。
电话声突然响起。
我反射似的弹起身,跑到电话机旁,接起电话。
果然是荃打来的。
“我到家了。
” “很好。
累了吧?” “不累的。
” “那……已经很晚了,你该不该睡了?” “我还不想睡。
我通常在半夜写稿呢。
” “哦。
” 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荃的呼吸声音很轻。
“以后还可以跟你说话吗?” “当然可以啊。
” “我今天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你会生气吗?” “不会的。
而且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并不奇怪。
” “嗯。
那我先说晚安了,你应该还得忙呢。
” “晚安。
” “我们会再见面吗?” “一定会的。
” “晚安。
”荃笑了起来。
挂完电话,我呼出一口长气,肚子也开始觉得饥饿。
于是我和柏森离开研究室,去吃消夜。
我吃东西时有点心不在焉,常常柏森问东,我答西。
“菜虫,你一定累坏了。
回家去睡一觉吧。
” 柏森拍拍我肩膀。
我骑车回家,洗个澡,躺在床上,没多久就沉睡了。
这时候的日子,是不允许我胡思乱想的。
因为距离提论文初稿的时间,剩下不到两个月。
该修的课都已修完,没有上课的压力,只剩论文的写作。
我每天早上大概十一点出门,在路上买个饭盒,到研究室吃。
晚餐有时候和柏森一起吃,有时在回家途中随便吃。
吃完晚餐,洗个澡,偶尔看一会电视的职棒赛,然后又回到研究室。
一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才回家睡觉。
为了完成论文,我需要撰写数值程序。
我用程序的语言,去控制程序。
我控制程序的流程,左右程序的思考。
要求它按照我的命令,不断重复地执行。
有次我突然惊觉,是否我也只是上帝所撰写的程序?我面对刺激所产生的反应,是否都在上帝的意料之中?于是我并没有所谓的“自主意志”这种东西。
即使我觉得我有意志去反抗,是否这种“意志”也是上帝的设定? 是这样的吧?因为在这段时间,我只知道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回圈。
起床,出门,到研究室,跑程序,眼睛睁不开,回家,躺着,起床。
甚至如果吃饭时多花了十分钟,我便会觉得对不起国家民族。
我想,上帝一定在我脑里加了一条控制方程序:“IFyouwanttoplay,THENyoumustdieveryhardlook?”翻成中文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想玩,那么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 三个礼拜后,我的回圈竟然轻易地被荃打破。
那是一个凉爽的四月天,研究室外桑树上的桑葚,结实累累。
大约下午五点半时,我接到荃的电话。
“我现在……在台南呢。
”“真的吗?那很好啊。
台南是个好地方,我也在台南哦。
”荃笑了起来。
我发觉我讲了一句废话,不好意思地赔着笑。
当我们的笑声停顿,荃接着说: “我……可以见你吗?” “当然可以啊。
你在哪?” “我在小东公园外面。
” “好。
请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
” 我骑上机车,到了小东公园,把车停好。
这才想起,小东公园是没有围墙的。
那么,所谓的“小东公园外面”是指哪里呢? 我只好绕着公园外面,一面跑,一面搜寻。
大约跑了半圈,才在30米外,看到了荃。
我放慢脚步,缓缓地走近。
荃穿着白色连身长裙,双手自然下垂于身前,提着一个黑色手提袋。
微仰起头,似乎正在注视着公园内的绿树。
她站在夕阳的方向,身体左侧对着我。
偶尔风会吹起她的发梢,她也不会用手去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
她只是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我朝着夕阳前进,走到离她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荃依然维持原来的站姿,完全不动。
视线也是。
虽然她静止,但这并没有让我联想到雕像。
因为雕像是死的,而她好像只是进入一种沉睡状态。
于是我也不动,怕惊醒她。
又是一个定格画面。
我很仔细地看着荃,努力地记清楚她的样子。
因为在这三个礼拜之中,我曾经做了个梦。
梦里荃的样子是模糊的,最先清晰浮现的,是她手部细微的动作。
然后是眼神,接下来是声音。
荃的脸孔,我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出来。
我只记得,荃是美丽的。
荃和明菁一样,都可以称为360度美女。
也就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美丽的。
只不过明菁的美,是属于会发亮的那种。
而荃的美,却带点朦胧。
突然联想到明菁,让我的身体倏地颤动了一下。
而这细微的扰动,惊醒了荃。
“你好。
”荃转身面对我,欠了欠身,行个礼。
“你好。
”我也点个头。
“你来得好快。
”“学校离这里很近。
” “对不起。
把你叫出来。
”“没关系的。
”“如果有所打扰,请你包涵。
” “你太客气了。
” “请问这阵子,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谢谢。
你呢?” “我也很好。
谢谢。
” “我们还要进行这种客套的对白吗?谢谢。
” “不用的。
谢谢。
” 荃说完后,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你刚刚好厉害,一动也不动哦。
” “猜猜看,我刚才在做什么?” “嗯……你在等待。
” “很接近了,不过不太对。
因为你没看到我的眼神。
” “那答案是什么?” “我在期待。
” “期待什么?” “你的出现。
” 荃又笑了,似乎很开心。
“你现在非常快乐吗?” “嗯。
我很快乐,因为你来了呢。
你呢?” “我应该也是快乐的。
” “快乐就是快乐,没有应不应该的。
你又在压抑了。
”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交叉胸前)快乐(左手拍右手掌背)。
”“你又在胡乱比了。
上次你比‘真的’时,不是这样呢。
” “是吗?那我是怎么比的?” “你是这样比的……” 荃先把袋子搁在地上,然后缓缓地把双手举高。
“哦。
我这套比法跟英文很像,上次用的是过去式,这次用现在式。
” “你又胡说八道了。
”荃笑着说。
“没想到我上次做的动作,你还会记得。
” “嗯。
你的动作,我记得很清楚。
说过的话也是。
” 其实荃说过的话和细微的动作,我也记得很清楚。
而且我的确很快乐,因为我也期待着看到荃。
只不过我的期待动作,是……是激烈的。
于是还没问清楚荃的详细位置,便急着骑上机车,赶到公园。
然后又在公园外面,奔跑着找寻她。
而荃的期待动作,非常和缓。
激烈与和缓? 我用的形容词,越来越像荃了。
我们走进公园内,找了椅子,坐下。
荃走路很缓慢,落地的力道非常轻,有点像是用飘的。
“你今天怎么会来台南?” “我有个写稿的伙伴在台南,我来找她讨论。
”荃拨了拨头发。
“是孙樱吗?” “不是的。
孙樱只是朋友。
” “你常写稿?” “嗯。
写作是我的工作,也是兴趣。
” “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能拜读你的大作?” “你看你,又在语言中包装文字了。
” “啊?” “你用了“荣幸”和“拜读”这种字眼来包装呢。
” “那是客气啊。
” “才不呢。
你心里一定想着:哼,这个弱女子能写出什么伟大的作品。
”“冤枉啊,我没有这样想。
”我很紧张,拼命摇着双手。
“呵呵……”荃突然笑得很开心,边笑边说,“我也吓到你了。
” 荃的笑声非常轻,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
她表达“笑”时,通常只有脸部和手部的动作,很少有声音。
换言之,只有笑容和右手掩口的动作,很少有笑声。
不过说也奇怪,我却能很清楚地听到她的笑声。
那就好像有人轻声在我耳边说话,声音虽然压低,我却听得清楚。
“你不是说你不会开玩笑?”“我是不会,不是不能呢。
”荃吐了吐舌头,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跟你开玩笑呢。
”“小姐,你的玩笑,很恐怖呢。
”“你怎么开始学我说话的语气呢?”“我不知道呢。
”“你别用‘呢’了,听起来很怪呢。
”荃又笑了。
“是不是我说话的语气,很奇怪?”荃问。
“不是。
你的声音很好听,语气又没有抑扬顿挫,所以听起来像是……”我想了一下,说:“像是一种旋律很优美的音乐。
”“谢谢。
”“应该说谢谢的是我。
因为听你说话真的很舒服。
”“嗯。
”荃似乎红了脸。
突然有一颗球,滚到我和荃的面前。
荃弯腰捡起,将球拿给迎面跑来的小男孩,小男孩说声谢谢。
荃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发,然后从袋子里,拿颗糖果给他。
“你也要吗?”小男孩走后,荃问我。
“当然好啊。
可是我两天没洗头了哦。
”“什么?”荃似乎没听懂,也拿了颗糖果给我。
原来是指糖果哦。
“我是真的想看你写的东西。
”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转移话题。
“你看完后一定会笑的。
” “为什么?你写的是幽默小说吗?” “不是的。
我是怕写得不好,你会取笑我。
” “会吗?” “嗯。
我没什么自信的。
” “不可以丧失自信哦。
” “我没丧失呀。
因为从来都没有的东西,要怎么失去呢?” 我很讶异地看着荃,很难相信像荃这样的女孩,会没有自信。
“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大家都说我奇怪呢。
” “不。
你并不奇怪,只是特别。
” “真的吗?” “嗯。
” “谢谢。
你说的话,我会相信。
” “不过……”我看着荃的眼睛,说: “如果美丽算是一种奇怪,那么你的眼睛确实很奇怪。
” “你又取笑我了。
”荃低下了头。
“我是说真的哦。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应该要有自信。
” “嗯。
谢谢你。
” “不客气。
我只是告诉一块玉说,她是玉不是石头而已。
” “玉也是石头的一种,你这样形容不科学的。
” “真是尴尬啊,我本身还是学科学的人。
” “呵呵。
” 荃眼睛瞳孔的颜色,是很淡的茶褐色。
因为很淡,所以我几乎可以在荃的瞳孔里,看到自己。
荃跟我一样,没有自信,而且也被视为奇怪的人。
只是我已从明菁那里,得到自信。
也因为明菁,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
现在我几乎又以同样的方式,鼓励荃。
荃会不会也因为我,不再觉得自己奇怪,而且有自信呢? 后来我常想,是否爱情这东西也像食物链一样? 于是存在着老虎吃兔子,兔子吃草的道理。
如果没有遇见荃,我可能永远不知道明菁对我的用心。
只是当我知道了以后,却会怀念不知道之前的轻松。
“你在想什么?”荃突然问我。
“没什么。
”我笑一笑。
“你又……” “哦。
真的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个朋友而已。
”在荃的面前,是不能隐瞒的。
“嗯。
” “我下次看到你时,会让你看我写的东西。
” “好啊。
” “先说好,不可以笑我。
” “好。
那如果你写得很好,我可以称赞吗?” “呵呵。
可以。
” “如果我被你的文章感动,然后一直拍手时,你也不可以笑哦。
” “好。
”荃又笑了。
“为什么你会想看我写的东西?”荃问。
“我只是觉得你写的东西一定很好,所以想看。
” “你也写得很好,不必谦虚的。
” “真的吗?不过一定不如你。
” “不如?文字这东西,很难说谁不如谁的。
” “是吗?” “就好像说……”荃凝视着远处,陷入沉思。
“就好像我们并不能说狮子不如老鹰,或是大象不如羚羊之类的话。
”“大象不如羚羊?”“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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