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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茶后,驿站里薛采的房门被敲响,他打开门,就看见了颐殊。
颐殊朝他凝眸一笑,然后自行解了斗篷走进去。
驿站房间很大,薛采的行李却很少,几上放着一本半摊开的书,颐殊拿起来一看,竟是十九郎的《朝海暮梧录》第二卷。
十九郎是燕国皇后谢长晏写书时的笔名,说起来那也是个妙人儿,之前来程时,颐殊还见过她一面,对她很是欣赏。
只不过人是很奇怪的,当时她以为十九郎是女扮男装游走天下的奇女子,故而欣赏,可当听闻十九郎就是谢长晏,并且后来嫁给燕王成了皇后后,她就不太舒服了。
对于命比她好的人,尤其是女人,她都不舒服的很。
因此,颐殊只看得一眼,便又放了回去,笑道:“驿站简陋,薛相无聊了吧?” 薛采看了眼外头已经被清理过一遍的院子,看见一个紫衣少年负手站在院中央抬头望天。
那少年感应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彼此都不动声色。
最后,薛采索性不关门了,回去继续坐下看书。
他神色冷淡,颐殊自然感受得到,说起来当年她来见姬婴时,薛采就对她很冷淡。
她微微一笑,不予计较道:“薛相日理万机,还能前来,朕心甚慰。
此书中提及过一处温泉,建在京郊黄猿岭的半山腰上,四周开满扶桑花,此时开放正艳。
薛相可有兴趣一游?” 薛采径自看着书,生硬道:“没有。
” 颐殊一噎,想起薛采高傲四国皆知,罢了,便又笑了笑:“那么书中还写过凤县那边有个仙人洞,洞内景观十分雅致,千奇百怪的石钟乳……” 薛采从书中抬起头,不耐烦地打断她:“不去。
” 颐殊的笑容便再也挂不住了,她盯着薛采,目光渐冷:“既无意与朕交好,为何而来?” 她笑时薛采不笑,她不笑时薛采反而笑了:“你猜。
” 颐殊沉着脸,没有猜。
薛采放下书,起身走到她面前,两人近在咫尺,他比她矮了足足一个头,可颐殊却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浑身不自在,而他那种似笑非笑、充满鄙夷的笑,更令她不舒服。
“我告诉你我来做什么。
我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来了程国,当他们以为我会赴你那个什么狗屁选夫宴时,那一天,我就穿的漂漂亮亮的,骑马出去东走走西看看,顺便再去你们这里最有名的青楼喝喝酒,就是不去皇宫。
届时你觉得,程国子民会怎么说?天下人又会怎么说?” 颐殊的脸色一白。
天下人会怎么说?他们当然会取笑她——身为女王又如何,人家薛采偏就不给你脸!不但不给,还刻意上门来打你的脸! “你不是想恶心吾国的皇后吗?我也来恶心恶心你——这就是我来程国的目的。
”薛采一笑,露出一排白皙的牙齿,有种不经意的天真,更有种刻意的恶毒。
颐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气得整个人都在抖:“身为一国之相,你竟如此儿戏!” 薛采悠悠道:“不及陛下多矣。
” 颐殊甩袖,转身就走,走到门槛处,重重地垂了一下门:“你会后悔的。
薛采,如此羞辱朕,你必定后悔!” “好啊,我等着。
”薛采十分随意地答道。
颐殊的眼瞳变成了幽黑色,恨意浓得几乎要溢出来,她紧咬牙关,最后快步穿过庭院,回到了来时的马车上。
而一直在院中看天的袁宿至此回头看向房间,再次与屋中的薛采目光相对。
袁宿忽然道:“观君面容多智,折龄命难久长。
” 薛采哧鼻一笑,根本不搭理他。
袁宿便转身追上了颐殊。
颐殊在马车里,果然狠狠地抓挠着锦榻上的流苏,气得直哆嗦。
袁宿看着这个样子的她,默默地将沙盘拿起,一边推演一边说:“我看薛采此人命格不长,陛下也无需太气。
” “他当然命格不长!我本好意想留他一命,现在……”颐殊冷冷一笑,“三天后,就是他的死期!” 袁宿注视着沙盘中的图案,双眉微蹙,若有所思。
颐殊忽然想到一事,掀帘吩咐侍卫道:“传令下去,将《朝海暮梧录》列为禁书,不许再售卖!已买了的,都烧了!” 侍卫一头雾水,但他们已经习惯颐殊的莫名其妙,没有询问便去执行了。
颐殊倒回榻上,却尤嫌不解气,恨声道:“我真该听你的,不该走这一趟的。
” 袁宿从沙盘中抬头,依旧平静地看着她道:“陛下不来,自然无事,但来,成全了对白泽侯的情义。
陛下是有情之人。
” 颐殊只觉这句话真是说到了心坎了,怒火顿时一扫而空:“见见真是朕之知己。
” 袁宿没再说话,低头继续看沙盘。
颐殊则一直看他,好几次想伸手碰触他,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脉脉含情地看着他,眼眸中尽是欢喜。
只要看着这个人,便已十足欢喜。
*** 颐殊和袁宿离开后,一个人影闪现,将房门嘎吱合上,然后捶墙笑了起来。
先是轻笑,再变成了哈哈大笑。
薛采一脸无奈地看着此人,道:“你就不怕被颐殊发现你在这里么?”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她若知道我在,又全程目睹了她如何受挫,估计就是周瑜第二了。
”来人正是颐非,边说边扭身走到薛采面前坐下,眼巴巴地看着他,盼他接一句“为何是周瑜第二”,然后就可以解释:“因为被活生生地气死了呀”。
谁知薛采竟不问,不但不问,又低下头去看书了,一幅不想跟他交谈的样子。
颐非便抬手将那本书一合:“别看了,情敌的书,有什么好看的。
” 这回,薛采终于皱眉问了:“什么情敌?” “天下皆知燕王爱你……”颐非贱兮兮地眨了眨眼睛,“他老婆自然就是你的情敌咯。
”说完后他心中叫嚣:快反驳,快反驳我呀! 结果薛采只是嗯了一声,竟默认了,淡淡道:“这书写得不错。
” 颐非一口气憋在心口,顿觉自己重蹈了妹妹的前辙。
但他的待遇终归跟颐殊是不一样的,薛采将书翻到某页,推到了他面前:“谢长晏两年前便在书中指出,芦湾的温泉太多了,还时不时有地陷发生。
” 颐非一怔,当即拿起书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她走访了二十口老井,百姓都说早年井水离地不过一丈,如今吊桶的绳子不得不加到二十丈才能打到水。
长此以往,芦湾将成一个漏斗,中间深,四周浅……就会……” “海水倒灌!”颐非合上了书,神色严肃了起来,“而此事半年前,真的发生了。
” “所以,这本书是不是写的不错?” “如此好书,怎么没在程境内引起重视?”颐殊果然废物也! “一叶障目者,只看得见眼前的落叶枯黄,看不到背后整棵树木都已溃烂。
其实比起这个,如意门之危也不算什么了……”海水倒灌,淹没良田,数十万人无家可归,无饭可吃,那才是真正的大难。
颐非沉吟道:“如此说来,袁宿倒真做了点好事。
” “你这么认为?”薛采挑眉,“女王一登基,此人就回了芦湾,步步高升,成为盛宠。
是不是太巧合了?” 颐非盯着薛采的眼睛,“是局?” “颐殊为何深夜单独来找我,你不觉得好奇么?” “也是。
你要是……”颐非的视线在薛采身上扫了一遍,“再大点,她来还能解释为找你寻欢。
” 薛采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继续道:“她本不必走这一趟,不必见我,更不必受我的气。
她要邀请我去黄猿岭和仙人洞玩,盛宴结束后再提也不迟。
” 颐非说出了结论:“她想做些什么,好把你调离在外。
” “除此,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 “你设计选夫想对她逼宫,而她将计就计要将我们一网打尽。
” “颐殊并不是真的无脑的女人。
” “可她又想对你手下留情……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这个——”薛采抬起衣袖,袖角上绣着一个白泽的图腾。
颐非讥笑道:“颐殊什么时候起这么重情义了?” “很多人对活人无情,但对死人有情。
因为死人能给他们彻底的安全感。
”所以颐殊想起姬婴,想到的全是他的好,从而觉得自己越发感激他,越发地想要为他做点什么。
“我们布局多时,却没察觉出颐殊也在布局。
她的局布在了何处?” 薛采沉默许久,才缓缓说了两个字:“袁宿。
” *** 颐殊先将袁宿送回住处,才回宫。
回到寝宫时,已时近子时。
宫女们上前为她拆发,她看见铜镜上的某处,眸色微动,道:“不必了,你们全都退下吧。
” 宫女们便躬身退了下去。
铜镜镶满珠宝,镜顶盘踞着一条蛇,蛇眼是由可活动的红宝石制成,本是睁着的,但此刻却被闭上了。
因此颐殊便知道了——那个人来了。
“这么晚了还来找我,是出什么大事了么?”颐殊在梳妆台前坐下,一边亲自拆发一边问道。
床旁的幔帐里,缓缓走出一位老人,一位很好看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品从目。
品从目此刻脸上的表情却不太好看:“你不应该去见薛采。
” “哦?为什么?”如此问的时候颐殊忍不住想,若说这句话的人是如意夫人,她肯定是不敢反问的。
“薛采十分警觉,你走这一遭,必定让他生疑。
再加上朝堂中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帮他,万一查出了点什么……” 颐殊淡淡一笑:“不过个毛头小孩,就算是白泽公子教出来的,也不可能料事如神。
他要查就去查好了。
” 品从目皱了皱眉。
“别紧张,一切都会水到渠成的,就像去年的螽斯山一样,轰——说倒就倒。
” 品从目低声道:“七儿回来了。
” 颐殊表情微动。
她自然是见过七儿的。
事实上,如意门最早来接触她的人,就是七儿。
她还记得那是六年前的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她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芦湾的街道上,不想回宫。
雪落在她身上,她也感受不到冷。
相反的,她觉得热。
她的身体上有一道道鞭痕,火辣辣地疼。
她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快点天亮,快点天亮。
天亮了,疼痛就过去了。
等到感觉不到疼时,就可以睡着了。
入夜的芦湾十分冷清,家家户户闭门熄灯,因此显得特别黑。
她行走在黑暗中,一遍遍地想:快天亮,快天亮…… 就在那时,前方出现了一点亮光。
那点光渐行渐近,竟是一个少女提着灯。
少女穿着普通,模样也普通,但她提的灯却精巧极了:灯头雕琢成凤鸟回眸之形,灯罩是两片白羽,灯光透过羽毛照射出来,凭添几分梦幻之意,更有两根长长的白色尾羽拖曳极地,随着少女的行走轻轻摆动,那鸟便像是活了一般。
颐殊定定地看着那盏灯,一时间竟挪不开眼。
少女来到她跟前,忽笑了:“喜欢?” 颐殊下意识地点头。
少女将灯柄调转,递向她:“送你?” 颐殊警觉起来,没有接,而是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沉声道:“你是什么人?宵禁之时为何还在外行走?” “你不也是吗?” “本宫是公主!” “伤痕累累的公主么?” 少女清亮的眼神仿佛透过她裹在身上的斗篷,直接看到了她丑陋的身体。
这种被冒犯和秘密被知晓的感觉令颐殊勃然大怒:“你到底是谁?!来人——来人——” 她并不是一个人出来的。
她的侍卫们全都远远地跟着她。
可颐殊喊完后无人应答,回头一看,发现自己身后空空,而已经积了一层薄雪的地上,除了她,并没有别的脚印。
颐殊咬牙,决定自己出手。
这些年,父王心情好时,偶尔会教她几招。
她学得很努力,练得很刻苦,幻想过有一天能打过那个男人,从而得到解脱。
因此,她不但会武功,还相当不错。
然而,她却连少女的衣角都碰不到。
无论怎么出招,对方总是能提前一步避开,凤鸟灯也跟着飘来飘去,尾羽划出漂亮的弧度。
颐殊被毒打了一顿,又在雪地里走了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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