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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焦的痕迹。
伊兰把大家带到出事现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父亲弯曲着身子,趴在一个断裂的树桩上,垂着头和胳膊,好像走累了,在休息。
暴雨后的夜空格外的明净,月光照亮了每一棵树,也照亮了父亲。
我哭了,母亲也哭了。
我哭的时候一遍遍地叫着“阿玛”,而母亲叫的 则是“林克啊,我的林克”。
尼都萨满连夜在那片松林中选择了四棵直角相对的大树,砍了一些木杆,担在枝桠上,为父亲搭了他最后的一张铺。
那张铺很高,尼都萨满说,林克是被雷神取走的,雷来自天上,要还雷于天,所以他的墓一定要离天更近一些。
我们在清晨时把父亲用一块白布裹了,抬到他最后的那张铺上。
尼都萨满用桦树皮铰了两个物件,一个图形是太阳的,一个是月亮的,把它们放在父亲的头部。
我想他一定是希望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中还拥有光明。
虽然那时我们的驯鹿为数不多了,尼都萨满还是让哈谢带来一只驯鹿,把它宰杀了,我想他是想让父亲在另一个世界还有驯鹿可以骑乘。
跟着父亲一起风葬的,还有他的猎刀、烟盒、衣服、吊锅和水壶。
不过这些东西在陪葬前,都按照尼都萨满的吩咐,由鲁尼对它们进行了破坏:用猎刀暴砍石头,让它豁了口;用熟皮子的刀子将桦皮烟盒戳了个洞;用剪子把衣服的领子和袖子铰去了;用石头砸坏了吊锅和水壶的一角。
据说如果不这样做,活着的人就会遭殃。
这些残缺的东西让我无比难过。
父亲的衣服没领子和袖子,他会不会冻胳膊和脖子呀他的猎刀卷了刃、缺了口,他打到猎物怎么剥皮呀那吊锅和水壶漏了,他煮肉时肉汤把火浇灭了怎么办呀一想到父亲带去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完整的,我真的想哭。
可我忍着,因为我怕自己一哭,母亲会跟着哭得无法自持。
伊兰是父亲最爱的猎犬,它似乎很想跟着父亲走,用爪子在林地上刨来刨去的,好像在为自己挖墓穴。
尼都萨满按住伊兰,要在它身上下刀子的时候,被母亲拦住了。
她说,把伊兰留给我吧。
尼都萨满就收起了刀子。
母亲领着伊兰,最先离开了父亲,那时风葬的仪式还没开始呢。
尼都萨满怕母亲寻死去了,就让依芙琳跟着她。
事后依芙琳对大家说,达玛拉在回营地的途中是一路走,一路玩,就像个孩子似的,碰到蝴蝶捉蝴蝶,碰到鸟儿学鸟叫,碰到野花就采上一枝,插到头上。
所以到了营地的时候,她满头都是花,就像顶着个花篮。
只是到了营地的时候,她不肯进希楞柱,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她叫着林克的名字,说,你不在了,我不愿意进去,我嫌里面冷清啊。
父亲走了,他被雷电带走了。
从此后我喜欢在阴雨的日子里听那“轰隆轰隆”的雷声,我觉得那是父亲在和我们说话。
他的魂灵一定隐藏在雷电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光芒。
父亲没能换来他梦想的驯鹿,他把母亲的笑声和裙子也带走了。
达玛拉以前是那么爱笑,爱穿裙子,他走了后,笑声和裙子都从她身上消失了。
她依然像以前一样喜欢给驯鹿挤奶,不过她挤着挤着奶,手就会突然停下来,呆呆地想着什么。
她烙格列巴饼的时候,泪珠常常溅在烙饼的热石头上,发出“吱啦吱啦”的叫声。
她不喜欢戴鹿骨簪子了,头发乱蓬蓬的。
冬天又来的时候,她的头发也呈现出了寒冬的气象,干涩不说,还白了许多。
她苍老了,我和鲁尼却长大了。
鲁尼背着父亲留下的连珠枪和别列弹克枪,跟着伊万和哈谢去狩猎了。
他真的是林克的儿子,发枪几乎是百发百中,从不浪费子弹。
我们乌力楞在那年冬天有两样大的收获,一个是狩猎获得了丰收,我们用那些数量可观的皮张,不仅换来了面粉、食盐和子弹,还从别的乌力楞那里换取了二十只驯鹿,使我们的驯鹿队伍又一天天地壮大起来,那些曾因瘟疫而留下来的鹿铃又派上用场了,它们又能随着驯鹿在山间河谷歌唱了。
还有,玛利亚在冬天时生了个男孩,非常活泼,哈谢和玛利亚果然给他取名为“达西”,爱笑的小达西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快乐。
父亲走了以后,尼都萨满仿佛变了个人。
以前他胡子拉碴的,现在他却把脸刮得光光溜溜的。
以前他总是把自己往女人上打扮,现在却恢复了男人的样子。
依芙琳冷言冷语地对我和鲁尼说,你们的额格都阿玛不想做萨满了。
除了相貌发生了改变之外,不爱与人说话的尼都萨满还喜欢让大家到他的希楞柱去坐,任何一点小事都要邀众人商议,与他以前一人决定事情的做派大不相同。
母亲不喜欢去他那里,如果有什么事情,都是我去。
那时尼都萨满就会问我,达玛拉为什么不来我反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她来呢自从林克离开后,我对尼都萨满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如果不是他把瘟疫带了回来,林克不会出去换驯鹿,也就不会遭遇雷电。
想着尼都萨满能让鹿仔死去,我甚至怀疑那天的雷电是他引来的。
他一直嫉妒父亲,就动用神力,让雷电充当了刀箭的角色,除去了父亲。
搬迁的时候,尼都萨满喜欢跟在母亲身后,我想他是想偷偷看母亲的背影吧。
母亲的背影对他来说也许就是太阳和月亮,不然他怎么老是要追逐她呢驯鹿行走的时候并不总是一个节奏,所以他骑乘的驯鹿和达玛拉骑乘的驯鹿常常并排走到了一起。
尼都萨满一和母亲并排在一起的时候就要咳嗽,他能把脸给咳嗽红了。
依芙琳有一次说尼都萨满,你倒着骑算了,倒着骑风小,呛不着你,不过你倒着骑看见的是我依芙琳,而不是达玛拉了。
尼都萨满和达玛拉这时就显得慌张了,达玛拉用脚在驯鹿身上踢上一脚,催它快走;而尼都萨满干脆停了下来,装上一锅烟来抽。
那时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母亲和尼都萨满之间,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想到母亲曾和父亲在希楞柱里搅起过一阵又一阵的风声,我对尼都萨满就满怀警惕,我可不想让他和母亲制造那样的风声。
那两年我们搬迁格外频繁,我怀疑这与尼都萨满想看达玛拉的背影有关。
渐渐地,我发现了达玛拉对尼都萨满来说是那么的重要。
有一回我们就要搬迁了,连希楞柱都拆卸了,母亲不过对着周围的景色发了声感慨:这里的花儿可真好看呀,真是舍不得离开啊!尼都萨满就决定继续驻留原地,直到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凋谢了。
还有一回,我和母亲给驯鹿挤奶,她对我说,她梦见了一支银簪子,那簪子上刻着很多花朵,漂亮极了。
我就问她有鹿骨簪子漂亮吗她说那不知要漂亮多少倍呢!在一旁给驯鹿卸笼头的尼都萨满听到了我们的话,就对达玛拉说,梦里见着的东西哪有不美的他虽然嘴上这样说,罗林斯基再来我们营地的时候,他就让他换一支银簪子过来,我知道,尼都萨满是为了达玛拉。
可自从列娜死后,罗林斯基从来不带女人用的东西给我们了,而且他每次来总是匆匆离去。
罗林斯基温和地对尼都萨满说,如果他想换银簪子,就找别的安达去,他现在不换女人的物件。
他的话激起了尼都萨满的愤怒,他蛮横地对罗林斯基说,那你以后就不用来我们乌力楞了!罗林斯基一点都没恼,他长吁一口气,说,很好很好,我现在来你们乌力楞,心里也难过。
我的心不想来,可一想到你们需要换取东西,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的腿还是让我来了。
从今以后我就不用来了,我的心也不会那么痛了。
谁都明白,能让他心痛的是列娜。
就这样,一支无形的银簪子,把我们最信赖的安达从身边推开了。
从那以后,图卢科夫走进了我们的生活,他也是个俄国安达,我们背地叫他“达黑”,就是鲇鱼的意思。
因为他不仅嘴长得跟鲇鱼一样大,性情也与鲇鱼相似,非常狡猾,仿佛满身都涂满了黏液。
尼都萨满倾注给达玛拉的热情,在最初两年是没有任何回应的,然而一件羽毛裙子的出现,却改变了达玛拉对尼都萨满的态度。
我发现女人在自己心爱的物品前,是难以抑制住占有欲的。
她接受了那条裙子,等于接受了尼都萨满的情感,而那种情感又是为氏族所不允许的,注定要使他们因痛苦而癫狂。
我们谁也没注意到,尼都萨满在那两年吃山鸡的时候,将拔下的羽毛精心挑选了,收集起来,悄悄为达玛拉缝了一条裙子。
尼都萨满的手艺真是好啊,那裙子是用几块藏蓝色的粗布做的里衬,百合花的形状,腰身紧,下摆宽。
羽毛的大小和颜色不一,但都是羽根朝上,羽尖朝下,顺着缝下来的。
固定羽毛的线是堪达罕的细筋,它先把羽毛中间的那根草棍一样的茎缠上几道,然后再缝在布上,所以羽毛本身一点也没受到破坏,很完整,看上去非常柔顺。
尼都萨满很会为羽毛安排位置,那些小片的、绒毛细密的、呈现着微微灰色的被放在腰身的地方;再往下是那些不大不小的羽毛,颜色以绿为主,点缀着少许的褐色;而到了裙子的下摆和边缘处,他用的是那些泛着黝蓝光泽的羽毛,蓝色中杂糅着点点的黄色,像湖水上荡漾的波光。
这裙子自上而下看下来也就仿佛由三部分组成了:上部是灰色的河流,中部是绿色的森林,下部是蓝色的天空。
当尼都萨满在林克走后的第三年的春天,把这样一条羽毛裙子送给母亲时,你们都能想到她看到它的时候,是多么的惊异、欢喜和感激。
她捧着那条裙子,说这是她见过的世上最漂亮的裙子了。
她先是在希楞柱里把它平铺在狍皮褥子上,用手轻轻摩挲着,反反复复地看;然后她又把它抱到外面,挂在一棵白桦树上,忽而走远,忽而靠近地看。
春日的暖阳把羽毛裙子照得华美极了,那种美真的能让一个女人心惊肉跳。
达玛拉的脸红了,她一遍遍地对我说,你的额格都阿玛一定是长着一双神手啊,他怎么能做出这么漂亮的裙子呢!我觉得母亲那时就是一只奔跑着的翘着大尾巴的灰鼠,尼都萨满是个好猎手,那条羽毛裙子是他专为母亲而设下的“恰日克”夹子。
所以当达玛拉穿上它,问我漂亮不漂亮的时候,虽然我在心底赞叹那裙子是专为她而生的,她穿上后那股久违的青春和朝气又高傲地抬头了,使她显得无比的端庄和高贵,但我还是冷冷地说,你穿上它像只大山鸡!母亲的脸白了,她有气无力地问我,我现在真的那么让人看不得了我咬着牙,冲她点了点头。
达玛拉哭了。
她从下午一直哭到黄昏,最后她把这条羽毛裙子收了起来,对我说,留着你嫁人的时候穿吧。
再过两年,你也许就用得上它了。
达玛拉虽然没有正式穿上它,但她每隔一段时间,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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