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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多说啦。
那也是事实。
当时我的确有点伤心。
象他这样一个男子我这么说可不是怪你,很有教养,又是优秀的音乐家,真正的艺术家,很可以攀一门体面的亲事,用不着追求象你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既不门当户对,也不是音乐界中的人。
姓克拉夫脱的一百多年来就没娶过一个不懂音乐的媳妇!可是你很知道我并没恨你;赶到认识了你,我就喜欢你。
而且事情一经决定,也不用再翻什么旧账,只要老老实实的尽自己的本分就完了。
” 他回头坐下,停了一会,庄严的补上一句,象他平常说什么格言的时候一样: “人生第一要尽本分。
” 他等对方提异议,望壁炉里吐了一口痰;母子俩都没有什么表示,他想继续说下去,却又咽住了。
他们不再说话了。
约翰·米希尔坐在壁炉旁边,鲁意莎坐在床上,都在那里黯然神往。
老人嘴里是那么说,心里还想着儿子的婚事非常懊丧。
鲁意莎也想着这件事,埋怨自己,虽然她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她从前是个帮佣的,嫁给约翰·米希尔的儿子曼希沃·克拉夫脱,大家都觉得奇怪,她自己尤其想不到。
克拉夫脱家虽没有什么财产,但在老人住了五十多年的莱茵流域的小城中是很受尊敬的。
他们是父子相传的音乐家,从科隆到曼海姆一带,所有的音乐家都知道他们。
曼希沃在宫廷剧场当提琴师;约翰·米希尔从前是大公爵的乐队指挥。
老人为曼希沃的婚事大受打击;他原来对儿子抱着极大的希望,想要他成为一个他自己没有能做到的名人。
不料儿子一时糊涂,把他的雄心给毁了。
他先是大发雷霆,把曼希沃与鲁意莎咒骂了一顿。
但他骨子里是个好人,所以在认清楚媳妇的脾性以后就原谅了她,甚至还对她有些慈父的温情,虽然这温情常常用嘀咕的方式表现。
没有人懂得曼希沃怎么会攀这样一门亲的,曼希沃自己更莫名片妙。
那当然不是为了鲁意莎长得俏。
她身上没有一点儿迷人的地方:个子矮小,没有血色,身体又娇,跟曼希沃和约翰·米希尔一比真是好古怪的对照,他们俩都是又高又大,脸色鲜红的巨人,孔武有力,健饭豪饮,喜欢粗声大片的笑着嚷着。
她似乎被他们压倒了;人家既不大注意到她,她自己更尽量的躲藏。
倘若曼希沃是个心地仁厚的人,还可以说他的看中鲁意莎是认为她的其实比别的长处更可宝贵;然而他是最虚荣不过的。
象他那样的男子,长得相当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喜欢摆架子,也不能说没有才具,大可以攀一门有钱的亲,甚至谁知道?可能象他夸口的那样,在他教课的中产之家引诱个把女学生……不料他突然之间挑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又穷,又丑,又无教育,又没追求他……倒象是他为了赌气而娶的! 个把女学生……不料他突然之间挑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又穷,又丑,又无教育,又没追求他……倒象是他为了赌气而娶的! 第二十九章 她在床上已经躺了几小时,困顾不堪。
手跟身体都在发烧;连羽毛毯都觉得很重;黑暗压迫她,把她闷死了;可是她不敢动弹。
她瞧着婴儿;虽是在夜里,还能看出他憔悴的脸,好似老人的一样。
她开始瞌睡了,乱哄哄的形象在她脑中闪过。
她以为听到曼希沃开门,心不由得跳了一下。
浩荡的江声在静寂中越发宏大,有如野兽的怒嗥。
窗上不时还有一声两声的雨点。
钟鸣更缓,慢慢的静下来;鲁意莎在婴儿旁边睡熟了。
这时,老约翰·米希尔冒着雨站在屋子前面,胡子上沾着水雾。
他等荒唐的儿子回来;胡思乱想的头脑老想着许多酗酒的惨剧,虽然他并不相信,但今晚要没有看到儿子回来,便是回去也是一分钟都睡不着的。
钟声使他非常悲伤,因为他回想起幻灭的希望。
他又想到此刻冒雨街头是为的什么,不禁羞愧交迸的哭了。
流光慢慢的消逝。
昼夜递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
几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周而复始。
循环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
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的节奏,有了儿童的生命的节奏,才显出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的岁月。
在摇篮中作梦的浑噩的生物,自有他迫切的需要,其中有痛苦的,也有欢乐的;虽然这些需要随着昼夜而破灭,但它们整齐的规律,反象是昼夜随着它们而往复。
生命的钟摆很沉重的在那里移动。
整个的生物都湮没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间。
其余的只是梦境,只是不成形的梦,营营扰扰的断片的梦,盲目飞舞的一片灰尘似的原子,令人发笑令人作恶的眩目的旋风。
还有喧闹的声响,骚动的阴影,丑态百出的形状,痛苦,恐怖,欢笑,梦,梦……一切都只是梦……而在这浑沌的梦境中,有友好的目光对他微笑,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乳汁的□□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内部的精力在那里积聚,巨大无比,无知无觉,还有沸腾的海洋在婴儿的微躯中汹汹作响。
谁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阴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组织中的星云,方在酝酿的宇宙。
儿童的生命是无限的。
它是一切…… 岁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
先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小岛,仅仅在水面上探出头来的岩石。
在它们周围,波平浪静,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微中展布开去。
随后又是些新的小岛在阳光中闪耀。
有些形象从灵魂的深处浮起,异乎寻常的清晰。
无边无际的日子,在伟大而单调的摆动中轮回不已,永远没有分别,可是慢慢的显出一大串首尾相连的岁月,它们的面貌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忧郁的。
时光的连续常会中断,但种种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相接…… 江声……钟声……不论你回溯到如何久远,不论你在辽远的时间中想到你一生的哪一刻,永远是它们深沉而熟悉的声音在歌唱…… 夜里,半睡半醒的时候……一线苍白的微光照在窗上……江声浩荡。
万籁俱寂,水声更宏大了;它统驭万物,时而抚慰着他们的睡眠,连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涛声中入睡了;时而狂嗥怒吼,好似一头噬人的疯兽。
然后,它的咆哮静下来了:那才是无限温柔的细语,银铃的低鸣,清朗的钟声,儿童的欢笑,曼妙的清歌,回旋缭绕的音乐。
伟大的母性之声,它是永远不歇的!它催眠着这个孩子,正如千百年来催眠着以前的无数代的人,从出生到老死;它渗透他的思想,浸润他的幻梦,它的滔滔汩汩的音乐,如大氅一般把他裹着,直到他躺在莱茵河畔的小公墓上的时候。
钟声复起……天已黎明!它们互相应答,带点儿哀怨,带点儿凄凉,那么友好,那么静穆。
柔缓的声音起处,化出无数的梦境,往事,欲念,希望,对先人的怀念,儿童虽然不认识他们,但的确是他们的化身,因为他曾经在他们身上逗留,而此刻他们又在他身上再生。
几百年的往事在钟声中颤动。
多少的悲欢离合!他在卧室中听到这音乐的时候,仿佛眼见美丽的音波在轻清的空气中荡漾,看到无挂无碍的飞鸟掠过,和暖的微风吹过。
一角青天在窗口微笑。
一道阳光穿过帘帷,轻轻的泻在他床上。
儿童所熟识的小天地,每天醒来在床上所能见到的一切,所有他为了要支配而费了多少力量才开始认得和叫得出名字的东西,都亮起来了。
瞧,那是饭桌,那是他躲在里头玩耍的壁橱,那是他在上面爬来爬去的菱形地砖,那是糊壁纸,扯着鬼脸给他讲许多滑稽的或是可怕的故事,那是时钟,滴滴答答讲着只有他懂得的话。
室内的东西何其多!他不完全认得。
每天他去发掘这个属于他的宇宙:一切都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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