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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清持今年三十九,在很多人印象里,他应该至少在这个岁数上再加二十岁。
他是清流书坊的当家人,神童,学霸,二十六岁高中探花,选入翰林院,初任翰林院编修,前途无量,后来同僚发现,嵇清持是个非常非常没有上进心的人,他只喜欢书,不喜欢奏章,不喜欢权力斗争。
后来,他硬生生把翰林院编修从内阁候选实习生的位置,变成了真的闲散编修,并且在这位置上一呆就是十三年。
在这十三年中,嵇清持却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他一手带起一帮京州学界赫赫有名的编修,共同效力于清流书坊,在短短十三年内,重振清流书坊声威,将它变成了京州图书界的一颗明珠,高高在上,光芒普照,不可亵玩。
在坊刻界,清流书坊是无可匹敌的存在,嵇清持也就逐渐从一把手的位置上退下来,退居幕后,不再事事亲力亲为,只在重要的事情上把关。
比如《江南书院时文选》。
周长天的第一选择是清流书坊,而且,是唯一选择。
半年前的嵇清持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嵇清持意识到,周长天不止他们一个选择。
有一个神奇的书坊,看起来旁门左道,草台班子搭起来才不到半年时间,却已经出版了两部如日中天的重量级著作。
一部是《京州乡试押题密卷》。
另一部是《金樽雪》。
这两部书,在嵇清持秘密拿到的京州图书销量单上,爆出了两个异常高的数字,足以令所有书坊界同仁眼红。
嵇清持虽然不至于为几万两银子的销售额眼红,但是,他眼红这家神奇书坊的崛起速度和运气。
没错,运气。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嵇清持一直这样认为。
宋凌霄,无疑是运气过人之辈。
他总是能在正确的时间推出正确的书,不管这书的质量如何,总之,各方面条件都达到了爆点的要求,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除了市场洞察,归根结底,他能做得这么成功,还是因为他有一种挖掘人才的运气,一挖一个准,身边全是宝藏。
就嵇清持了解到的,凌霄书坊的编修,云澜,本来只是个贱籍书童,硬是被宋凌霄挖掘出独立编辑《江南书院时文选》的能力。
再比如,清流书坊的销售,梁庆,本来是个徽商,到京州来做皮肉生意,最不堪下流的那一种,宋凌霄竟然选他做《金樽雪》的销售,要知道梁庆可是个文盲!谁成想,《金樽雪》的地面推广之强悍,连清流书坊旁边的租书铺都被它覆盖了,这梁庆的铺货能力比任何一个嵇清持熟悉的书商都要可怕。
最后,就要说这位——兰之洛。
不,应该叫他郑九畴,毕竟他的真名是郑九畴,山西布政使郑广宗之子。
三个月前,他还是个乞丐。
现在,他正端坐于明堂之上,宛如一位博学大儒,侃侃而谈他的创作经验,堂下人头攒动,俱是一脸崇拜,将他的言辞奉为圭臬。
嵇清持望着堂上的俊朗青年,看他志得意满,指点江山,直到堂下的听众们都感到非常满意,又度过了充实的一天,开始三五成群地散去…… 本该是完美的讲学日,郑九畴望着众人散去的目光里,却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情绪。
之所以说奇异,是因为按照常理推断,郑九畴本不该有这种情绪。
沮丧。
郑九畴非常沮丧。
仿佛刚刚接受众人顶礼膜拜的讲学者不是他一样。
仿佛刚刚创作出红遍京州的《金樽雪》的言情圣手不是他一样。
嵇清持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 宋凌霄没有指望他可以通过几句话去改变郑九畴。
尤其是在郑九畴春风得意之时,突然给他泼冷水,指责他卖力写出来的东西一文不值,否定他大红大紫的处女作并不尽如人意。
这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宋凌霄知道。
可是,比起这些,宋凌霄更担心郑九畴走错路。
郑九畴在复仇的过程中,已经有这个趋势了,当《金樽雪》走红之后,他则完全被名声冲昏了头脑。
宋凌霄希望他能冷静冷静,把他荒诞的宴会停一停,当然,这些话,郑九畴就更听不进去了。
宋凌霄只好给他讲,他的新作差在哪里,他的老作品也没有那么完美。
作为旁观者,陈燧是能感觉到宋凌霄对郑九畴有多用心,否则,陈燧也不会提出他也想写书。
但是,作为当事人…… 郑九畴在两天后,托人送来的一封信,凌霄书坊坊主宋凌霄亲启。
连头衔带姓名十分完整正式的称呼。
宋凌霄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他拆开这封信,一看,预感坐实了。
这是一封解约书,郑九畴要跟凌霄书坊解约,《金樽雪》库存的还可以继续卖,但是郑九畴的新书,还有以后所有的书,都不会在凌霄书坊出版了。
望知悉。
宋凌霄当时的脸色肯定很难看,否则掌柜也不会立即放下手中的账簿,越过半个大堂,跑到宋凌霄身边来,问:“小老板,你怎么了?” “没事,”宋凌霄感到胃里一阵翻腾,他撑住旁边的茶几,“没事。
” “这是什么?是哪个龟孙寄来的?”掌柜仇视地盯着宋凌霄手里的信函,他看见了,小老板就是因为看到这封信,所以才脸色这么苍白的。
“是……兰之洛寄来的。
”宋凌霄坐进了圈椅里,感觉稍微好受一点了,他喝了口茶,缓了缓神,叫掌柜给兰之洛拟一份解约书。
“什么??兰之洛要解约?”掌柜骤然慌了,“这都是为什么啊?小老板对他这么好?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 宋凌霄笑了笑,其实也算不上是背信弃义吧,毕竟人家郑九畴这封信写的很有水平,《金樽雪》再版版权收回,不妨碍现行版本发行,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至于说郑九畴未来的书,都不签在凌霄书坊,这句话也挑不出错来,人家本来就只签了一本书的契约,宋凌霄叫掌柜预拟的《金樽雪》契书,也压根没提人身约这回事儿。
所以,郑九畴这封解约通知,于法理上完全行得通,不需要宋凌霄同意,这更多地像是一种割袍断义的声明,分道扬镳的通知,表明了郑九畴决意与宋凌霄各走各路的态度。
“小老板,咱们不和这白眼狼合作了。
”掌柜拿来了一张新的空白契书,“您说,我写,我写完出去找个文书先生再誊抄一遍。
” “好。
”宋凌霄闭上眼睛,他今天不知道吃错什么东西了,胃里翻滚难受,想来也不应该啊,早饭吃的是自家厨娘做的海鲜粥,中午又是国子监食堂,总不能是食堂的菜不新鲜吧?谅他也没有这个胆子啊,除了宋凌霄,还有很多官员子弟在食堂吃饭呢,把他们都搞食物中毒,国子监还办不办了? “小老板?”掌柜担心地看向宋凌霄,他的脸色白得渗人,额角还有微微的薄汗,果然,兰之洛的背叛,对于小老板来说是非常沉重的打击。
可恨啊,如果让他知道兰之洛是谁,他现在就提起菜刀去敲他的门! “你知道兰之洛是郑九畴吧?”宋凌霄睁开眼睛,幽幽地望了一眼掌柜。
“什么??”掌柜震惊。
“你不知道?他都自己说了……” “怪不得小老板让我把兰之洛的契书给郑九畴!”掌柜反应过来了,“怪不得席帽怪人和郑九畴没有同时出现过!” “……”宋凌霄被掌柜的反射弧长度震惊了。
“怪不得……”掌柜想到了他们一起做戏,送郑九畴去见李釉娘的那一次,他狠狠地说,“怪我,是我打得不够狠!没把他打死!” 宋凌霄失笑:“老三,咱们要不先写解约书吧?” “哦,哦。
”掌柜回魂儿,提笔待命。
“大致意思是这样,回头还要找文书先生润色。
你就写,凌霄书坊即日起与郑九畴就《金樽雪》一书签订补充协议,所有销售立即停止,库存就地销毁。
《金樽雪》版权按照原契书约定,于五年后到期,自动回归著作权人郑九畴本人。
由于郑九畴并未事先通知,对我书坊造成经营损失,与《金樽雪》未结算给郑九畴的款项互相抵消,故不再追究。
” 掌柜听完,心中暗叹,要说狠,还是小老板狠,只是手段从来没用到郑九畴身上。
可怜郑九畴是个脑子不清楚的,竟然自己写信过来要求解约。
现在小老板生气了,不跟他兜圈子,直接从《金樽雪》下手,把权利关系交割得清清楚楚,你不是要解约么,行啊,直接停止销售,就地销毁,咱们眼不见心不烦,至于这本书的版权,既然我们书坊不是过错方,就没有理由无故收回版权的道理,版权自然还是要拿在我们手上,想再找别家出?那就等五年后吧。
其实,郑九畴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从他的通知函里可以看出,他在这件事上不占理,所以他没有要求收回《金樽雪》的版权,还允许凌霄书坊继续出版,看样子也是准备继续拿巨额稿酬。
现在,宋凌霄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桩生意,郑九畴的后续稿酬自然也是落空了。
掌柜心情无比爽利,捧着墨迹未干的契书,来到门边,叫伙计去找个文书先生来,伙计领命而去。
“小老板,咱们……”再回转身,掌柜看见宋凌霄原本坐着的圈椅上没人,不由得愣了一愣,接着,他仿佛看到地上多了个东西,他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连呼吸都停滞了,“小老板——!!!” …… 宋凌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前一秒还在抱着肚子思考要不要去厕所催吐,后一秒就坐到了软榻上,背后垫着个垫子,身前拥着厚厚的被子,手臂从被子里伸出去,摆在一张矮几上,一只上了年纪却十分灵活的手正搭在他脉门上,时不时滑动一下。
宋凌霄抬起头,看见了灵芝堂的邓大夫。
在邓大夫身后,站着满满当当一排人。
左起是苏掌柜,后面跟着一个伙计,边上是明明应该在上学,却红着眼圈但没哭的小男子汉云澜,在他身边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带着乌黑小帽的江南书院山长周长天,此时那一贯精明的眼睛里却透出些关怀温暖的光彩来。
在邓大夫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不知什么时候考完了武学试炼的蓝弁,整个人晒黑一大截子,还有弯腰倾身下来,一手撑着坐榻边沿,恨不能挤到邓大夫前头的某王爷。
“凌霄,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还难受么?”陈燧低声问道,黑沉沉的眼睛只是盯着宋凌霄的脸看,生怕放过他脸上一丝的表情变化,因为陈燧知道,宋凌霄是最能骗人的一个小骗子。
宋凌霄张了张嘴巴,他从来没感觉这么虚过,不对,刚被刺客扎了一刀那会儿,就跟现在一样虚,他不知道吃坏东西竟然还能产生这么剧烈的影响,从他眼下的位置变化和到场众人关切的眼神看来,他刚才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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