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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童年时的小镇上逢过年总会杀猪或者牛,这叫声竟然让他想起这个。
他不知道如果他这个时候冲进病房医生会不会把他轰出来,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力气也没胆量冲进去。
走廊上有一扇窗是破的,很冷的夜风吹进来,她的嚎叫就像是一棵被狂风蹂躏的狰狞的树。
渐渐地,变成了一种丧心病狂地锯木头的声音。
他身边的老人依旧无动于衷,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
说真的他真感谢他的无动于衷,这让他觉得其实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
寂静的走廊上已经开始有隐隐的骚动了,无辜的睡眠中的人们大都已经被吓醒,那些惊恐的疑问跟抱怨让他无地自容。
那一瞬间他羡慕这个世界上所有不认识这个女人的人。
一个小护士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过了一会儿又从走廊上惊慌失措地跑回来,手上拿着一个盒子。
他知道那是杜冷丁。
这下好了。
只要能让那种嚎叫声消失,什么都行。
杜冷丁,吗啡,安乐死也好啊。
他闭上眼睛,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当他对她说“要是疼的话你就喊出来”的时候,她会摇摇头微笑着说不。
因为她知道:如果她真那么做的话,他会恨她。
也因为如果她真的允许自己养成这个习惯的话,她会恨自己。
当他终于又坐在她的床边,安静地帮她削苹果的时候,她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一丝那晚的痕迹了。
她把自己的右手很珍惜地捧在胸前,小声对陆羽平抱怨着那个新来的小护士扎偏了针,搞得她整个手背都红肿了起来。
可是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忘记那个晚上,她也没忘。
她说话的声音里有种道歉的意味,这让陆羽平很不自在。
无论如何,那不是她的错。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忍受她无端的暴躁跟发泄,可以忍受她的冷嘲热讽,可以忍受她以越来越熟练的姿势泼到他脸上的水,但是他没法面对那个整个走廊响彻她的嚎叫声的晚上。
为什么呢?他本来应该更心疼她才对啊,她忍受过了他根本就无法想象的疼痛,刻骨铭心的疼痛。
对了,问题就在这儿,刻骨铭心。
可是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瞬间里,她到底还有没有心?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虚伪:装什么淡啊。
人不都是动物吗?还不都是那么回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说:“这个苹果不好,我还是喜欢吃红富士。
”他说:“卖水果的人说,这就是红富士。
”她笑了:“宝贝,他是骗你的。
”因为她现在已经不方便咬整只的苹果,所以他总是把每个苹果给她切成小小的块。
后来这变成了他的习惯――在他们冷战的时候,在他们彼此谁都不愿意开口说话的时候,切苹果变成了打发这种类型的沉默的最好的办法。
“别切了。
”她静静地说,“一点都不好吃。
”“当药吃。
”他看着她,“维C对你的伤口有好处。
”她从他说话的声音里感觉到了一种疏远。
她知道那是什么原因。
“陆羽平,你走吧。
”她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我们就到这儿吧。
你应该找一个正常,健康的女孩子跟你在一起。
你别担心我,我不会寻死觅活的,要是真的想死我早就死了,所以我会好好的。
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 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她像是松了好大的一口气那样靠回枕头上,无论如何,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为自己挽回一点漂亮的尊严。
伤口处的疼痛又开始苏醒,真奇怪,每次都是在她尽力想要维持尊严的时候,这些疼痛就会来临。
她又想起两天前那个羞耻的夜晚,她一点都不想回忆它可是她的喉咙里还残留着一种细微的干燥和灼热。
是那场就像是要把灵魂呕吐出来的嚎叫的痕迹。
她想起以前听说过的一个欧洲的吸血男爵的传说。
那大约是英法百年战争的时候,这个男爵先后杀掉了他自己的领地里一百多个小孩,因为他认为孩子的血可以让他留住自己的青春跟力量。
这个故事里最让她心悸的一点是:那个男爵把这些孩子们组成一个合唱团,训练他们发声,因为那个男爵说――这样在他屠杀他们的时候,他们的惨叫和哭泣声会比较悦耳一点。
为什么想起这个可怕的故事呢?她对自己笑笑,因为她现在觉得,这个男爵或许是有道理的,合唱团,多精彩的主意。
不过我原来也是学过音乐的啊。
她闭上眼睛,阳光在泪光里变得晶莹剔透。
她都没有听见一声门响。
陆羽平又回来了。
手中拎着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袋。
他一个男生拎着这么鲜艳的口袋真是好笑。
口袋里面是很多个鲜红,饱满的苹果。
他没有表情地说:“这次,应该是真的红富士了。
” 24 夏芳然经常问自己,到底爱不爱陆羽平。
她知道这个问题太奢侈了些,但是要知道夏芳然本来就是一个奢侈的女人。
曾经在她穿什么都好看的时候,用她自己的话说,在她的鼎盛时期,她经常是在两个小时内就可以让梅园百盛的每一个收银台都插过她的信用卡。
陆羽平听完这句话后坏笑着说:“又是‘鼎盛时期’,又是‘全都插过’,你的修辞还真是生动。
”她尖叫着打他,说他流氓。
趾高气扬地按下自己信用卡密码的时候夏芳然心里是真有一份连她自己也解释不了的自信的。
比方说,在梅园百盛里你经常会跟一个长相很好衣着很好甚至是气质很好的女孩子擦肩而过,但是夏芳然知道自己跟她不一样,因为自己的眼睛里没有闪烁那种被物质跟金钱占领过的迷狂。
夏芳然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物质的气息,虽然她是个奢侈的女人,她自己没意识到她能吸引很多男人的原因也在这儿。
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奢侈是一种商品,可以买卖可以租赁可以交换,她们的美貌或者青春或者劳动或者才干或者贞操都是换取奢侈的货币。
夏芳然鄙视这些女人――也就是说她实际上鄙视大多数女人,夏芳然把这群买卖奢侈或者意淫奢侈的女人统称为“暴发户”,连那些自命清高鄙视奢侈视奢侈如粪土的女人都算上,全是暴发户。
为什么,因为暴发户们怎么可能明白奢侈根本就不是一样身外物,就像天赋对于艺术家来说是一样在他体内既可以生长蓬勃又可以衰老生癌的器官,奢侈就是夏芳然的天赋,夏芳然的器官,夏芳然伸手不见五指的内心深处一双不肯入睡的眼睛,一轮皎洁到孤单的月亮。
金钱,名誉,地位,虚荣心这些东西算什么啊,夏芳然不会是因为它们才奢侈,夏芳然的奢侈是光,物质不过是被光偶然照到的一个角落。
所以就算是没有钱夏芳然也还是要照样奢侈下去的,就算是没有梅园百盛夏芳然也还是要继续奢侈下去的,所以当夏芳然已经没有了美丽,甚至已经没有了一张正常人的脸的时候,她依然拿她的感情大张旗鼓地奢侈着,依然用她的尊严一丝不苟地奢侈着,于是她就会问自己到底爱不爱陆羽平。
她不知道外人是怎样想象她现在的生活的,或者他们,尤其是她们会认为夏芳然一定是躲在暗处天天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度日。
但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把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痛不欲生,每一分每一秒都痛不欲生的生活或许存在在地狱里,但是人间是没有这回事的。
因为痛不欲生的次数一多,人也就习惯了,也就在安然地活在痛不欲生里了。
伴随着习惯而来的,是贫乏,琐碎,庸俗等等一切人间的事情。
所以当夏芳然悄悄地在饭桌上打量陆羽平的时候,她像所有的正常女孩子一样在挑剔自己差强人意的男朋友。
说真的她不能接受他喝汤的声音大得像匹马,不能接受他剔牙的动作,尤其不能接受的是他吃完饭后点烟时候的表情,夏芳然是很在意一个男人点烟时候的神情的,打火机那一抹微弱的光照亮的是灵魂的深度,可是你看看陆羽平吧,按下打火机的时候他歪着头,准确地说是佝偻着头,眯着眼睛,那副上不了台面的心满意足简直可以拍成照片放进字典充当“卑微”这个词的图解。
夏芳然就在这时想起了另外一个男人,那个送她这个蓝宝石戒指的男人。
他并不是多么英俊,但是他是夏芳然见过的点烟点得最好看的男人,也是夏芳然此生第一场劫难。
夏芳然知道自己这是在比较,在这场令人心灰意冷的比较中她暂时忘掉了对面的陆羽平是那个在她最绝望的时候过来拥抱她的人,是那个在已经没有人相信传奇的今天依然肯跟她生死相许的人。
有时候她需要暂时忘掉这件事,如果真的时时刻刻活在对自己的提醒跟责备中很快就会精神崩溃的,现在她已经有比一般人更多的精神崩溃的理由了――她不能再让自己活在对一个男人的付出的诚惶诚恐里。
生死相许是个多重大的仪式,死在这仪式里倒也罢了,可是麻烦的是如果你活在这个仪式里,你就一定会在某些时刻用厌倦来打发日子。
夏芳然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其实亲人之间就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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