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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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1/3)

然后,春天来了。

龙城最柔软的春天总是伴随着肆意的沙尘暴。

也只有沙尘暴的瞬间才能够提醒我,我们的龙城其实是位于一个荒凉的无边无际的高原的腹部。

若是没有了这些狂暴的风沙,就会不知不觉的把高速公路延伸的地方当成天尽头。

某个窗外风沙呼啸的午后,高三的区老师在我们大家的眼前,直挺挺的栽倒在办公室的地板上。

头“咚”的一声撞在我的办公桌腿上。

大家手忙脚乱的打电话的时候,我听见了来自窗外的,那种代表着神灵愤怒的呼啸声,我仿佛觉得,只要我在这个时候把窗子打开,漫天的黄沙就会像瘟疫一样席卷而来,冲进这个虚伪的房间,一秒钟之内掩埋这个躺在地上的人,堆起一个荒凉的冢。

于是我突然间有种预感,区老师怕是不会再醒来,结果,我对了。

跟着我就临危受命,接下区老师的班级。

陪着他们走完这毕业前最后的三个月。

每一天,我几乎要呆在学校里十个小时以上,不过即使是这样,我也没有什么机会和小叔单独相处了,现在他只要不上课,就会呆在家里,陈嫣以及他和陈嫣的家占据了他所有的私人时间。

事实上,不仅是我,连三叔三婶也一样。

三婶常常像往常那样,打电话给小叔要他们过来吃饭。

可是他们很少赴约。

某个周末倒是两个人一起来过一回。

但是紧接着的第二天,陈嫣就给三婶送来了满满一罐她煲的汤,还有几盒看上去像是江南口味的小菜。

“这是什么意思?”三婶不满的皱着眉头抱怨,“是把昨天吃过的那份还回来,还是告诉我你小叔现在不用我们照顾了?”“你们这些女人老是要把别人往坏处想。

”三叔的表情异常天真和无辜。

很自然的,小叔和我们疏远了。

尤其是在某天,陈嫣欢天喜地的通知大家她怀孕了之后。

某个五月的傍晚,我在校园的林荫路上看到了他们,陈嫣挽着小树的胳膊,他们悠闲的散步,小叔的脸又悲哀的胖了一圈,但是他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得意。

迎面,蹒跚的走过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我认出了他,他是很多年前的教导主任,那个时候,听说他曾经在办公室里耀武扬威的拍桌子,说要严肃处理那个名叫唐若琳的女生。

其实有的人就是如此,手中哪怕就握着一点点的权利,也不舍得不用。

这个老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和小叔他们狭路相逢。

“王主任您好,”小叔一如既往腼腆的一笑,“这位是……我前不久结婚了。

”他看上去依然羞涩的可爱。

老人愣了一下,几乎要踉跄着倒退几步,他盯着陈嫣的脸,难以置信的说:“你是——” 陈嫣从容不迫的微笑着,点头说:“我是。

” 老去的终究已经老去,可是不能说是陈嫣赢了,是时间赢了,适可而止吧陈嫣,你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要证明什么呢。

春夏交接的夜空弥漫着芬芳单纯的欲念。

我对着敞开的窗子深呼吸了一下,接着拿起手机,不看内容,直接删掉了江薏的短信——删掉她的短信已经变成我几个月来常常要做的事情,然后我开始认真的策划着,等这班学生考完,我说什么也要去旅行一次。

走得远一点,要是南音那个家伙表现好的话,可以考虑带上她。

但是我的旅行终究没能实现,因为就在我满怀希望的设想的时候,大洋彼岸,郑东霓生下了她的婴儿。

是个小男孩,只不过,患有21三体综合症,就是我们常说的先天愚型。

是染色体结构畸变导致的疾病,最常见的严重出生缺陷病之一,临床表现为:患者面容特殊,两外眼角上翘,鼻梁扁平,舌头常往外伸出,肌无力及通贯手,患者绝大多数为严重智能障碍伴有多种脏器的异常,如先天性心脏病、白血病、消化道畸形等。

本病发生几乎波及世界各地,很少有人种差异——科学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我打电话给郑东霓的时候,她惨然的一笑,她说:“你该不会是要看他的照片吧。

” 会议那个夏天里全家人的愁云惨雾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所以我大概是刻意的遗忘了,只记得那两三个月中,我们家每个月的电话费都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三叔抱着电话来来回回都是重复那一句话:“回家吧。

”三婶急了,嫌三叔除了这句话什么都不会说,于是把电话抢过来,红着眼圈说:“你回家吧。

”然后重复很多次——多加了一个“你”字,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进步。

还有一个细节,在婴儿出生的一周之后,郑东霓的老公跟她提出了离婚。

郑东霓是在2007年的8月底,带着婴儿回到龙城的,那时候婴儿刚刚过完百天。

那个孩子长了一张奇异的脸。

额头很宽,两只漆黑的小眼睛隔得很远,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常人的眼睛间距,倒像只安静的小鼹鼠,鼻头的圆的,小小的,粉红的舌尖喜欢伸在外面。

闲的无聊的时候就像所有健康的小孩那样啃一会儿自己的小拳头。

眼睛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是看见了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

第一眼看到这个像是从卡通片里走下来的小人,我就爱他。

“要抱抱他吗?”郑东霓戴着一副硕大的Prada太阳镜,疲倦的对我微笑。

我摇头:“还是算了,我不会抱。

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捏碎他。

” “小家伙,小家伙。

”我的手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我是舅舅,你舅舅…….”然后我抬起头问郑东霓:“他有名字吗?” 郑东霓短促的笑了一下,自从这个小孩出生以后,她经常这样笑,听上去像是有一口很乖戾的气冲口而出,脸上的申请也复杂得很:“他姓郑,郑成功。

” “多好的名字,郑成功,你说对不对?”我开心的问婴儿、他像是配合我一样,气定神闲的伸出他的小舌头,表示同意。

“多聪明的孩子呀!”我笑得前仰后合,然后突然意识到我说错话了。

于是有点尴尬的说:“上车吧,三婶的电话一会儿就要追来了。

” “三婶已经忙了一个礼拜。

”我告诉她,“我们去买了一张婴儿床,南音的房间从现在起就是你们俩的,你待会儿就会看见,客厅里多了一张沙发床,那就是南音周末回家睡觉的地方了。

三婶还专门添了一个新的柜子给郑成功专用,里面全是他的尿片和奶瓶,南音那个傻丫头还去买了很多的玩具……总之你放心,我们都安排还了。

” 她一言不发的把目光掉转到窗外,摘下了太阳镜,摇下一点车窗,八月末的风悄无声息的长驱直入,她的头发飘起来了,她慢慢的说:“西决,先送我回家行吗?” “你说什么废话,你以为我们去哪。

” “我是说,”她看了我一眼,“回我自己的家。

” “何必?”我闷闷的说。

“我求你。

”她没有表情。

我只好往另一个方向开,那条路和通往三叔家的不同,沿途全是龙城旧日的风景和拆得乱七八糟的工地。

曾经的龙城原本就是一个大工厂,郑东霓的家就住在那片烟囱的树林后面,树林里住着很多像我大伯那样的人,他们终日在黑漆漆的厂房里作业,就像是在山东里融化太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烟囱的树林里还关着很多看似狂暴其实温顺的野兽,名叫机器,终日发出或者沉闷,或者尖锐的轰鸣。

郑东霓就是一个从这片烟囱的原始森林里走出来,走到了天边的人。

她把郑成功生硬的往我怀里一塞,自己走近了破旧的单元门。

黄昏的工工厂宿舍区,永远是一片死寂,就像是原始森林的祭祀刚刚结束,所有的机器野兽都安然睡去。

我有些犹豫的把郑成功举起来,他正在表情严肃的欣赏远处林立的巨大的烟囱。

我不知道我是该带着郑成功等在这里,还是跟着郑东霓进去。

我不想让郑成功看到那种母女二人脏话连篇的对骂场面。

“喂,郑成功,烟囱很好看,对不对?”我问他,他不置可否。

“你是这儿的人,郑成功,这儿是你的家,那些烟囱你都应该认识,因为它们是我们龙城的界碑。

”我突然觉得这种话对于他来说国语深奥了,有点不好意思,“郑成功,”我好不容易才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脸蛋,“你知道为什么有的烟囱往外冒黑烟,有的烟囱往外冒白烟吗?”我笑了,“因为冒白烟的那些烟囱是在制造云。

对了,你看见的天上的那些云,都是这些烟囱把它们送上去的。

” 然后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大伯抱着很小的郑南音,指着远处的烟囱,对她说:“南南你知道吗,天上的那些白云就是这里的烟囱送上去的。

”那天大伯的心情正好不错,一定没有喝酒。

“真的呀——”小小的郑南音崇拜的欢呼着。

“当然了。

”大伯对她挤了挤眼睛。

大伯那个时候还年轻,他是个健壮的,很好看的男人。

还是上楼去吧,我突然之间,有些想念大伯。

大伯无力的坐在他的轮椅里面,圆圆的头颅有些倾斜,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似乎就在他身旁发生的争吵一点都不能影响他。

“你走吧。

”大妈依然是那么淡淡的对郑东霓说,一边低着头,搅和着面前那杯藕粉,“我这里太乱了。

要天天照顾你爸爸,我实在没有时间再帮你带一个三个月大的小孩。

” “你要我走到什么地方去?”郑东霓咬了咬嘴唇,“你还不明白吗?我马上就要离婚了,我不会再到美国五了。

下一步怎么走我都不知道,你要是需要钱我给你——” “你的钱你自己留着吧,我一分都不要。

”大妈讽刺的冷笑,“你赚钱也不容易。

” 郑东霓漆黑的看着她,沉默的看了几秒钟。

“我们走吧。

”我走过去想把她拉起来,“走吧。

” 这个时候大妈悠闲的补充一句:“反正你有钱,你去雇个保姆来看这个孩子就好了,何必一定要跟我们挤在这个又小又破的地方呢。

” 郑东霓一把从我手里把小孩抢走,拎着他的衣服就像是在拎着一个破旧的口袋,她就这样拎着婴儿,把它凑到大妈的脸面前,一边摇晃着一边喊:“你看看他,你好好看看他!他眼睛看上去像个牲口,舌头总是吐在外面,他是个白痴,他长大了以后也是个白痴,他永远没有生育能力,他活不长的,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就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这就是你的亲外孙,你们让我受了多少罪现在你们全都得还在我儿子身上!你现在想撒手不理他,你做梦!”她一口气喊出这些话,脸涨得通红,乱乱的发丝拂在脸上,全然不管郑成功尖锐的哭声。

“那是你自己造的孽,你怨得了别人吗?”大妈平静的说。

我把郑成功从郑东霓手里抢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看着他的小眼睛里含着的很清澈的泪水,我就决定了,我得把他从这个地方带走。

我不管郑东霓还要耗到什么时候,就算大妈同意,我也不会放心让他留在这儿的。

于是我抱着郑成功蹲在大伯的轮椅前面:“大伯,这个是郑成功,郑东霓的孩子,你的外孙。

现在我们走了,过两天我再带着他来看你。

” 大伯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暗哑的声音,类似呜咽。

我看到他用力的想要抬起他的右手,他粗糙的手机现在呈现着一种奇异的轻盈,就像是粉蝶的翅膀那样,轻轻的扇着,却不能挪动,我看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我抓起郑成功粉嫩的小手,让他去碰触那些轮椅扶手上面,苍老无力的手指。

当他用这只手漂亮的把那个情敌打翻在地的时候,他应该没有想到吧,那就是他一生里最精彩的一瞬间。

在我们身边,争吵还在继续,不过那似乎都和我们无关了。

“我自己造的孽?”郑东霓咬牙切齿,“我自己造的孽?妈的你还要不要脸?鬼才知道这种病是从谁那里来的。

说不定就是你干的好事,说不定就是你卖的那个男人身上带着的基因呢。

我还没说什么,你他妈还有脸来说是谁造的孽——” “怎么,不说话了?”郑东霓继续逼近大妈,“反驳我呀,骂我胡说八道满嘴喷粪呀,你要是真的底气那么足你就让我去做亲子鉴定啊。

怕了吧。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情,你不会不记得这个房子的房东其实是我吧?当初是我拿钱替你们把它从公家手里买下来的,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赶我和我的孩子走?明天我就把它卖掉,明天我就找人来看房子,谁愿意买我就给他打折,到时候你就和这个男人一起烂死在大街上吧,到时候你就…” 大妈毫不犹豫的把手里那杯藕粉泼到了郑东霓的身上。

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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