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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个把菜全都吃光了,忘记了留下他们俩的份——也有一点故意的吧。
仔细想想,如果回忆里那桌菜真的全是我们三个人吃完的,那这件事一定发生在哥哥拼命长个子的那几年——一种恍惚的酸楚就这样强烈地揪住了我的胸口。
有什么东西在柔软并且犹疑地碰触我的膝盖,低头一看,竟是北北的小手。
大妈把围裙解下来,走出来径直坐到爸爸和小叔身边去。
捡出面前烟盒里一支烟,小叔非常自然地凑过去替她点上。
她笃定地看着爸爸,说:“家里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告诉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现在缺人手吧,总得有人照看南南的外婆。
”她用了“人手”这个词,自然地就把我们家形容成了一个店铺。
爸爸只是叹气。
大妈接着说:“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去跑西决的官司,这些事情我也不大懂,帮不上忙。
不过说到帮忙干活儿,照顾老人的人手,我们店里有的是,还有家里其他的事情,你也尽管使唤东霓就好。
”她磕烟灰的样子真像个男人。
爸爸说:“行,都听你的。
” 大妈笑笑:“都去吃饭嘛,该凉了。
你们千万得记得,明天一定把我今天拿来的那些水饺煮出来,真的很新鲜……” 就在此时,我们都被我房间传出来的喊声吓了一跳。
“郑——南——音!”是妈妈的声音,因为凄厉,听着都不像了,我清楚地看见小叔的肩膀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妈妈抱着昭昭的骨灰盒冲下来,直直地看着我,愤怒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都往家里带?你把家当成什么地方了?你现在就给我拿出去扔了。
” “妈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个是昭昭呀。
” “说的就是她!我们被她害得还不够么?西决脑子坏掉了,你也跟着坏是不是?我告诉你郑南音,你要是就是不肯把它丢出去,我就把你丢出去,我说得够清楚了吧?”她把手臂伸出来,骨灰盒就那样尴尬地悬空,我知道她想用力地丢在地上,但是,还是有什么东西拦住了她。
爸爸从她手里把盒子拿下来,把它放在窗台上的花盆旁边,低声地说:“先吃饭,好不好?明天让南音把这个拿去交给那个孩子家里的人,不就行了?” “就是南音。
”小叔说,对我用力地眨眨眼睛,“听话,明天把这个给昭昭他们家人送去。
” “什么明天!”妈妈打断了小叔,“现在。
郑南音,你现在就让它从咱们的家里消失——我不想再看见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东西,我也不想再想起来这件事……” “妈妈你知道的,昭昭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她要是还有哪怕一个亲人,哥哥当初也不会把她带到咱们家来。
哥哥也一定愿意把她放在我们家的,我是在替哥哥做他想做的事情呀。
”——昭昭,我心里回旋着一大片空荡荡的,寂静的凉意。
我居然在保护你。
我必须要保护你。
“我从现在起,当他死了。
”妈妈使用着最普通的音量和语气,把这句话讲出来,“我说的是你哥哥,我当他死了。
行不行?”她用力地深深吸一口气,整间屋子在她这句话之后,变得异常安静,似乎成了一片雪后初霏的原野,她必须倾听着自己马上就要结成霜的呼吸声。
“你这么说可就过分了。
”小叔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餐桌边,和外婆两个人对着,似乎完全和战场无关,“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小叔在着急的时候一向不擅长说理,只会翻来覆去地重复同一句话。
“我怎么就不能这么说?”妈妈的神情像是在嘲笑小叔,“快要二十年了,我把他当成是我的孩子,可是他把我当成什么?他要是真的把我当成他妈妈,他怎么做得出这种事?他心里但凡存着点顾及,怎么能就为了一个学生去做那么伤天害理的事?”她匆忙地笑了笑,“所以我现在懂了,我当他死了,可以吧?他被枪毙也好,你们替他把官司打下来保住他也好,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每件事都让你顺心满意的时候,才是你的孩子;他犯了错你就一笔勾销不承认他,你好自私呢!”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把脸偏了一点点,准备好了迎接她扇过来的耳光。
但是她只是盯着我,眼里有水光在黑暗深处闪动。
她说:“你也滚。
”北北就在这个时候大哭了起来,不知是谁把她的绒布小海豚塞在她胸前的口袋里,小海豚的脑袋冲着她的脸仰起来,一颗一颗地,接着她的眼泪。
“妈妈,别当着北北大吼大叫的,你一定要让北北像我小时候那样,在大伯家里尿裤子吗?” 她转过身去,走到房间里,重新关上了门。
大妈把自己的包从沙发上拖过来,拿出来手机,一边跟我说:“这样,南南,今晚你把那个……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先放到你姐姐那里,我来打电话给她,这就跟她说……” 昭昭,咱们走了。
我从花盆的旁边把骨灰盒抱了起来。
昭昭,没什么大不了,对吧?会有地方去的。
是虾老板来接我和大妈的,大妈说先把我送到姐姐那里,然后他们俩再一起回家。
虾老板拘谨地冲我笑了笑,就像得了大赦那样把头转到方向盘那里,留给我他头发稀疏的后脑勺。
我总觉得,这辆小货车里有股新鲜蔬菜的味道。
应该是错觉。
大妈和我并排坐在后座上,她摇下来一点车窗,我有点神经质地抱紧了盒子——毕竟那里面盛放的是风一吹,就跟着灰飞烟灭的东西。
然后我又觉得自己这种举动挺丢脸的,不过大妈一直神情笃定地看着窗外,完全没注意到我在那里手忙脚乱的。
过了很久,大妈说:“我看报纸上说,这个孩子——”她的眼光扫了一眼盒盖上的雕花,“是因为医生耽误了给她输血?” 我点点头,又有点想摇头——听上去这句话没错的,但为什么我觉得这么说是不合适的呢?也许,“真相”这个东西是禁不起人们把它的骨架提出来的,一旦这么做了,你不能说那个骨架是错的,可是又的确不对。
“造孽。
”大妈轻轻地叹了一声,“不过西决为什么就肯为了这个孩子拼命呢?难不成被鬼跟上了么……” 一天里,我已经是第二次碰上这个间题了。
李渊问的时候,我不会回答;现在,我还是不会。
我只能期盼这几秒钟快点过去,让她用无数新的问题来掩盖掉这个最基本的—也许,她就可以忘了。
果然,她很快转移了话题:“南南,你别怪你妈妈,她是心里难过。
这几天,你顺着她就是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别跟她硬顶,你又不是不清楚,她只是说说。
” 其实我不确定妈妈是不是真的只是说气话而已。
不过,我回答:“我知道了。
” 大妈看着我,笑了笑:“委屈你了。
西决那个孩子啊,从小,我也算是在旁边看着他长大。
他们都说他最老实,最善良,最懂事,我懒得跟他们争——但是吧,我就一直觉得,他才是那种会干真正的糊涂事的孩子。
你看,还是我说中了。
你是不是有点冷,干吗缩着脖子?” 她转头把车窗关上。
她不知道我不是缩着脖子,我是在打冷战。
窗玻璃隔绝了所有的声音,似乎就连汽车自己也听不见它的身体行驶在路面上的声音,似乎“安静”这个东西像瘟疫一样一瞬间就蔓延了。
“他不计较自己是吃亏还是占便宜。
”大妈继续缓缓地说,“大家都这么说。
可我想他也不是真的不计较。
他是不计较我们眼里的吃亏和占便宜,他计较另外的。
这就麻烦了。
一个人,计较的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看在旁人眼里,就是不知好歹。
他自己活得也太苦了。
” “大妈,你真的这么想?你真的觉得……”车窗里,一棵又一棵的杨树在我眼前后退着,路灯的光线也跟着奋力地往我看不见的地方游。
“当然啦。
”她似乎是笑了笑,“一个人要是心里不够苦,怎么舍得把命都豁出去?” 姐姐的家到了。
我站在小区的大门口,冲着小货车的窗子用力地挥手。
它完全掉转头从我的影子上碾过去,我也还在挥手。
因为我知道,大妈会在那辆车里,费力地转过身,借着路灯的光,看着我一点一点地变小,直到消失。
猜猜我看到了谁?姐姐家的客厅沙发旁边,安然停着一辆小小的手推车,那个熟悉的染成西瓜颜色的皮球也停在那里,就在手推车的轮子旁边,似乎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不会吧?”我真高兴我此时还是可以用惊喜的声音说话,郑成功小朋友从沙发的后面爬了出来,袖口上自然带着灰尘。
“外星人,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蹲下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他的小脑袋还是覆盖着一层颜色不那么深的绒毛,完全看不出来就是人类的头发,“是你爸爸把你打包快递过来的吧?你有没有超重?”他友好地看着我,他和北北不同,没有那么丰富的表情,不怎么笑,可是我还是能看出他什么时候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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