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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和,不到两周的时间里他能够叫得上来病房里所有护士的名字——也许这是班主任的工作强迫他拥有的特长,可是这分明就会让那些女孩子们觉得,自己是被重视的。
看见郑老师,她们各个都会给出来最诚恳的笑容,她们对他的热情无形中就带到了昭昭身上,即使是郑老师不在场的时候,昭昭也能得到一些特别的照顾——不用多么特别,换吊瓶的时候,动作轻柔些,再顺便聊上几句,这对于一个病人就会产生不一样的影响。
病房里其他小患者的家长也由衷地尊重他,他们愿意跟他聊聊在教育自己孩子时候遇上的问题——说真的他不明白,对于这些父母来说,除了死神,还有什么更大的问题。
他相信,郑老师在漫长的人生中,对此已经驾轻就熟:令自己的善意为核心,不管走到哪儿,让善意像蜘蛛一样吐丝,静静地,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黏着谁就算谁,然后突然之间,就结成了一张精妙、整齐、自有其规律的内在网。
那个小世界就这样围着他转了起来。
巧妙地攫取着每个人身上那么少一点点光明的力量。
这是他的本事。
但是那些被他收编在内的人不会意识得到,这个世界是个假象。
如郑老师这样的人,也不会意识得到,这张网对于旁人来说,同样是一种不公平。
如果说这个地球上,残酷和温暖的比例是9:1,那么当一个人竭尽全力,想要把那残存的百分之十集中起来给他身边的人,这无形中会搅乱别的地方残酷和温暖的资源配置,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
郑老师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那女孩的眼神才会恢复到往日去,恢复到她童年时那种锃亮的水果刀的光芒。
其实这孩子原本就是陈宇城医生的同盟,但是她毕竟幼小,她抵御不了郑老师的力量,她不知道她在服从着郑老师背叛原本的自己。
她一个人静静地抱着膝盖,坐在病房的走廊上。
他看着她,想起她小时候,也曾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跟表情,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
他甚至不想去打扰她,她需要这种时刻,和自己静静地待一会儿。
暂时逃离那个谦逊而强大的独裁者的光芒,像童年时一样呼吸。
可是她把脸静静地转了过来,她脆弱地笑了一下,她说:“陈医生,我现在为什么觉得越来越累呢?”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
是因为她身体里的那些坏血,它们已经流不动了。
她的脸庞、她的嘴唇、她蜷缩成一团的身体都那么年轻,可是她的血管里住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当然不能这么回答她,他知道她问这问题只是在表达恐惧,并不是期待人回答。
她也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她的郑老师那样,对她笃定地说:“别怕。
”她有时候需要这个,有时候不需要。
她说:“他们说,你昨天请假了,你去干什么?” 他答得无比自然:“回家。
奔丧。
我奶奶死了。
” “哦——”她拖长的尾音细细地颤抖,“她多大岁数?” “九十三岁。
”他一边说,一遍重新别紧了白衣兜上的签字笔。
她轻轻地笑了笑:“那你应该……没有那么难过吧?” 他想了想,很诚实地说:“比我当初想象的要难过一点儿。
不过,还好。
” 她似乎是更加发力地,又抱紧了自己:“活到九十三岁,好不好?” 他知道,她其实想问:“活到九十三岁才死,和活到十八岁就死,到底相差多少?” 他说:“我怎么知道,头七的时候我回去上柱香,帮你问问我奶奶吧。
” 她笑了起来,那笑容灿烂得就连她的下巴下面的膝盖似乎都跟着荡漾了起来,“好啊,帮我问问吧。
或者,到时候,我自己问她。
”短暂的静默过后,她清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说:“陈医生,你可以把你的电话给我吗?” 他说:“可以。
” 次日,他参加过会诊的病人住进了病房,在昭昭隔壁的那间。
那孩子的状况很复杂,他们一时间也无从确诊。
他被这个病例搞得心力交瘁。
每当碰到无从确诊的状况,他都会莫名焦躁。
天杨在午餐的时候淡淡地取笑他:“你强迫症又犯了吧?”他没讲话,甚至没有像平时那样回复一个微笑给他。
叹了口气,把面前那个几乎没动过的餐盒盖好,用力地让筷子准确地戳破盒盖。
如果能确诊出患者已无可救药,那他就是见证者这个患者的沉沦;如果连确诊都不能做到,那就是和患者一起沉沦。
他不大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他不管黄昏已经降临,他也知道他的学生里面有人已经将近48小时没有睡觉,他把他们召集起来,把资料派发下去,对他们说:“明天上班之前,谁能给我一个有用的想法,真的帮这个患者确诊——不管你们是在等实习鉴定,还是在等着我的课的分数,我都给最好的。
” “陈老师,如果我回去问我爸爸,算不算作弊?”这个问话的女孩的父亲曾经是叶主任的同窗,劲敌,眼中钉,在他彻底放弃医生这个职业之前,在整个华北的血液科里,都是个仿佛镀过金的名字。
他摇摇头,简短地说:“不算。
”“陈大夫……我今晚值夜班……”讲话的是一个修读在职硕士学位的住院医生。
他笑笑,看着他:“那不是正好么?你随时都可以查所有你需要的资料。
” 他是在办公室过的夜。
闹钟没能吵醒他,他以为外面不过曙光微露,其实查房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微微转了个身,高度不合适的沙发靠垫在考验他的颈椎。
他模糊地想:今天又什么特别的吗?似乎是星期五,是星期五吗?他艰难地坐起来,四处寻找手机,却没有找到,算了,是不是星期五,等下可以问问天杨。
一个护士破门而入:“陈大夫,昭昭突然昏迷了,心率是——” 他喜欢类似的时刻,那种醍醐灌顶一般降临的冷静和清醒,仿佛有一只手为他的大脑里撒了一把冰块,让冰凉的警觉一直沿着他的脊柱蔓延下去。
那女孩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48小时。
他知道,照这种情况,无法控制的内出血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郑老师坐在ICU的外面,从早晨,直至黄昏。
黄昏的时候他缓慢地站起来,没有表情,他并没有立刻转身行走,他知识站在那儿,站在窗外的夕照的前面。
似乎是在等待鸟雀落在他肩膀上。
他不知道郑老师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他只知道,第二天的清晨,他又来了。
一时冲动之下,他简直想过去和这个人聊聊天,他想知道,这个人是对所有的学生都会如此,还是昭昭是特别的例子。
他也想知道,当一个人可以如此倾其所有地对别人好,那是否表明,他已经不属于珍惜自己了。
又一个黄昏降临,他终于有了一点空闲的时间,坐到了郑老师的对面。
他说:“她这次挺过去了。
再过一会儿,就可以送回普通病房。
” 那人说话的时候,盯牢了别人的眼睛:“您无论如何都得救她。
” 他静静地,有力地回望回去,他像告诉他不是每个人都吃那一套,他点头道:“我会。
” 郑老师的整个脸庞都散发着试图给人启蒙的讯息:“这孩子的爸爸已经要进监狱了,无论如何,请您治好她。
” 他知道自己面露微笑,和上了他内心深处的冷笑声,原来这个大家公认的好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郑老师他自己一定意识不到的,他此刻要求的东西无非是“特权”,跟旁人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
他只是淡淡地说:“每个病人都是一样的,我都会尽全力。
”——说完这句,他饶有兴趣地想,有的人听完这句话,会觉得潜台词是在要红包,只是不知道这老师会如何反应。
郑老师依然不为所动:“可是她至少需要活到她把爸爸的判决下来那天,他们得再见一面。
”坦白地讲,他的强调并不让人讨厌,相反的,诚恳而且令人信服。
可是——他在心里问:你需要别人回答什么呢?你只是需要别人此刻虚情假意地适应你营造出来的煽情氛围,然后像那些骗小女孩的日本电视剧一样,用力地点头说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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